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风月微微挑眉,侧身看了眼外头,又怪怪地看了他一眼。
早自说自话惯了,没听他接话,秦念久也没觉出奇,只自顾又往那熙攘的街上多看了几眼,心里啧啧称奇。
叶云停注意到了,停筷问他,“怎么了仙君,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秦念久刚要否认,那嘴上向来不饶人的叶尽逐就横插了进来,带刺道:“我看怕是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才对。”
以他的吃相,真不怪别人会这样猜测,秦念久却毫不自知地冲他翻了个白眼,脱口道:“就这?比起……可差得远了……”
这句话说得,中段含糊,末段底气不足,跟小孩置气似的,叶尽逐还没开口笑,秦念久自己却先愣了。
比起什么?论他自有记忆起吃过的饭,这才不过是第二顿而已。
没留给他深想的余地,那边叶尽逐已经快要狂笑得失了态,叶云停藏在桌下的手都快把他的袖口给拽脱了,也没能让他停下来,只能捉急地小声劝他,“哥……”
秦念久还不通人情,这回却是切实给窘住了,不知该补上什么话来才好。
结果还是谈风月开了口,“确实,比起我自家做的,是还差点火候。”
……此番狂,此番傲,话音虽云淡风轻,却真把叶尽逐的笑给噎了回去,还教他呛了几口。
叶尽逐被呛得脸都红了几分,赶紧抿了口茶水,老实了片刻。他怎么就忘了,这是对断袖呢!可叹他们居然不以为耻,反而如此自然坦荡——此种胸襟,着实值人钦佩几分……到底是自己眼界浅了……大师兄说得对,他还是修炼不足啊!
谈风月全然不知自己随口的一句话给这少年造成了怎样大的震动,自己和这阴魂又是怎么就给送作堆了,只道是镇住了对方,便施施然地喝起了茶。
话是被帮着圆了回来,但秦念久仍是有些窘,没话找话地转头干问了叶云停一句,“呃,他是你哥哥?怎么看着年岁相当——”心智却相离甚远?
明明是自家哥哥吵着要做的东,结果又要给人难堪,叶云停有些赧然,先感激地看了一眼帮忙解围的谈风月,才点头答道:“是,我们是双生子。”
“双生?”这可奇了,秦念久瞪着眼细看了看叶云停,又迅速地扫过了叶尽逐,“……不像啊。”
这对双生子,不但身量不同,一个都快比另一个高了半头,面貌亦是各异,全然找不到半点相似之处。
……可别是抱错了吧。
这话饶是秦念久也知道不能说,只微露出了些欲言又止的神态。
叶云停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一笑道:“大家都这么说,奈何事实如此。”又开了个玩笑,“父亲老来得子,哪怕是搞混了自己的姓名,也万不会抱错自己孩子的。双生子罕有,世间只当是异事,可父亲却说这是——”
自小到大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怀疑了,叶尽逐哼了一声,呲牙咧嘴地接话,“好事成双!”
“……”秦念久心说有你这号人物在,我看是祸不单行吧。
难得有个话头能平和地多聊几句,叶云停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实不相瞒,其实幼时我们也怀疑过,但平日里我们一并入世历练,身上受了伤,血也是融到一块儿去的,便知道这兄弟是做不了假的了。”
秦念久咬着杯沿点头倾听,心道摊上这么个兄弟,真是辛苦你了。
聊起自己宗门人的事,余下几个宗徒也有了说话的机会,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却见嗓门最大的叶尽逐突然神情一肃,板直身子熄了声音——缘是傅断水来了。
怎么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呢,秦念久伸筷去拈菜心,幸灾乐祸地看着傅断水飘也似地由远及近,在叶尽逐身旁停了下来,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地抛下了一句话,“将‘傅断水你大爷的’七字罚抄三千遍,于长老抵达红岭前交上来。”
简单一语言罢,便又飘也似地上楼回了房。
“……”
一片短暂的沉默后,叶尽逐仰头哀嚎一声,“啊!!三千遍!明日之前怎么抄的完啊!”
秦念久一呆,脑中先后浮上三个问句。
其一,这不是罚人骂自己大爷三千遍吗?
其二,傅断水原还是个锱铢必较的人?
其三,玉烟宗长老明日就要来了?!
宗徒们窃窃私语起来,叶云停奇怪地嘀咕了一句,“破道已除,亦无人捏碎命符,怎么还是惊动得长老要来?”
