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水北想到自己才是家里的海拔低谷,深受打击, 第二天早饭多吃了两个鸡蛋, 并开始在网上搜“二十六的男人还能长个吗”。
在铺天盖地地假药广告里, 程水北选择放弃。
他并没有为此烦恼多久,因为随之而来的就是程南的人生大关, 高考。
从进入2013年开始,程南就开始发力。早出晚归, 真的有了一个高三学子的模样。
而程水北顺利得到了他期待已久的高考家长的待遇, 在家里走路都踮着脚,生怕搅扰哥哥美梦——程南回家以后从不学习, 常常是看会儿高深莫测的书籍倒头就睡。
那会儿的学校就流行搞什么誓师大会, 程水北去了跟着“励志导师”、“成功学者”呜嗷乱嚎一气,老师讲了些什么完全不记得,只顾着看演讲台上的哥哥作为学生代表闪闪发光了。
别的家长操心志愿, 程水北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哥哥的志向, 程南想也不想地说:“禹南大学吧, 离家近,怕张飞想我。至于专业的话,我可能会选医学或者心理学。”
医学。
心理学。
程水北听完好一阵难受,知道哥哥这是受了自己和父亲的影响,因为程南从前最喜欢的明明是物理。
晚上睡觉前,程南轻轻敲了门,隔着门对装睡的程水北解释:“你不要有太大压力了,我只是想学点儿东西,做个有用的人。”
所以想学医去救像父亲一样挣扎在病痛里的人,或者帮助无数和程水北一样的受难者脱离煎熬。
哥哥一向有主见,程水北也不想在临近高考的时候让他分心,所以心里就算有些劝说的话也想留在考完以后说。
程南的户口在江朔,提前一个月就要回家去准备考试,程水北让章慈安专心忙公司的事情,自己带着哥哥和喳喳回去了。
那时候小猴儿已经搬了新家,小茹知道程南要高考,常常做些好吃的送到家里来,得了程南一句又一句的“嫂子真好”的夸奖,别提有多高兴了。
2013年夏,程南高考,程水北又在考场门口吃了一肚子苹果。
程南欢呼雀跃出考场的时候,程水北守在门口,觉得自己过去的几十载好像都有了意义。
他和哥哥原本就该这样,好好长大好好生活。
在失去父亲以后,程水终于有一刻觉得自己让哥哥幸福快乐。
六月底高考出分,提前两天程水北就知道了成绩。因为报喜的人把电话打到他这里,说程南考得了省状元。
章慈安当年也是省状元,哥哥的分数甚至是相邻用同一份考卷的省份里最高的,是状元中的状元。
一家里出了两个状元,程水北高兴得忘乎所以。
接下来的几天,各路招生办把电话打过来,程水北一一拒绝,说已经定了志愿,唯独在接禹南大学的电话的时候,程水北多嘴问了一句:“医学和心理学可以双学位一起修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程水北迫不及待地把好消息告诉哥哥,程南正在教邵何学习,听完了也只是淡淡笑了一下,说知道了。
那一刻,程水北明白哥哥心里想救的,还有一个小土豆。
程文秋已经离世,程水北的病好得差不多,唯独小土豆在饱受折磨。
关于志愿,程水北不想劝了。他终于明白,喜欢和想要做,大抵是不同的。
反正家里富裕不少,程南日后要再修物理专业也有的是条件。
一同高考的还有小文,令人差异的是他不光超长发挥过了一本线,志愿填的居然是清一水儿的火灾和消防,用他的话来说章慈安是他南哥的努力目标,也就是他的目标,他够不着学校也只能在专业上像偶像靠近了。
章慈安对此表示鼓励,坚定小文在这一行干出点名头的想法。从一个安装灭火器的工人,到一个研究灭火装置的学者,听起来好像也不错。
又一年七月十四,程水北决定,他要和哥哥一起过生日。
自再次醒来,程水北已经重回人世整八年。
那么现在,应该已经打破了八年的魔咒吧。
程水北心怀希望地问哥哥想要什么礼物,程南知道自己不说程水北就不肯罢休,歪着头想了想说:“我要一个属于自己的滑板!”
现在这种情况,程南就是要星星,程水北都敢飞上天摘了揣进兜里带回来。
程水北上网查,附近有个商城里刚好有一家很有名的滑板旗舰店,于是生日那天就带着哥哥出门选板子选涂装,顺带一家三口吃庆功宴。
早饭时候程水北发现冰箱里有两盒牛奶要过期了,没吃什么东西把牛奶喝了大半,结果刚出滑板店就尴尬地闹肚子。
“你们先去前面咖啡店坐着等我一会儿,去去就来!”
