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走后,章慈安坐在了离程水北不远的地上,前天接程南骨灰回来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院子里现在还都是泥泞,章慈安那条程水北亲手挑的裤子上沾满了泥土。
失去一个至亲至爱的人,他比谁都懂得那种滋味。
章慈安坐着,安安静静地看程水北像个孩子一样蜷缩着身躯。
他勾勾手指,把一旁的小狗程喳喳叫过来,将一卷报纸塞到小狗的嘴里,示意它叼给小北哥哥看。
程喳喳照做,把脑袋拱进程水北的怀里,鼻子蹭着他的下巴,要小北哥哥看这份报纸。
程水北打开看,报纸上写着——少年挺身救人,被评见义勇为。
哥哥和状元榜合影的照片被打了码贴在报道旁边,在网络舆论争执发酵了几天之后,程南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东西。
程水北低头,愣愣地看报纸。
“两天后有一个表彰大会想请家属参加,”章慈安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要是不想去,我可以帮你拒绝。”
明眼人可见,程水北现在的状况不太适合出门,章慈安几乎没抱什么希望,只是想把程南得到了应得的殊荣这一消息告诉小北,盼他心里能好过一些。
程水北却意外地抬起头。
“慈哥,你陪我去吧。”
他是程南的家属,哥哥的殊荣,他要替哥哥领回来。
程水北肯出门,章慈安总算是放心不少,因为怕程水北再有什么情绪波动,索性把程喳喳也带上了。
英雄表彰大会在程南的高中学校附近召开,包括小文在内,哥哥的许多同学都来了,小文抱着花坐在第一排,听到程南的名字就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让程水北意外的,是向他献花的那个坐着轮椅的少年。
那是老杨的儿子,小杨。
就是他一直在写信和接受采访,请求把程南该有的殊荣还给程南。
经此一事之后,媒体注意到了这个被病痛折磨的苦难家庭里的孩子,得到有爱人士的帮助之后,小杨的医疗费有了着落。
他噙着眼泪和程水北说:“我相信,那时候小南哥哥一定是非常想让我爸爸活下来。”
是啊,程南那么好,他多想让老杨活下来。他应该还想跳进冰冷的湖里捞出父亲,想拉住要跳楼的程水北,想陪伴还什么都不懂的邵何。
程南想让所有人都好好的。
怕当事人情绪激动,小杨和程水北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就被送回医院。
程水北不是一个慈悲的人,有时候他会怨,怨别人的苦为什么报应在程南的身上。怨来怨去,又觉得应该怨自己。
怪他自己是个祸害。
表彰大会上,程水北作为家属发表感言,他的讲话只有一句。
“哥哥,再见。”
他要送哥哥和父亲回家去。
表彰大会结束,程水北回到家,开始主动吃饭。吃完饭就躺在床上睡觉,乖巧得不像话。
章慈安就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想抱一抱他,又怕小北脆弱得一碰就碎。
他站在门口,听见程水北躲进被窝里喃喃:“慈哥,我想回家。”
他想家,想那个有父亲有哥哥的程家小院儿。
章慈安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心疼,侧躺在程水北的边上,小心翼翼地把一只手臂搭在了小北的腰上。
“回家,好,我们回家,慈哥带你回家。”
章慈安抛下公司的事情,和程水北一同赶了第二天最早的飞机回禹南。
路上,程水北怀抱着父亲和哥哥的骨灰,一刻都不肯松开,就连恩叔来接的时候和他说话,程水北都好像没有听见一样。
程水北并不愿到其他地方去,一回江朔就直奔西边的程家小院儿,片刻不停地送父亲和哥哥回家。
程水北不想让他们跟在自己身边漂泊了。
小猴儿搬走的时候把院子收拾回原貌,旧家具也都放回了原位。程水北睡在曾经和哥哥打闹过的破旧的小床上,抬头看窗外的月亮。
要把爸爸和哥哥埋在哪里呢?
