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本来是好端端的城里人,下乡学习一趟家都回不去了。何明穗可能有错,在决定生下他们的时候,在对儿子不闻不问的时候,但她路过那片小树林之前,也曾是青春明媚的姑娘。
章慈安轻吻程水北搭在他唇边的指尖:“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程水北摇摇头,章教授不会像他一样把爱憎分明挂在嘴边。
“我在想,小北,其实你可以怪她的。因为从前的时候什么都没做错就被抛弃了,她不爱你是她的问题,并不是你的问题。”
并不是他做的不好,并不是他不值得爱,只是他的妈妈选择把爱给了别人。
“师姐说过,你的病就来源于小时候生活在这种环境下长时间对自我的否定,所以不妨把妈妈的解释当作是解脱的理由,小北,你从来不需要怪罪自己。”
章教授永远能敏锐地察觉到问题的所在,包括程南知道自己在和妈妈说话,是不是也意味着是哥哥要何明穗向他来解释什么。
他们都在用特别的方式,教会程水北宽恕自己。
“所以这样想,会让你舒服一些吗?”章慈安问,同时把程水北的手捞起来,借路边灯光看起来,“是不是帮侯闯做事情了,怎么这么不小心,手都划伤了也不知道。”
早上搬书的时候没留神被书页划了一下,手背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程水北自己都忘了,章慈安却发现了。
程水北耍赖不想承认自己不小心,忙把手抽回来,掩耳盗铃地说:“没受伤,这里灯光不好,你看错了。”
“嗯,看错了。”
伤口不大,章慈安知道他此刻心情不好,索性就由他哄骗下去。
程水北搓在手背上细细的一道痕,没来由地想起邵何来。
邵何从小就骄贵,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要到处去看病,输液打针,今天抱他的时候程水北看见了他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孔。
小土豆那么怕疼,肯定会哭的。
“章慈安,我小时候是不是对邵何很凶。”程水北仰脸问道。
章慈安是他的邻家大哥哥,没少看过邵何追在他后面跑来跑去像个跟屁虫。
章慈安捏捏他的鼻子:“我只知道小土豆最喜欢你带回来的糖豆、纸飞机、塑料小狗,就连你玩过的烧干净的烟花棒他都会留着。”
程水北不在家的时候,小土豆举着哥哥留下的已经不会再盛放的光秃秃的烟花棒,假装自己追着哥哥,在小区里一圈圈地跑。
“嘚嘚,慢点儿,烟花花要灭了!”
嘚嘚,嘚嘚。
程水北想起一句一句的“嘚嘚”,心里就难受。
“小土豆最喜欢嘚嘚了,以后我们经常回来,你可以多陪陪他,我会求妈妈常常到邵家去,给你拍小土豆的照片,好不好?”章慈安知道他心结所在,程水北就是这样,只在乎自己做错的事情,并翻来覆去地折磨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好。”
程水北元气恢复一小半,就赶着要回家去。
章慈安把车停好,两人一起慢慢走。
眼看就是月末,最后的一点缺月挂在天边孤零零的。程水北看着月亮,难免会想起那个在月光笼罩下说起血淋淋的曾经的何明穗。
他被牵在章慈安手中的指尖动了动。
“小北,有一件事,我觉得不应该瞒着你。”
章慈安上楼之间忽然驻足,正经得让程水北害怕。
难不成章教授憋了什么大招,是要他见章老总吗,总不能是想要个孩子吧,程水北捂紧肚子,这个他可生不出来。
章慈安捏他耳垂,轻笑。
“琢磨什么呢,我只是想跟你说,你跟我去禹南之后的那几年,每个月何阿姨都会坐飞机到禹南去看你,她不敢在你面前出现,只好偷偷看一眼。”
甚至包括程水北跳楼后次日,何明穗带着刚结束治疗的邵何提着蛋糕千里迢迢要给他补过生日,只可惜,再也见不到了。
“我发现过许多次,有时候我们会说话,她知道我和你的事情,只要求我对你好一些。”
“她说也许你恨她,就让你继续恨下去。”
“人这一辈子,爱与恨,总得坚持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小伙伴留言这个情节的意义,其实不是为妈妈开脱,只是给小北一个宽恕自己的理由。他不是没人爱,他不是很糟糕,他可以好起来。
第76章 第四年(12)
爱与恨总得坚持一个, 上辈子的爱无根无果,这一辈子程水北也不想恨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程水北莞尔捞起章慈安的袖子, 替他整理袖口的褶皱。
然后他拖着人往家的方向快速走去。
“走走走快回家,邵家的饭好难吃,全是鲜花摆盘还不如整点儿肉。我等下煮方便面吃, 你要不要吃,可以加两个蛋!”