莫不是冲他来的吧?!秦念久拈着菜心的筷子一颤。那菜心是鲜摘的,拿泉水焯过,嫩生得很,他又拈得急,一个不稳就从筷间滑落在了地上。
怎么夹个菜还能夹掉了?谈风月斜睨着那阴魂慌慌张张地自桌上摸了张布帕,慌慌张张地弯身去捡,又见他动作蓦地僵了,连筷子都啪地落在了地上。
就因为宗门长老要来了?谈风月暗忖这阴魂究竟是在幻境中看见了什么,才能怕宗门人怕成这副样子。他瞧着那阴魂动作僵硬地一格格坐起了身,丢魂落魄般傻在了原位,有些看不下去了似的搁下茶杯,站起了身,“破道既除,贵宗该还有诸多琐事待收尾,我们就不多叨扰了。”
听见这话,刚还在哀嚎不止的叶尽逐顿时有些傻眼,这就要走了?“哎——”
却又被叶云停狠狠一拽袖口,还没想好该怎么说的话音也断在了半途。
叶云停并未出言挽留他们,只一并站起了身,先施了一礼,便从袖中掏出一只以符纸折就的纸鹤,递予了谈风月手中,又讲了一番有恩必报,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玉烟宗必当鼎力相助的话。
叶尽逐是断然学不会这套套礼数的,场面话更是一句都挤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青衣人点头应了,又把那锦衣人后领一揪,半扯半拽地将他领出了客栈。
待他们的人影都看不见了,他才回过神来,反手拍了叶云停一记,怪他,“怎么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叶云停无奈,“方才你没见吗,是听长老要来,他们才提要走的。”
叶尽逐是迟钝了些,却也不是傻的,登时记起了他们邪修的身份,只好讷讷,“连名字都不知道……”
他往门外望了一眼,嘴角微微向下一撇,“……都还没道谢呢……”
谈风月没忘撑伞,如同拖尸般把手里的秦念久提溜到了一个阴凉角落,冷声叫他,“魂兮归来!”
秦念久仍是木的,颤颤伸手去拿自己的伞。
见不得他这幅窝囊模样,谈风月拿银扇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他的前额,“出息。不就是宗门长老么,见不得还走不得?”
“不是……”
见不得跑得的道理他当然懂,虽对宗门人有所忌惮,却也没到畏惧的地步。秦念久艰难地拾回了些心神,略有些委屈地抬眼看谈风月,“那……那吃饭的桌子下面,怎么藏着好多瘦骨嶙峋的人!”
第二十六章
不是他夸张,那桌子下面,桌布后头,足塞着七八号人物。个个模样都是青面窄颊,瘦骨嶙峋的,正垂涎欲滴地盯着他夹掉的那棵菜心。
试问哪位英雄汉好端端地乍看见这幕,还能面不改色的?
谈风月听秦念久连比带划地把那场面描述完了,微微蹙起了眉,“你这莫不是……”
他抬起手来,拿银扇在他眼前晃了晃,“有了阴阳眼?”
银扇折光,属实晃眼,秦念久一傻,“啥?”
“若我没猜错,你看见的应是一类饿鬼,于人无害,只受困流连于餐桌之下,徒等着人用餐时漏下那么一两口饭菜来。”说着,他道了声有趣,“我还道这是寻常人家编造出来,哄小孩拿稳筷子的鬼话呢,不想原是真的。”
“……”合着那眼珠子的功效是补在这儿了啊?!秦念久脑子转过了弯来,又见这人一副并不意外的样子,突记起了他在席间怪怪看自己的那眼,“……所以,我早前看见街上游人熙攘……”
谈风月颔首,“我眼中所见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话音刚落就被秦念久恨恨地捶了一记肩头,“那你怎么不说呢!”
谈风月微微一耸肩,“我还当你是被饭菜噎慌了,看晃了眼。”
秦念久:“……”
罢了。不知这眼珠原为何人所有,竟还有这异能,也不怪得会被人拿去设封阵了——左右是件于己无害的事,他白了谈风月一眼,没再找话,只兀自琢磨起了该怎么甩开这人。
只是……
只是这几日来,他吃他的,住他的,还将他置入了险境,临了却想着要将他甩开,属实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一个神情的细微变化,谈风月便猜出了他正想什么,不露声色地站得离他近了些,“红岭事已了,是时候——”
准备拆伙了?正愁不知该怎么开口的秦念久大喜过望地猛一抬头,却听他道:“——去置办件新衣了。”
“……?”秦念久表情凝滞,喉头一噎,“为何?不是,我看没有这个必要吧——”
他身上衣服已用咒诀洗过补过,虽然显旧了些,却也还是能穿的。
谈风月循循善诱,“你看,你现所穿的,是谁的衣服?”