墓园太挤,家里太冷清,程水北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好地方。
于是在大价钱的打点下,张老头的归处旁边起了新坟。
张老头一家三口埋在一起,程水北就把爸爸和哥哥隔着几步远也摆成差不多的模样,三角形还差一个角,程水北埋完不肯走,拿着铁锹吭哧吭哧忙活半天,给自己挖了个坑,躺在里面试试大小。
这一躺下,就不愿起来了。
章慈安没有再放任他,走过去和程水北一起挤在还没有浴缸大的小土坑里,双臂紧抱他的小北。
——如果有一天死去,我想我们仍是相拥的姿势。
程水北躺着看月亮升起又落下,一滴眼泪也没有了。
他终于从土坑里爬起来,拉着章慈安和他一起和父亲、哥哥告别。
“爸,哥,小北走了,有空再来看你们,有张叔照应着你们我就放心了。”
程水北鞠躬离去,走之前回望留给自己的小土坑,不发一言。
回到江朔以后,程家小院儿每天都有来访的人,大多都是听说了程南的事情要来吊唁的,程水北就告诉他们哥哥埋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要好好学习,不希望有人打扰。
也有一些,只是想来看看程水北。
侯闯扶着小茹进门来,程水北盯着弟媳已经微微鼓起来的小腹,侯闯就主动解释:“已经有四个月了,来年开春的时候生。”
有人离去,有人新生,命途何其公平。
自哥哥下葬以后,程水北的状态已经好了许多,这回侯闯上门来做客,他更是主动下厨房,在走廊下面炸小酥肉,嘴里还哼着歌。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小小的船儿撑过来,它一路向南摇……”
侯闯吓得不轻,忙要去帮他的忙,却被章慈安伸手拦下了。章教授看着小北,说:“让他做吧,有事情做他就不会多想,小南最喜欢吃酥肉了,你等下要多吃点。”
于是晚饭的时候,侯闯吃了整整两盘子的酥肉,撑到打嗝也没有多说一句。
送走侯闯夫妇,夜晚的时候章慈安习惯性地和程水北相拥入眠。
程水北摸着他愈发用力环着自己腰的臂膊,轻轻地说道:“慈哥,你不用这么用力抱着,我不会偷偷走掉的。”
怎么能不用力,程水北就是有这样抛下别人不管去跳楼的前科。
章慈安亲吻他的颈后,像一条濒死的鱼儿渴望大海。
“让我抱着吧,只有拥抱你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活着。”
章慈安这样说。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提前把结局部分放上来吧。
第94章 八年后(3)
回禹南之前, 程水北跟着章慈安回了趟城东,因为邵何一直不停地打电话问小南哥哥怎么还不回来,程水北想, 他得亲自和小土豆解释。
邵何已经七岁了,个头和别人家四五岁的孩子差不多,还是那样瘦瘦小小像个萝卜头, 怯生生地待在何明穗的怀里,可看见程水北进门的时候, 竟然主动开口打招呼:“小北嘚嘚好。”
程水北从何明穗的怀里把他接过来自己抱着, 握着他的小手问:“是谁这么教你打招呼的呀?”
“是小南嘚嘚,我想小南嘚嘚了,他怎么没有来。”邵何这样回答。
你看程南多厉害, 他把一个得了自闭症的弟弟带到可以主动和人打招呼, 要是他还在, 小土豆说不定可以健健康康地上学读书。
程水北不想告诉小土豆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把弟弟的脸贴在自己脸上, 闭着眼睛撒谎:“小南哥哥去上大学了,大学就是很大很大的学校, 他要去学怎么做医生, 等学会了小土豆就能和别的小朋友一样长得很高很高,小土豆想长大吗?”
邵何点头, 又摇摇头:“小土豆想长大和小南嘚嘚一起上学, 但是小土豆不想打针,小南嘚嘚当了医生会给小土豆打针吗?”