“好。”
离年关越来越近, 小猴儿和奶奶刚搬到程家小院儿还有一堆东西没收拾, 程水北索性就带着哥哥到城西去,半是拜年半是帮忙。
本来还想带喳喳回家看看它妈妈,结果白云这天跟主人回老家过年去了, 连个影儿都没摸着, 程水北只能放弃, 让程南带小狗在院子附近玩,千万不能乱吃东西, 重蹈她爹的覆辙。
小猴儿执意让奶奶住主屋多晒太阳,自己钻进了程水北从前住的小屋子。程水北收拾着触景伤情, 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但那些都过去了, 现在的他和哥哥过得很好,爸爸会放心的。
吃中午饭的时候, 小茹姑娘也来了, 还提着满满两大袋子的点心和水果。
奶奶笑眯眯拉着小茹说话,小猴儿局促地抓自己的衣角,坐立不安像个真的猴子。
小茹初到江朔做学徒, 头一天就被师父骂哭了, 侯闯刚好在店门口晒太阳看见了, 就把小姑娘请到自己的书店里坐,说着自己从前做学徒的经历安慰她整整一下午。
一来二去俩人就熟了,小姑娘上心,知道年关回老家之前先来给奶奶拜年,感谢她侯哥的照顾。
奶奶看小茹怎么看怎么好,拉着手不肯松,一直到下午小姑娘该回家了,这才踢着孙子的屁股催促小猴儿送人到车站。
程水北礼物送到,干脆也跟着一块儿离开了。他还没想好去哪,是回家去还是找地方玩,章慈安打电话过来,说章老总今天不在家,问程水北要不要到城东去吃饭。
程水北知道是要见窦阿姨,有些事情程南就不方便听了,所以答应章慈安以后,先把哥哥送到邵家和小土豆玩。
“好好跟弟弟玩,吃完饭我来接你。”程水北抱着喳喳离开,程南知道他不喜欢自己的妈妈,也就没有挽留。
刚走到邵家的大门口,里面的章慈安就已经牵着妞妞在等了。喳喳一看见妞妞就从小北哥哥的怀里蹦下来,和大白团子滚到一起玩耍去了。
程水北手里提着纸袋子,加上当着章家佣人的面,更不敢亲近章少爷,只能把空着的手尴尬地在空中挥一挥,任由章慈安引着他进去。
窦淑意在长桌边上坐着侍弄花草,程水北一看见她,就紧张得心脏乱跳。
该说点什么呢,说点什么呢?
“阿姨……阿姨好,这是……一个小礼物,希望您喜欢。”程水北双手把自己从禹南带来的礼物奉上,像等死一样站在边上。
倒是窦淑意,没见有什么意外的,抬手拉着程水北坐到她身边,当着他的面拆开小辈送的礼物。
程水北送的是一条珍珠项链,牌子是章慈安选的,款式是他挑的。
小异的妈妈告诉过小异,说珍珠是勇敢者的象征,只有生活在苦难里还能晶莹剔透的,才配成为珍珠。程水北就在一水的华丽亮晶晶的奢侈品里,挑中的这条简单到不起眼的珍珠项链。
“是珍珠项链,快,小慈帮我戴上!”窦淑意果然很喜欢,开口就让儿子帮自己戴。
章慈安没上前,只是朝程水北看了一眼:“妈,明明小北离你近一点,怎么还指使我?”
“你就躲懒吧,小北,阿姨要麻烦你啦!”窦淑意把项链举起来,笑着看向程水北。
程水北赶忙会意起身,小心翼翼地绕到身后帮窦阿姨戴好项链,素白的项链到了窦淑意的颈间好似散发出新的隐隐的光茫,衬得人荣光焕发。
“胡姐,快帮我看看好不好看!”
等在一边的胡阿姨连连称赞好看,并十分有眼力见地叫人把桌前的花具撤了下去。
窦淑意开心得笑,就像那天打完网球之后约见程水北时候的样子,笑容灿烂轻松。
她忽然想起什么,对着不远处的儿子喊道:“章慈安,可以麻烦你到书房去把架子上的盒子拿过来吗?”