程水北一溜烟跑走了,剩下面有忧色的章慈安和为程水北的仓皇样子有些想笑差点儿憋不住的程南。
“走吧!”
程南招呼着慈哥往咖啡店走,章慈安却没立刻跟上,反而往电梯的方向去了。
“我去楼下买点东西,你先过去吧。”
章慈安说完,就丢下程南自己下楼去了。
商城的一楼是一些珠宝店,章慈安在大厅最豪华最显赫的一家门口停下了。
“章先生您的东西已经到了,请跟我来。”门口迎接的服务生见到他第一眼就认了出来,极有职业素养地打着招呼把人往里面领。
章慈安跟在她身后,有些紧张地攥了攥拳头。
是了,章教授此行是来取戒指的。小北八年不过一次的生日,他怎么能不好好对待,所以托母亲参考,千挑万选定了这家价值大七位数的对戒。
对戒不算难,难的是章慈安要两个男士款,设计师紧赶慢赶几个月,拿了无数个方案出来,终于让章教授满意。
戒指没什么稀奇的,重要的是程水北的那枚戒指上价值四百多万的蓝钻石。章慈安的那枚也有,只不过克拉数比程水北的那颗要小一些。
程水北应该会喜欢吧?
章慈安取了戒指,打算待会儿吃饭的时候给小北一个惊喜。
六楼咖啡馆,程南坐在靠门口的位子上玩手机,时不时注意卫生间和电梯的方向,看那两个人的动向。
这一注意反倒看见了些别的,许许多多的人往步梯的方向跑,边跑边喊,好像是什么人闹着要跳楼自杀。
自杀,程南对这两个字比谁都敏感,他顾不上给程水北发消息,跟着人群往楼上跑。
商城八层楼顶,一个民工打扮的男人坐在楼沿上,两条腿在外面晃荡,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危险。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讨论情况,说是已经报了警,警察和救援队都在路上,当下之急是稳住这个人的情绪。
程南几乎是想都不想地站出来,朝那个男人喊话:“叔,我爸也是工地上出来的!”
他这一声“叔”喊得太真诚,那男人果真回头,把一只脚跨进来,改成骑坐在楼边上,好歹是安全了一些。
程南见有效,蹲在地上展示自己没有要突然冲过去的意思,继续和人对话:“叔,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讲。”
那男人看看程南将信将疑,程南直接盘腿坐在地上,摆出一个和爸爸学来的做苦活的工人休息的标准架势。
“叔,咱们聊聊。你这个年纪家里应该有孩子吧,上几年级了,男孩女孩?”程南问道,企图通过其他事情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男人看看楼顶上越聚越多的人群,又看看程南,大约是人之将死什么也不怕了,忽然冲着人群的方向大喊了一句:“还我工资,还我儿子救命钱!”
在男人几乎崩溃的怒喊里,程南听懂了他的苦楚。
他姓杨,和程文秋一样原本都是农民。可惜老杨的儿子中考前被查出来白血病,他没办法就去打工挣钱,谁知道第一次出来就被无良老板骗了,整整一年的工资一分没到手里。老杨没办法,学着电视上的样子讨薪。
他一边哭,程南一边安慰,同时和他讲自己的事情:“叔,我叫程南,我今年刚高考完,我爸在我十岁的时候就走了,得了尘肺病不想拖累家里人,大冬天夜里跳河走的。”
他一个“死”字也没敢说,怕自己稍有不慎惹得老杨情绪波动,在听到高考的时候,老杨的嘴角动了一动,程南有了头绪继续劝下去。
“我很想我爸,杨叔你儿子今年应该还没高考吧,要是你真的跳下去了,到时候谁送他去考场呢,他考了好成绩向谁报喜呢?”
