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隔着门缝嘀嘀咕咕, 章慈安不戳破程水北的小心思, 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装糊涂和喳喳说话。
“喳喳, 我要走了,等小北哥哥做好准备,我们再见面。”
喳喳:“呜呜呜。”
程水北这回没有再嘀咕,章慈安说完就起身离开。承诺给小北的的最大程度的尊重,他做到了。
等喳喳湿漉漉的鼻子挤进门缝去拥抱主人,程水北借势从休息室出来,章教授已经走远。
他把主动权交给了程水北。
程南面无表情地抱着自己的演算本走出这个憋闷的休息室,两三下跳到饮品区的高凳上,给自己拿了瓶汽水,叼着吸管嫌弃程水北:“胆小鬼,还没有喳喳勇敢。”
“小屁孩知道什么——不许喝汽水,柜子里有牛奶。”程水北嘴硬不承认,还不忘记督促哥哥喝牛奶。
程南放下汽水从高凳上蹦下来,顺走程水北手里的狗绳,带喳喳下去办大事。
“小屁孩什么都知道。”
章慈安的签售会是一个好的开端,这以后陆陆续续有一些活动主办方找到程水北,甚至有高校的读书社团联系他,想在这里开围炉分享会。
程水北当然会同意,并且看在是小吴的同学的份上,并没有收取场地费。
九月,禹大附中开学军训,还没玩够的程南恋恋不舍地坐上程水北小电驴的后座。
“站军姿撑不住就偷懒,牛奶休息的时候记得喝,有事给我打电话——手机藏好,别被老师发现了。”
程水北喋喋不休地嘱咐着。别的家长是教孩子听老师话,程水北教哥哥怎么在老师和教官的眼皮底下做小动作。
程南回答:“知道啦!程水北,等下你记得去找董老师,不要错过时间啊,十点,禹大心理综合楼403。”
他们两个互相扶持,都有要说给对方的话。
程水北点点头,迎风将小电驴骑得飞快,一拐弯到了学校门口。
“进去吧,饭卡给你充好了,午饭吃好一点。晚上放学我来接你。”
学校离家不算远,可离书店很远。程南不愿意麻烦程水北每天骑车一小时接送自己回家吃饭,坚持办了中午留校,早上程水北上班把他送来学校,晚上闭店了再来接,省下来很多奔波路程。
程南穿着肥大的军训服跳下小电驴,摸摸踏板上的喳喳黑乎乎的脑袋,三两步走进学校。
离开前还不忘双手食指交叉给程水北比个“十”。
“知道啦,保证完成任务!”
程水北夸张地比个“OK”,哥哥看见以后笑着招了招手,然后跟着人流进了教室。
禹大附中和禹南大学校园也就隔一条街,没两步路程水北就走到了地方。
拿着董思凝开的预约条,程水北顺利地进了校园,轻车熟路地摸到心理综合楼。
综合楼的看门大爷也早就和程水北混熟了,看见小程就上来接过喳喳的狗绳,带着小狗到门卫室里玩耍等待了。
“它早上吃过饭了,大爷您可不许偷着喂它,再吃就成小肥猪了!”
安顿完喳喳,他到的时候,董思凝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这一次的心理辅导格外顺利,程水北的情况也很稳定。
董老师最后批了他的田字格作业,看着六个90分一个100分的作业本告诉程水北,他以后不用再写这样的书面作业了,可以尝试着把这个给自己加分的过程在心里进行,从表象的加分行为内化到堆自己的肯定。
程水北理解不了那么多的专业名词,但他知道程南对此会说:“反正就是进步啦!”
反正就是进步啦!