章慈安答应下来,并没有急着离开,待程水北露出“放心吧我可以”的眼神后,这才上了楼。
胡阿姨到院子外面看妞妞和喳喳打闹,一楼的会客厅就只剩下程水北和窦淑意。
长桌中央放着窦淑意刚刚侍弄好的花,素白的、淡雅的铃兰挂在长长的斜斜的兰草叶子中央,格外清新。
“小北,阿姨很抱歉这么唐突地叫小慈邀请你到家里来吃饭。今天你章叔叔不在,阿姨就是想见见你,换个身份,作为小慈的妈妈,见一见我儿子的爱人。”
程水北从没想过窦阿姨会这样长刀直入,但“作为妈妈见见儿子的爱人”几个字,让他很是动容。
这样被直白的肯定和接受,是程水北从未有过的体验。
“阿姨,我……”
程水北一半局促一半感动地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却听窦淑意先开了口问:“你们在禹南过得好吗?”
她接着补充:“我这个儿子向来报喜不报忧,阿姨就是想知道你们过得好不好。”
在现在这样的社会,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和同一性别的爱人走在一起。窦淑意心疼儿子,也心疼面前的程水北,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要顶着多大的压力生活在一起。
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过得好不好。
“我们很好,阿姨,”程水北感受着她的关心,紧张胆怯一点点消散,“我们在一起生活得很好。白天他上学我上班,晚上一起吃饭,过完年我也要去上学了,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他想了想,又接着补充:“我们两个事情连程南都不知道,所以没有人会说闲言碎语。可能以后要走的路很艰难,但能得到阿姨的祝福,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姨,谢谢你把章慈安生得这么好。”
窦淑意摆在桌面上的手指蜷曲,轻叩出的节奏能听出她有些情绪波动。
“是阿姨要谢谢你,谢谢你爱小慈。”窦淑意朝程水北伸出了一只手,展示她的容纳和认同。
没有哪个妈妈希望孩子过得不好。
程水北试探着递出了自己的手,被窦淑意很快察觉,紧紧地攥住了。
“小北,我今天喊你来并不是像小说里那样,为了刁难你让你离开小慈,我只是想告诉你,世界已经这么苦了,妈妈再不对你们好一点儿怎么行呢?”
窦淑意激动的泪水落在了她紧紧握着的程水北的手上,她对着程水北,自称着妈妈。
“你和小慈既然走到了一起,就都是妈妈的孩子,我会保护你们。至于你章叔叔那里也交给我,你放心,妈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最大的本事,就是足够勇敢。”
在生活的沙砾里,做一颗勇敢的珍珠。
程水北很不想承认,男子汉大丈夫的他被窦妈妈两三句话说的要掉眼泪了,但他眼角红润,很快就要忍不住丢脸了。
恰逢此时,章慈安从楼上下来,或者说他也可能在旁边站了许久,等待妈妈说完一切。
“东西拿来了,怎么哭了呢窦女士?”章慈安到窦淑意的另一边坐下,牵着妈妈的另一只手打趣她,把窦淑意哄得忍不住要拍打他的手背。
“没事的,”程水北抢着回答,“妈妈是在讲道理给我听,只是我有一些笨蛋,她太着急了。”
程水北终于有了可以明目张胆称为母亲的人。
“小北别这么说自己,是妈妈自己想哭了,不怪你的。”
窦淑意被两个人逗得扑哧笑起来,擦干净眼泪,示意章慈安把盒子递过来,然后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一展示给程水北看。
小小的方盒子里密密麻麻的全是精致的名片、照片、信物和联系方式。
“这是你章叔叔在禹南的老战友,你应该叫吴伯伯,”窦淑意把一张照片展示给程水北,照片里是章老总和一个军官的合照,背后写着某某单位的地址,程水北曾路过那里,是骑车经过都要被注目礼检查的严肃,照片里的伯伯,应该是个很厉害的大人物,“你们如果有事情需要帮忙,我和你叔叔又一时半会儿赶不过去禹南的话,可以去联系吴伯伯,喏,他的电话在这!”
这张照片被保存完好,应该是很重要的信物了。
“还有这个,这个是你章叔叔公司经常合作的律所的负责人的电话,那个是负责我出版事宜的版权律师,这些,还有这些都是,有禹南的也有其他地方的。小慈说你要读的是法学专业,阿姨本想送你一本书的,可担心你不需要,想了想就催着你章叔叔整理出来这些东西,你若是有需要想去实习,尽管去联系,我们帮你打招呼!”
打眼一看,国内十大律所,这里就放着九张名片,还有一些人是程水北在教科书上才能看到的传奇。有的不只是名片,还有其他的一些信物,同样象征着章家人的人脉和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