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外乎此。
肖倾心中烦闷,一甩袖将一整碗药砸在了地上,药汁四溅,吓得一旁伺候的宫婢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陆谨之迈进房中,看了眼一片狼藉的陈设,挥手让伏地的一干人退了下去。
肖倾将脸埋在躺椅上的软毯里,闷闷道:“我喝不下去,不想吃药了。”
陆谨之坐到肖倾身边揽着他的肩,低声道:“我给你带了蜜罐,你合着吃一点?”
肖倾露出半张因病而格外苍白的脸,眸底水色潋滟:“我想回承欢宫看木檀花,木檀只开三月,再晚就谢了。”
“我叫人备车。”
“我还想去看看三千幻梦里的那座古城,可是幻梦三千,再进去就不一定落在同样的地点。”
“我给你建个。”
肖倾轻笑了起来,随即又捂着嘴猛地开始咳嗽,咳得手心都是血,陆谨之霎时红了眼眶,紧紧抱着肖倾。
已经成为一方霸主的陆谨之手足无措,声音嘶哑道:“你乖乖喝药,多陪陪我好不好?”
肖倾道:“我还想吃盛安城的醉虾。”
“我跟那位师父学过,之后我做给你吃。”
宫婢小心翼翼推开门,端进来一碗刚熬好的药放在桌上,又倒退出去小心翼翼关上门,至始至终没发出一点声响。
陆谨之将肖倾的手洗干净,将药碗递给他道:“喝了药我就给你做虾,行吗?”
没人能想到,在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冷面霸主会有如此轻声细语的一面。
肖倾端起碗,屏着气喝了一大口,硬生生逼着自己咽下,然而刚滑过喉咙入到胃里,便感一阵翻江倒海,肖倾捂着嘴没忍住,趴在窗台上尽数吐了出来。
陆谨之自己灌了一口药,掰过肖倾的头,手指插入黑亮如绸的发丝里带向自己,堵着他的嘴慢慢渡了过去。
肖倾仰着头,云雾般的长发垂落在榻上,顺着榻沿蜿蜒落下,衬得那一袭白衣越发孱弱。
喉头滚动,一滴药汁划过下巴,满房都是苦涩的药味。
-
肖倾一病,燎原几个月的战火暂时停歇,全因陆谨之心疼美人体弱,罢了战事,身陷温柔乡。
陆谨之和肖倾是什么关系没人敢在明面上讨论,暗地里,却有声音在传:“陆领主与他师叔不纯。”
对此有人不信,有人狐疑,剩下一部分人已经开始绘声绘色猜起了前后经历。
酒肆里,一桌人鬼鬼祟祟,压低声音在讨论:“想那肖倾虽是作恶多端,但也确实是个颠倒众生的主,如今将日夜跟他身边的师侄迷了去,也不难想象。”
有位少女不服道:“你这说的像是肖门主勾引的,但我看,分明是那陆谨之离经叛道,强抢宫主。”
摇着羽扇的书生道:“说到底我们怎么猜测也不知其中因果,但就目前来看,天下第一美人配至尊级的神祗后裔,不为一桩美谈。”
大嗓门一章拍桌,啐道:“配个屁,也不恶心,还是师徒关系,简直罔顾人伦,为世不耻!”
他吼地太大声,引得酒肆里的人纷纷回目看了过来,少女红透了脸,拉了拉拍案而起的大嗓门,娇嗔道:“你小声点!”
书生起身朝看过来的人作揖道歉,等人转回头继续忙自己的,书生才悄声道:“我听人说,领主另开了一座荒地为城,招上万劳役日夜修建,仿千年古城,就是为博美人展颜,也不知是否属实。”
少女两眼一亮:“若是属实,那建成后我必要去观一观,也看看千年前的繁华。”
书生叹着气摇头道:“这却是美谈,但听人说肖倾从始至终也未从过领主,是以被软禁南疆,上清灭门,烽火渐起。”
......
头戴白纱斗笠的白衣人依窗而坐,周身缭绕着浅浅的灵气,看模样正是仙门中人,他给自己斟了杯酒,正要喝,一只手截住,取了他手里的酒杯,道:“你身体未好,就别喝了。”
风拂过,白纱轻扬,露出半张美艳倾城的面容,白衣人长睫微阖,手拢回袖子里,一副不与世争之样。
白衣人身边的黑袍青年邪妄俊美,此时却乖乖净了手给白衣人剥虾,将玲珑剔透的虾肉放在白衣人面前的盘子里,又将酱料推了过去,声音放得十分轻柔:“这是我刚去厨房制的独门酱料,闻着可香了,子倾你尝尝。”
肖倾便扶着袖子露出半截纤葱手指拿了箸,夹了一块含在嘴里,抿了下唇后,原本淡淡的唇色也染了点殷红。
陆谨之问道:“好吃吗?”
