从那天开始,章慈安被允许以每周不超过三次的频率和程水北见面。章慈安将这机会把握得很好,总是在程水北需要的时候他就出现了。
店里卸货,他是搬运工,人手短缺,他是理货员。程水北无聊的时候,他就恰到好处地捧着一杯奶茶出现。
“校门口新开的店,据说很好喝,你先尝尝。”
第三个星期开始程水北就忍无可忍,从柜台里起身走到对面的咖啡馆,把坐在窗户边大好年华不在象牙塔里奋斗未来跑到这里虚度光阴的章教授拎了出来。
“我说一周三次的意思是要你好好上学,并不是嫌弃你、讨厌你、不想见你。章慈安,回去吧,我喜欢的是那个神采飞扬的章教授,不是现在这样穷追不舍折磨自己的你。”
程水北认真起来一瞪眼,还真的把章慈安给吓着了。
“好。”
章慈安承诺以后不再每天蹲守,会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学习、工作,只求程水北不要因此而讨厌他。
程水北答应了。
经此一事,小程本来以为章教授这么忙的人,估计一周也见不上一次面。
可他第二天就见着了。
翌日,程水北催促程南喝完牛奶出门,推开门就撞见章慈安从对门出来,衣装齐整文质彬彬,抱着本书也要出门。
“早,小北。”
程水北不死心地往对面的门上看,出租的告示果然不见了。
他刚松了松口,章教授就行动力迅速地住进了他家对面。
这么猛然“巧合”一碰面,程水北还没发表意见,章慈安就急着解释起来:“小北,你放心。我以后只有周末会来这里,平时不会出现的。”
想到章慈安是怎么一夜一夜地熬到天亮,程水北就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他瘪瘪嘴,认怂:“这是你家,想怎么回怎么回。”
“好,我去上学了。”
章慈安招招手,转身下楼去了。他离开的那一瞬间,程水北看见了他脸上难得的微笑,眼神璀璨如朝阳。
程南也穿好衣服出来,两三步抱着喳喳抢在了程水北前面下楼。
哥哥嘴里嘀嘀咕咕:“这回是我说的,他求我的。”
叛徒自己招了,程水北也没有再追究下去的兴趣,锁门下楼送哥哥上学。
再后来的日子,开门凑巧看见章慈安已经成了常事,程水北从刚开始的刻意漠视,到后来见面可以打个招呼,说会儿话。
“昨天晚上睡得好吗,睡了多久?”程水北拎着垃圾,和一同下楼的章慈安搭话。
“很好,一觉到天亮。”
章慈安刻意侧身,可程水北还是从他消瘦的脸颊上看见了掩盖不掉的眼下青痕,提醒着他这个人是如何的煎熬浮沉一夜又一夜。
“说实话。”
程水北没有再容忍他报喜不报忧,他明明记得章慈安从前熬夜做课件都不会长黑眼圈,这样的憔悴,是要磋磨了多长时间。
章慈安低头,不敢看程水北。“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
程水北拽住了要离开的章慈安:“不许走了,今天翘课,跟我回家睡觉!”
他盯着章慈安看,语气和眼神都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章慈安结结巴巴:“我……我没事,能睡三个小时,师姐说比之前好很多了。”
“不行,在我这里三个小时就是不及格!”