小程抱着自己的最后一本作业从咨询室里出来,下楼的脚步都轻快起来。
早上程南起晚了忙忙碌碌没喝牛奶,程水北不想浪费,就把那一大盒热好的牛奶灌进了自己肚子里。
来回奔走折腾了整个上午,刚下到一楼,他就想上厕所。
看门的老大爷给他指了走廊尽头卫生间的方向,程水北飞奔去放水。
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喳喳应该等急了,放完水程水北疾步从长廊尽头往门口走,却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往楼上走去。
该是上课、做实验、写论文的时间,章教授出现在心理学院的这栋综合楼里。
程水北没有多想,迅速跟了上去。
章慈安一路上楼,最后在四楼一拐,拐进了403咨询室。
只是进门口那么匆忙一眼,程水北看见,章慈安的手里拿着和自己一样的田字格作业本,董思凝会留给辅导对象写作业的小小田字格本。
程水北的脑袋“嗡”一下炸开了。
原来在董思凝这里接受治疗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个。
咨询室的外面有长椅,程水北忘了自己是怎么坐下来,又是怎么在无言中等待了一个小时。
是以章慈安推门出来,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程水北。
“小北,你怎么在这里,你听我说,我不是来问师姐关于你的事情的……”
章慈安看见程水北,第一反应是要解释,解释他并没有从程水北的心理咨询师这里获得额外的信息和不公平的帮助,解释程水北的秘密和心绪并没有被出卖。
可程水北好像一点儿都不在乎这个问题,他只是盯着章慈安的眼睛直愣愣地看,一字一句地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章慈安有些害怕,程水北上一次这么直愣愣地看着他,说想吃蝴蝶酥了。
“我……”章慈安拿着本子的手无力地垂下来,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
“醒来的第二天,我就联系了师姐。”
怪不得他想接受治疗董思凝会刚好出现在江朔,怪不得他说了那么荒谬的故事董思凝一点都不惊讶。
怪不得。
原来董医生是被请去给章少爷做治疗的,原来那个荒谬的故事她早已经从章慈安的口中听过一遍。
原来。
程水北心里的疑云解开。
他从长椅上起身,紧紧抓住了章慈安垂在身边的手。
“跟我来。”
喳喳等在门卫室外边,眼睁睁地看着主人拉着另一个人的手从自己身边头也不回的跑过,失落地耷拉着脑袋。
程水北带着章慈安一路跑,跑到无人的松林深处。
他缓缓撒开章慈安的手,面上不动风云,胸膛里却因为奔跑和别的原因疯狂跳动着一颗炙热的心。
稀薄的阳光从松针的间隙里漏进来,偌大一个松林仿佛身处幽暗的快要下午的傍晚。去岁积累的松针堆在地上,风一吹沙沙地响,像未及言明的心事。
“小北,对不起。”
章慈安低头看着自己手上被程水北用力攥出来的红痕,喃喃道歉。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瞒着我?”
程水北连问两句,却不是生气的缘由。他明明有那么多诉苦水的机会,他明明知道自己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软。
“我……”
章教授在科研报告会上出色的文采和语言能力再次失效,他被眼前的这个人拿捏着,把握着,控制着,却甘之如饴。
程水北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来,流过脸颊,被吹散在松风里。
他哽咽着抓紧章慈安胳膊:“那你现在说!”
章慈安被他牢牢抓着,却动也不敢动。
程水北的要求,他没有办法拒绝。
树林在黑暗中低语,月亮在看不见的远处升起。章慈安再次走进那段回忆。
那场报告会,他不得不去。因为那是陈厚院士在退休之前给他争取的最后一次机会,章慈安如果在这场国际会议上扬名,那些流言蜚语对他再也造不成损伤。
这样的爱情或许在这里不能被接受,他要走向更大更广阔的科研舞台,到那时候谁也无法诟病他藏在身后的小北。
所以章慈安去了,在程水北生日的当天。
会议结束已经是傍晚,章慈安从报告厅出来,忽然感觉心头一阵刺痛,像被针尖扎过。
不详的预感涌来,他没有在意,因为程水北还在家里等他。
章慈安开车去徐记拿定好的蛋糕和蝴蝶酥,回家去陪他的爱人。
迎接章慈安的,只有一束写着“长命百岁”的鲜花。
“小北,我真的买了蝴蝶酥。”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题外话,蝴蝶酥真的很好吃!