秦念久不明所以,“……陈温瑜的?”
谈风月道:“那陈温瑜现哪儿去了?”
秦念久道:“……死了?”
谈风月道:“那死人穿的,是件什么衣服?”
秦念久道:“……寿衣?”
秦念久:“……”
秦念久神色动摇,心内计较了片刻,艰难地道:“不是,我身上又没有银钱……”
这不就上钩了么。谈风月嘴角微微一提,“我有。”
要说这阴魂身上谜团重重,性情却是单纯的很,不通人情,却又怕欠人情,属实好拿捏。谈风月站在衣店中,看那阴魂不堪受辱般闷气地低头拣选着衣料,心间难得生出了抹笑意。
衣店中布料匹匹相叠,琳琅满目,有些好货收在顶上摞好的大箱子里,下面挂有裁成小块的布料样子,以供人触摸、细看。他先留神着秦念久都选了些什么颜色,又微微垂目,视线在那堆样子上梭巡过一轮,挑了几张捏在手中,递予那阴魂,“看看这些?”
秦念久只是闷气自己走不得,不是闷气谈风月,纵使心里不爽,也仍依言看了过去,却见他手里捏着的尽是些红色系的样子,各样枣红、玉红、烟红、莓红……直把他红得眉头一跳,无语道:“……老祖这是,打算娶我?”
不知为何,自打进了这衣店,这老祖看向自己的目光便似有些锐利,像是在仔细地审视他的一举一动、神情变化,现下也是如此——秦念久脑中灵光乍闪,蓦地一皱眉,闪身后退了两步,防备得似有几分杀意地质问道:“你可是在幻境中瞧见什么了?可是与我有关?”
如此,也可说得通他为何突然转变心意,不走反要留了。
若真是如此,那——
那他待如何?
方才还说他单纯,眼下就一句话切中了要害。谈风月稍稍一默,没等他心间“那”出个什么结论来,便如实答了,“一问是。幻梦之境,人醒梦散,梦中场面也只能记得个两三分,我不过零碎记得有一红衣人……如此而已。”
确没作假,梦境之中他似是背着那红衣人,仿佛前路无尽般长长缓缓地走着,如此而已。
“至于二问……”他瞧着秦念久方才自己随心挑选的几匹素色布料,心内一叹,“看来不是了。”
他原还有几分心思,道这阴魂与自己缘分不浅,兴许梦中人即是眼前人呢。
“……”敢情这人就靠红衣认人吗?秦念久心中想法万千,只余一片无语,“……”
却是衣店里的老嬷嬷见他们在角落嘀咕了许久,猜他们是拿不定主意,便满脸堆笑地凑了近来,闭眼胡吹,“公子好眼力呀,这色儿可是时下正兴的,哎,是替这位公子挑吧?那就更衬了……”
都说至半途了,她才瞄了一眼谈风月手里捏着的颜色样子,立马拍手笑道:“这红挑的好!贵气稳重,一点也不显飘的!”又眼疾手快地抽了一张他手里的样子,着重夸道:“我看啊,公子穿这烟红的霞烟缎是为最妙。这烟红可难染,染出一匹,不知要污掉几段青江,而这霞烟缎也不得了,是出自沁园最好的布厂,再说这绣工,哪个不识沁园的常满绣坊……”
她那藏在褶皱里的两粒眼珠一扫,暗猜这二位公子不是知交也该是好友,便又胡诌道:“瞧公子两个,一个穿青,一个着红,那不正是一个如竹,一个如梅嘛!有道是——”
“打住打住!”秦念久何曾见过这般阵仗,脑子都快给她念炸了,无不头疼地连连摆手,“就这个吧。”
左右是谈风月付钱,他不就想见人穿红的么!也不知他梦里那人是谁,世间万千色彩不穿,偏要穿红,风骚如此,先又说他爱美人,怕不是个……
霞烟缎可不便宜,老嬷嬷眉开眼笑地连连应声,“好好好!公子身量周正,店里就有现成的版子可用,衣裳好裁好做,待日落时分便可来取了!”
玉烟长老明日才到红岭,日落时分尚还等得。秦念久没再说什么,是谈风月点头掏了银子,又将他带出了店外。
直至走出了十米远,秦念久脑子都还是嗡嗡的,没从方才那老嬷嬷的喋喋话音里缓过劲来。猜想落空,谈风月面上却不见失望,仍是那副不缓不急的情态,漫无目的与秦念久并肩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