程水北不再和他商量,拉着章慈安的手腕就回家。
程南还坐在餐桌上慢悠悠地啃苹果,一点儿也不担心上学迟到。程水北拖着章慈安从哥哥的身边经过,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卧室。
他把人推倒在床上,将自己的被子盖在章慈安的身上,催他睡觉:“我现在要去送程南上学,十五分钟回来,我回来的时候,你最好是已经睡着了。”
说完,他就不容商量地关上门送哥哥上学去了。
章慈安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地打量这间屋子。
墙纸、床单被罩全是蓝色的,是一贯的“北”式风格,和他们从前住的地方完全不同。床头柜上摆着本诗集,章慈安翻开看,里面一页一页夹着的全是自己。
他的胸怀里涌起一阵一阵的热意。章慈安恍然发觉,自己好像错过了很多个夏天。
自母亲离世,他就将自己封闭起来,无情无爱说是智者,其实只是害怕黑夜的小孩儿。
他的失眠症不是一年两年,窦淑意离世之后,章慈安就经常睡不着觉,最开始折磨他的是他甚至没有来得及亲眼目睹的那场大火,还有院子里一天一天枯萎的蔷薇花。
章慈安想,大约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一个好梦。
但那个夏天,程水北稀里糊涂地闯进了他的生活。小北不拘一格,吵吵闹闹,能把一句话掰成两句来烦他。说好了分房睡,程水北夜里总是赤着脚偷偷溜进他的房间,钻进他的被窝里,像一条小鱼一样粘在他身边。
程水北会在他不能入眠的夜里拥抱他,像安慰小孩儿一样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腰上。
“慈哥,睡觉。”
章慈安以为自己是在负责,可很久以后才明白,被照顾和关爱的那个人,一直是自己。
章慈安将诗集放回原位,乖乖躺回去,听程水北的话努力在十五分钟内入梦。
可他的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最后程水北回来的时候,章教授还睁着眼睛。
程水北:“……”
章慈安:“小北……我还没洗澡。”
他不敢说自己病情太重,只能编个理由哄一哄程水北。
能走进这个房间,他已经很满足了。
“哦。”
程水北翻箱倒柜找东西。
“睡衣,新的,拖鞋,新的,浴巾刚买还没用过。”
他推着章慈安进了浴室,把干净的衣服浴巾放在门口,然后回房间换床单被罩。
可能章教授又是精致的毛病发作睡不着吧,程水北费了老鼻子劲儿将屋里收拾一新。
他坐在床上等,越想越别扭,觉得自己像等丈夫睡觉的小媳妇。
程水北捏捏鼻子,选择坐地上等。
“哗啦啦”水声停下,章慈安从浴室出来。
程水北的睡衣有点小,章教授系不上扣子,白皙的胸膛就若隐若现在敞开的睡袍底下,让人想无视都不行。
“擦擦头发。”
程水北别过眼,把手里的毛巾举过头顶递给他。
一坐一站,这下更奇怪了。
程水北从地板上爬起来,指指刚铺好的床:“行了,洗完澡了,快睡觉去。”
崭新的黑白灰格纹床单,丝麻质地的枕巾,连床头柜上零落的瓜子花生都不见了,夹满小纸条的诗集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章慈安落寞又乖巧地低头。
“其实,也可以不换。”
作者有话要说:
章惨追妻ing
写到一半被喊去开组会,可能有些不连贯,呜呜呜呜对不起我回头改改。
第59章 第三年(8)
章慈安被盯着老老实实地躺进被窝里, 像被监督午睡的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手抓着被子,动也不敢动。
“你……是不是还要去店里?”
他小心翼翼地问, 想留下程水北又不敢多言,生怕自己一闭上眼睛,小北就离他而去了。
程水北看他幼稚的模样笑起来, 起身替他掖好被角,在床边坐下, 像哄小孩儿睡觉一样把手轻轻贴在章慈安的额头上。
“我就在这, 不走。”
章慈安这才放心地合眼。
枕边呼吸声逐渐平稳,在程水北的照顾下,章慈安终于睡着了。程水北信守承诺没走, 就坐在床头守着, 目光却盯着旁边柜子上整整齐齐的衣服。
睡觉之前, 章慈安把自己刚刚换下来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收拾好叠起来,里面就包括他的那双袜子, 枣红色的长袜。
程水北对此好奇已久,大抵是盯着看的时候长了叫人察觉出来, 章慈安主动解释:“我妈买的, 说找人给我算了这几年运途不顺,最好穿红袜子辟邪, 不然家人会遭祸端。”
程水北好像明白了。
一向信奉科学主义的章教授当年一定是没有穿上妈妈买的那双枣红色的袜子, 所以才在那场大火以后将一切的灾厄都怪给自己,用愧疚折磨自己十六年。
要是他听了妈妈的话,要是他没有去开那场报告会, 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了。
回答他的只有日渐枯萎的蔷薇花, 还有写着程水北名字的长命百岁。
程水北捏了捏章教授露在被子外面的指节, 他的手还像从前一样清冷瘦削,冰冰凉凉,仿佛失了人世间所有的温暖。
这双手在讲台上拿过粉笔,在实验室算过数据,也在属于程水北的夜里放肆过。
他把章慈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声道:“睡吧,做个好梦。”
章慈安的这一觉睡了足足十个小时。
他做梦了,第一次梦见了大火和花束之外的东西。
在梦里,程水北还是那个闹腾的少年,他一进门就赖在他身边,吃饭、睡觉,晚上钻进自己的被窝里,用自己温热的身躯暖他冷冽的手和心。
他梦见程水北拉着他的手到处走,一刻都没有松开。
章慈安醒来睁开眼,房间里空无一人,梦里和他牵着手的小北不在身边。
他揉揉因久眠而胀痛的太阳穴,失落地起身。干净的床单上没有一丝程水北的味道。
章慈安美梦破碎,跌落人间。
“醒啦。”
门“吱呀”开了,程水北端着杯子进来。
“家里没有牛奶了,只有程南的增高奶粉,你凑合凑合吧。”
程水北把泡好的奶粉递过去,章慈安赶忙接过一饮而尽。
“喝这么快,不知道的以为你多急着长高呢。”程水北笑着调侃他。
章慈安身高一米□□,高程水北刚好一个额头,小北曾经无数次嘟嘟囔囔“再高一点就亲不到了”,章慈安觉得他确实没有再长高的必要了。
章教授舔舔嘴唇,纯情又羞怯地低头。
夕阳照进来,程水北走到窗边拉开了帘子,望一眼楼下超市门口熙熙攘攘说道:“我等下要去接程南放学,你想走就走,不想走就把饭做了。”
他说完就出门了,留下章慈安傻傻愣愣坐在床上,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这是,可以留下吃饭了?