“有点辣。”
陆谨之闻言一愣,自己也尝了一点,分明一点不辣。
因为肖倾的饮食须得清淡,是以陆谨之并没放多少辣酱调味,旁人尝只会说清淡得寡味。
连日喝药,已经导致肖倾的味蕾极为脆弱,除了苦味,尝其他的味道都会受到刺激。
陆谨之咬了下牙,收了盘子:“罢了,别吃了,这次确实放得辣,我也吃着麻舌头。”
肖倾放下箸子,白纱飘落,遮住了那双美眸中的黯然。
正此时,包厢外传来闹哄哄的吵闹声,刚刚那个大嗓门吼了一句话,再次清晰地传进屋内:“好个屁,那肖子倾雌伏男人身下,任人欢愉,跟他那娼妓娘又有什么区别!”
陆谨之额角青筋暴露,霍然起身,大步朝门外走去,衣角却被一只细白的手扯住。
陆谨之转身赤红着眼道:“旁人辱我污我骂我,我可忍,但唯独听不得他们说你一句不是!”
“你放手,今日我非得杀了那群乱嚼舌根的人!”
白纱下肖倾垂下长睫,讥嘲道:“他们说的是事实,就算了杀了这一人,又怎能杀得尽天下。”
“若想堵住悠悠之口,你就不要做这些事,离我越远越好。”
陆谨之一把拽住肖倾的手逼近他,咬牙切齿道:“一人说我就杀一人,一万人说我就杀一万人,杀尽天下又何妨,就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纠缠你千千万万世!”
肖倾使力抽回手,起身道:“该赶路了。”
-
一架十分奢华的马车驶出盛安城,朝远方郁郁葱葱的仙山而去。
马车内,设有床榻桌椅,地面铺着软如云絮的绒毯,就算是舟车劳顿也能保证马车内的人不受颠簸之苦。
角落里,放着一个小火炉,熬得药汁咕咚沸腾,缥缈的白雾中,肖倾侧卧在床榻上支着额角,翻看心经,懒得理会火炉。
马车在途中停下来歇脚,陆谨之策马到马车旁,撩开窗帘看见这幕,提醒道:“药熬好了。”
肖倾道:“我没聋。”
陆谨之跳下马,迈进马车内,用白布包着将药壶取下,倒了一碗乌溜溜的药汁,吹冷后,又翻出蜜罐放在旁边,对肖倾道:“喝一口吃一点,调和一下就不苦了。”
又接道:“等你好了,就不必喝这些。”
肖倾有些无奈道:“喝了也会全吐出来,这样下去喝了跟没喝有什么区别?”
陆谨之道:“总有一点能起作用。”
“行吧,放着先凉会,我等会喝。”
陆谨之看了他一眼,出去了,马车再次往前行驶。
然而走到半途中,陆谨之亲眼看见,车窗里伸出一只白皙如玉的手,端着一碗满满的药,手一翻,药倒得一滴不剩,未了收回手,帘子放下,深藏功与名。
陆谨之咬牙蹦出:“肖、子、倾!”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霸王票的小天使:一抹、苍白笑叹尘世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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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感谢所有追更的小可爱,喵呜~
第106章
如今的上清门已经没了以往庄严冷肃之景, 就连山门口白玉雕的三丈高的大门都积了灰,显得无比黯然。
往常一入山门就能见青衫弟子执剑来往,青衣飘扬, 遇到三宫六殿之主会停下来抱拳恭敬一声“宫主、殿主”, 现在却是百尺也未见一人, 十里不闻人声。
身为上清门主的肖倾踩着白玉阶上的枯叶一路走上去,心中感触颇多, 他想,若是原身见到这幅惨景, 恐怕会气得跟陆谨之决一死战吧。
按照人设他也应该如此, 但系统既然没提醒,天道也没察觉他脱离人设, 肖倾也就懒得折腾自己。
走到山腰时, 层层云雾后还有很长一段路,陆谨之仰着头傲慢道:“子倾, 你求我一声我或许可以背着你上去。”
肖倾勾着唇笑了,懒得理会他,提着衣摆继续爬玉阶。
陆谨之在他身后怒道:“你不让我背我偏要背!”
肖倾:“......”
陆谨之三步并两步走上去,一把扯着肖倾的袖子, 弯腰道:“上来。”
肖倾道:“我又不是没腿。”
陆谨之执着道:“上来!”