说到儿子,老杨的整个身躯都软下来,铁壁铜墙也被真情融化。
程南接着说:“我发烧感冒的时候都会想爸爸,杨叔你走了,他该怎么坚持去看病呢?杨叔,要不你先下来,我家有人是律师,特有名那个星凌事务所的大律师,肯定能帮你把工资追回来。到那时候咱们有了钱去看病,肯定能好起来,不一定非要走今天这一步,给自己给儿子都留遗憾。”
真情真意最动人,程南说得这些话何尝是说给老杨一个人听的,要是有机会他也想在那个冬夜里留住父亲。但一切都来不及了,程南不想让那个生了白血病的小伙子以后心里也是遗憾。
大约是程南口中吹的程水北的大律师身份说动了人,老杨撑着房沿,要把自己悬空的一条腿也横进来。
可惜他年纪大身躯不敏捷,屋顶又有风,老杨一个趔趄竟然直直地要摔下去。
程南以这几年日日运动练出来的速度飞快起身冲过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老杨的身子悬在楼外,只有一只手臂被程南死死抱着压在楼沿上。
警察已经赶到,楼下救援的气垫正在充气。
一切都是生机。
(大团圆结局请忽略以下内容,直接跳转96章番外2的if线)
电话铃响了,程南没有手去接,只紧紧地抓着老杨的手臂不肯松。
老杨却因为高高吊在空中害怕起来,身躯左摇右摆地下意识挣扎想往上爬。
“杨叔,坚持一下,我们家那位大律师就在楼里,等会我带你去见他——”
程南拼命地拉扯他,身后警察也正冲过来帮忙,就在这时起了阵风,老杨打了个寒颤,手上劲一紧,拉着程南一同从八楼坠下。
空气里,只剩程南还没说完的那个“他”字在回绕。
……
程水北出来之后给程南打电话,没人接。他就往咖啡店门口走,咖啡店用了奢华的落地窗,透过玻璃能看见楼外风光。
然后程水北就看见两个人影从高空坠落,其中一个穿着他早上亲手熨烫的湖蓝色衬衫。
2013年7月14日,程水北26岁。18岁的程南因为救人,从八楼坠落而亡。
作者有话要说:
小南的结局在前文父亲去世的时候就暗示过,属于大纲情节原本设计。如有不适请及时暂停阅读或直接跳转番外2if线。
第93章 八年后(2)
程南定的滑板是在半个月以后到的。
快递到了以后, 程水北就坐在门口的草坪上拆,拆开来一看,哥哥选的涂装上面是一只脑袋黑黑尾巴白白的小狗。小狗的脚底下写了四个字——南、北、慈、喳。
你看, 他叫了小狗那么多年的张飞,最后还是向程水北起的名字妥协了。
程水北抱着滑板哭,小狗喳喳跑过来舔他的手肘, 嘴里呜呜呜呜叫唤,似乎是在问, 我的小南哥哥哪儿去了。
哥哥坠楼的时候, 楼下的充气垫还没架好,程南和老杨一同当场毙命。
程水北把狗妹妹搂进怀里,哥哥刚考完大学还没去读书呢, 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可没有人回答他。
回答他的只有社会上愈演愈烈的关于程南到底算不算见义勇为的讨论。
程水北无意讨论这些, 说他卑鄙自私也好, 说他小人凄凄也好,程水北愿意做被所有人讨厌的人, 只要哥哥能回来。
哥哥回不来了,回来的是一个一模一样的青瓷骨灰坛, 和父亲一起摆在家里向阳的房间。
跳楼死的不应该是他吗, 二十六岁英年早逝的不应该是他吗,那为什么是哥哥在生日那天走了呢。
八年, 又是八年, 在遇见哥哥八年以后,他还是没能留住程南。
上天又一次捉弄了他,在程水北以为把哥哥养到成年算是顺顺利利躲开早夭命运的时候。
程水北抱着滑板, 靠在还没有长多高的葡萄藤下, 一坐就是一整天, 连章慈安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小北,吃点东西吧。”章慈安蹲在他跟前,想伸手抱他,看见程水北隐隐有躲闪的意思后,又收回了手。
程水北摇摇头。
不想吃。
要是那天他没有吃坏肚子,就能留在程南身边阻止一切的发生,程水北后悔,再也没有喝过一口牛奶。
程南走后,程水北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不肯交流不肯见人,除了一日三餐做三人份的饭放在餐桌上看着它凉掉,就是躲在小别墅的某个角落里发呆。
有时候会哭,更多时候忘了怎么哭。
董思凝第一时间想到程水北的病情,她三天两头上门来求见,都被程水北以一句话挡了回去。
“我没生病,我哥都说我已经好了。”
程南从前想学心理学,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为了程水北,程水北怎么能够在哥哥离开以后又一次生病呢?
章慈安向门外站着的师姐摇摇头,小北还是不肯看医生。
董思凝叹了口气,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