今天周五不上晚自习,程南留在学校里和同学打球,让程水北六点半以后再去接他,章慈安醒的时候正好。
“程水北,你怎么把张飞自己放家里了,她会害怕的!”
程南看见程水北只身前来,把篮球往小电驴的车筐里一扔,跳上车后座,催促他赶紧回家。
小程并不着急,被催得烦了才扔出来一句:“家里有人看着呢。”
家里。
章慈安依依不舍地换回自己的衣服从卧室里出来,和小憩醒来的程喳喳正对上眼。
章慈安:“……下午好。”
小狗摇着尾巴跑过来,围着蹲下的章慈安转圈,时不时地闻闻他的手。
然后失落地发现,这个人手里没有牛肉干,只有一些熟悉的好像属于小北哥哥的味道。
程喳喳摇了半天尾巴没讨到吃的,和他小北哥哥一样傲娇地“哼”了一声,又去门口趴着等程南了。
被狗嫌弃了的章教授:“……”
厨房里备好了食材,挂着水珠的西红柿,还有两三个鸡蛋以及一把挂面。
章慈安会做的饭不多,西红柿打卤面算一个。打卤面简单,章慈安随便就能对付一顿,程水北不在,他就总是这么对付。
大约是程老板对他的厨艺太过了解,连食材都备得这么恰好。
章教授攥紧拳头为自己鼓劲,然后挽起袖子和厨房的烟火气融为一体。
钥匙转动锁轴,开门的声音响起,喳喳打起精神迎接主人,摇着尾巴咬紧刚进门的程南的裤腿,把人拉到厨房门口,向他告里面那个不带牛肉干还抢占他们家厨房的人的状。
程南又惊又喜:“慈哥?你还没走,程水北让你留下了?”
章慈安解下围裙,敛眉道:“嗯。”
“程南,先换鞋再进门,说多少次了!”
程水北进门,把钥匙往沙发上一扔,冲厨房里忙活的那人一挑眉:“饭好了没?”
“好了。”
章教授来回两趟端出了三碗面和一盆蛋花汤,顺手给程喳喳的粉色小盆添上粮。
“不好意思,我只会做这个。”
章教授把碗筷放好在茶几上,自觉地搬着小板凳到角落里坐,像听话吃饭的幼儿园小朋友。
程南看看他慈哥,又看看别扭的程水北,没搞明白什么情况,但是章慈安能进门就代表其中有些事情已经有了转圜之地。
程南率先动筷子,在章慈安家住过那么久,他还没吃过他慈哥亲手做的饭呢。
饭一入口,程南后悔了。
寡淡、没味道,西红柿不像西红柿,鸡蛋没有鸡蛋味道,两个字形容,难吃。
看着哥哥一言难尽的神情,程水北没忍住噗嗤笑了,拐回去把车筐里路上买的凉热菜用盘子装好端上来。
“吃饭吃饭,不想吃面就吃菜,吃完记得喝牛奶。”
章慈安吃完饭又主动刷了碗,然后陪着程南学习了两个多小时,从开普勒聊到钱学森,把程南几个月里攒的问题回答了一半——还留着另一半,等待不知道有没有的下回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