“行吧。”肖倾不想跟他为这点小事起争执, 乖乖趴在陆谨之的背上, 陆谨之手勾着他的膝弯,稳稳将肖倾背好了。
两人沉默无言地又走了一段路,陆谨之忽然问道:“你恨我吗?”
肖倾想说不恨, 但如果这样说恐怕就免不了一顿头疼,想了想,还是道:“有点吧。”
陆谨之又不作声了,云雾在身边开道,这条路似乎漫漫无期。
肖倾道:“好像还是在三千阶,那条永远没有尽头的石阶。”
“没有尽头走得腿都要断。”
肖倾勒着陆谨之的脖子,恶狠狠道:“你是在嫌我重?!”
实际上肖倾病了这么久,早就没什么重量了,陆谨之背着他感觉像是背的不是人,而是一床棉花。
陆谨之深吸了口气,接道:“走断腿也要背着你。”
-
承欢宫在东南的方向,上了山门直接拐个弯就到了,一路上虽然遇见几名上清门的弟子,但这些弟子都恹恹的,没了当初身在第一仙门的风气,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至少人还没走光。
陆谨之背着肖倾,撞见的弟子纷纷低着头不敢乱瞥,走得远了也不敢乱说话,看来当初陆谨之攻入上清门时的残暴已经深入这些弟子心里,就连得见此等惊天秘闻都能憋着不讨论。
肖倾推了下陆谨之的背,道:“放我下来。”
陆谨之讥嘲道:“害怕被人知道这段不见光的事?”
肖倾没说话,陆谨之心中忽然烦闷,将他放了下来。
到得承欢宫,所见果然前所未有的惨淡,大门上的牌匾被砸了,殿外精心种植的花草因为没人打理而枯败凋谢,零落满地残红。
大约是之后承欢宫无人镇守,宫里的弟子也都散了,并卷走宫中值钱的物品,就连殿里挂着的绫罗都不放过。
一路走来,满园荒草萋萋,不见繁华。
陆谨之握着肖倾的手腕力度忽然加大,看到肖倾皱眉后,陆谨之又强压下心头的暴戾,尽量放轻声音解释道:“我只砸了牌匾。”
“你就算是全砸了也没人敢拦着你。”肖倾走到那堆碎成一截截的牌匾前,弯腰捡起一块,擦了擦上面的灰,露出欢字的一角。
对应此情此景,当真颇为讽刺。
肖倾扔了木块,迈步往后院走去,琦玉的小院后,有个小山坡,一眼望去总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美景,旁人见了都说琦玉这么爱美的一个小姑娘,却不打理一下窗畔之景,却不知,那里正是种着十年才开一次的木檀花。
琦玉入门时才八岁,传承记忆里,她扎着两个小辫子,辫子上绑着黄色的绢花,更显明目皓齿,一袭鹅黄色的裙摆娇俏可爱,拜得原身门下时,仰着头笑意嫣然,唤了第一声“师父”。
原身带她去寻了个院子住下后,小琦玉就趴在窗前看外面的小山坡,眉开眼笑道:“师父那个山坡我可不可以种花,种木檀,因为我身上唯一值钱的就是木檀花种了。”
“等十年后,师父一眼望去,就是漫山遍野的木檀花,虽然只有三月的花期,但......这是我唯一能为师父做的了。”
身为女儿家,她有太多不方便,不方便出山,不方便接管势力,不方便在外露面。
她守着光溜溜的小山坡,一守就是十年。
越靠近那座院落,肖倾的步子反而越来越慢,远远看见青檐朱瓦,流水小榭,就更觉心中窒闷,脚步沉重。
他已入戏太深,早在不知不觉就与原身同感同知,传承记忆与他的记忆融为一体,仿佛这些事都是亲身经历过一般。
肖倾不敢推开那扇院门,便绕过院子去了后面的山坡,一眼望去青白色的一片,风拂过,花海如浪水般起伏,卷起漫天花舞。
这时正是木檀花开的第三月,凋零的时期。
肖倾走在花海正中,自漫漫花枝里寻到那一朵主根。
木檀花开时遍野,但却只有一枝主根,主根死,万花凋,主根活,万花就连野火也烧不尽。
这支主根开得很好,一看就知此前漫长的发芽期被主人精心照顾,内芯白中带点青色,花瓣往外白至透明。
肖倾为这只木檀挡着风,但木檀仍避无可避地掉落了两三片花瓣,很快就被风卷走了。
虚空中,显出一位鹅黄裙裾的少女,明眸皓齿,眉间嫣然。
肖倾睁大了眼,颤抖地将手伸了去,指尖触及的却是绕指的风,此时也显温柔缠绵。
“师父,今年是第十年了啊,修真界的传统,入门第十年弟子需还师父一份回礼,琦玉的这份礼物,师父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