“不会,”程水北继续撒谎, “小南哥哥只会爱小土豆, 不会给小土豆打针的。”
邵何点点头, 掰着手指头开始数数:“那好吧,不过我最多只能接受十个十天那么久不见小南嘚嘚,你要告诉他,快点回来看我。”
小笨蛋邵何还不算数十以上的数字,他心里十就是顶天大的数字字了,十个十天,那也是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程水北抱紧弟弟,总有一天小土豆会明白,他看不到小南哥哥的岂止是一百天。
从邵家离开的时候是何明穗出来送他,程水北站在门口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的大儿子走了,以后就一心一意地照顾小儿子吧。”
程南只享受过几年的奢望中的母爱,就永恒地失去了。
这句话,让何明穗再也绷不住。不在邵何面前,她才能是一个正常的失去孩子的母亲。
何明穗蹲在门口哭,程水北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没有力气去计较,也没有力气去恨了。
得知程水北要回来,章家一家人都在。章慈安牵着程水北走进来的时候,连妞妞都坐直了身躯。
“小北,欢迎回家。”窦淑意展开双手要拥抱程水北,小程犹犹豫豫,终于接下了窦妈妈的怀抱。
“谢谢您和叔叔。”他这样说。
章慈安同别人讲的时候都只会说程南是程水北受人所托养着的孩子,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并不知道南北兄弟之间的血缘关系,即便是如此,窦淑意仍旧感同身受地难过。
她想起儿子讲过的那个噩梦,那个失去母亲的噩梦,没有母亲的章慈安有多难过,眼前的程水北就会有多难过。
窦淑意给了程水北一个作为母亲的拥抱。
章弘文不善情感表达,只是在一旁问小程同志要不要留下来住几天。
程水北摇头拒绝:“叔叔,我还要回去忙工作室的事情呢。”
程水北毕业之后,百般思考拒绝了星凌事务所的工作机会,他在法律援助组织的基础上成立了自己的小小工作室,小雯和如意这些已经工作的人也纷纷跳槽过来帮忙。工作室刚刚起步,但程水北相信以他的能力,总有一天他会拥有他自己的大律所。
而这句简简单单的话让章慈安吃惊不已。因为自程南离开以后,程水北就一蹶不振,再也没去过工作室,现在工作室的一切事情都是小雯和如意在帮忙,就连书店也是小张忙活着。
程水北这样说,章慈安很是惊喜。
这会不会就是程水北愿意好好生活的起点?
章慈安听完,立刻附和自己在禹南也有事情,想请父母不要再挽留。
窦淑意和章弘文知道,孩子们想自己解决自己的事情,也就不过多的担忧,临行嘱咐了几句,就放章慈安和程水北一同回禹南了。
回到禹南之后,程水北好像真的恢复了正常,他早睡早起,按时到店里和工作室上班,解决一切作为老板他该解决的事情,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爱笑,每每看到路边有人在玩滑板就会驻足,然后晚上把自己锁在程南的房间里看哥哥那些他从前根本不会看的高深莫测的物理巨著,一看就是一整夜。
然后白天从地板上醒来,整理衣装又是新的一天。
他依旧不肯接受董思凝的咨询帮助,坚持说自己没有生病,只是最近处在一个情绪的低落期,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如果不是晚上还会被缠着索吻,章慈安几乎以为自己又回来了从前的那八年时光。
八年,从今往后的许许多多的八年,程水北只有章慈安了。
从前章慈安还畅想过,待他们年华老去,就把一切都交给程南,然后带着程水北浪迹天涯。
只可惜,再无人可以满足他们的这个梦想。
程南走后两个月,新的大学生们都已经军训结束正式上课,禹南大学再也等不到那个想心理学和医学双修的省状元的报道。
程水北一如往常,去过工作室去店里,坐在程南曾经看书算题的板凳上,一坐就是一上午。
午饭时候,程水北回家,走之前回望自己一手经营起来的书店,哥哥给它取名“若水”,最后小小书店还是重归“南北”。
章慈安照常下班回家吃饭,到家之后却只见遛狗回来的保姆阿姨,不见房子的另一个男主人程水北。
章慈安低头看手机,这天是九月十四。
九月十四,是从前小文的祭日。
一个念头在章慈安的脑中疯狂生长。
12月25日,程文秋代替窦淑意离去。
7月14日,程南同样从八楼坠下。
9月14日,程水北会不会以为还有人要在这一天走上小文的命运?
他的小北一向慈悲,断断不可能放任别人替自己的命运担责死去,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程水北这一个多月以来反常的如常,都是在等这一天。
在这一天,代替小文离去。
章慈安疯一样地给程水北打电话,电话一声一声地响,却总是无人接听。
他不打算坐以待毙,先是报警,然后开车在全城程水北可能出现的地方寻找。
店里、工作室、星凌事务所、古云寺、程南常去的篮球场,甚至连小文前世被炸死的那家酒店他都去问过,都没有程水北的消息。
程水北对“八”这个数字有执念,那么可能的地方就只剩下一个,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程水北上辈子选择结束人生的八楼。
他开着车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那个小区,章慈安还没来得及告诉程水北他其实已经买下了前世他们居住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