树林在黑暗中低语,月亮在我们看不见的远处升起。出自《生命赞美诗》和“爱你像吃蘸盐的面包”一样都是纳奇姆·希克梅特写的。
第58章 第三年(7)
他欢欣雀跃地赶回家, 楼下乌泱泱围着一群人,章慈安没有看热闹的兴趣,电梯坏了, 他就徒步走上八楼,因为害怕颠坏蛋糕,一步一步走得无比小心。
然后他在家门口看到了一束花, 一束写着程水北名字的鲜花。
章慈安会心微笑,抱着花敲门, 等待爱人飞奔而来的拥抱。
可是他没有等到。
“我回家以后找不到你, 警察打来了电话,说……说……”
说你跳楼了,说楼下被警戒线围着摔得血肉模糊的那个人是你。
章慈安再也说不下去, 他的胸膛因为情绪波动而颤抖, 绝望孤寂的眼神在看见程水北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的那一瞬间才重新拥有光亮。
“后来, 我再也睡不着了。”
“我闭上眼就是那束花,是楼下乌泱泱的人群, 是冰凉凉躺着的你。”
章慈安垂眉耷眼,像在雨中奔跑被淋湿的可怜小狗。
程水北走后, 他没有家了。
“我只能靠药物入眠, 师姐是我以压力过大为由,求爸妈帮我请来的。小北, 我没有想过要瞒你。”
每天晚上, 章慈安只能睁着眼睛,任由过去的一幕一幕折磨自己,像罪大恶极的人历经十八层地狱的磨难。而比地狱更让他痛苦的, 是程水北的那句“不认识”。
“小北, 对不起。”
章慈安的声音越来越低, 那句“对不起”像一根针,扎进程水北的内心,他抓着章慈安的那只胳膊像过电一样,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这个人那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他面前,程水北几乎自己的离开什么都没给章慈安留下,章教授依旧光鲜亮丽,人神勿近,不染世俗尘埃。
可他现在却说,自己离开以后,他再没睡着过。
无数个难眠的夜里,章慈安要想着些什么才能赶走脑子里的那些画面,才可以不被血淋淋的现实逼疯。程水北从八楼一跃而下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些。
他会死,死后尸骨寸断,章慈安甚至没有抱着他的骨灰回家的资格。
“没事的小北,我现在已经好多了。那天在江朔给你讲完故事,我躺在地板上睡了两年以来的第一个安稳觉。师姐说这是个好的开端,我可以试着慢慢停药。小北,你不要担心我。”
章慈安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他把程水北的手从肩膀上拂落,然后小心翼翼地后退半步,保持程水北需要的安全距离。
没关系,他可以等,等小北原谅他,等小北重新接受他。
程水北肩膀颤抖着,他看着章慈安眼底强装出来的笑意,心疼之余忽然涌起莫大的冲动。
程水北上前半步,抓住了章慈安撤回去的手。
“说完了吗,该我说了。”
他把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举起来。
“说实话,我从没有怪过你。是我自己想不开,是我自己要跳楼,就算你早一点回来也阻止不了这个结果。”
“章慈安,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开始太仓促,过程也不美好。我才刚刚在青春里翻腾出个喜欢你的结果,我们就稀里糊涂躺在了一张床上。你用‘负责’两个字轻而易举绑住了我的半生,却把我像摆设一样放在家里。我是很爱你,像呼吸一样那么爱你。可我还没谈过恋爱,我还没尝过被人爱的滋味。”
“这么继续折磨下去,我们都会很痛苦。”
“所以有时候我在想,换一种开始方式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章慈安听到这里,以为程水北要再一次离开自己,无助地抓紧程水北的手:“小北,不要,我不是你说的那样,我……”
他在解释,在挽留,言行中都是无措。程水北望着那张无论看多少次都会心动的脸,忽然灿烂地笑起来。
“我没有听你说过一次爱我,章慈安,来爱我一次吧。”
来爱我吧,你我才二十岁,阳光正明媚。
章慈安惊讶到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的,像第一次告白的青涩少年。
“小北,我……我爱……”
可程水北这一次没有等待,没有再给他卡壳下去的机会。
“你现在想说我还不一定想听呢,日子还长,章教授,任重而道远啊。”
说完,他就潇洒地笑着离开了。
给章慈安一个饶恕自己的机会,给彼此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程水北想往前走,大步地走。
等待许久的喳喳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主人,“呜呜呜”地凑在主人的身边。
程水北呼噜呼噜小狗脑袋:“乖,委屈你了,走,跟哥哥吃牛肉干去。”
他一把抱起自己娇贵的小土狗,甩去一身的沉重,轻快地向校门口走去。
程水北努力半生,终于把自己和章慈安放在了同一个位置。他可以爱,可以接受和拒绝别人的爱。
别的小孩儿从小被爸爸妈妈教会的东西,程水北靠自己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