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极细极小的黑雾自秦念久指端缓缓流出,融入了谈风月的灵脉之中。
秦念久想得挺好,那能断阴阳的眼珠是化入了他的体内,纳进了他的神魂,与他已成一体。先前遇着傅断水时这老祖不也曾生灌了他满经脉的灵气,让他得以伪装成灵修么,道理应是相通的。至于这效果嘛——
只见谈风月转息间便已以灵光纂好了一道“诏灵显身”,挥手贴在了那箱中小鬼额上。
唯恐怨煞之气于谈风月灵脉有害,秦念久忙召回那一小股黑雾,收回了手,见那小鬼满口“唉哟”地让被褥给挤了出来,现形滚落在了地上。
不等王二面露诧色,他捂着脑袋一骨碌爬了起来,嘴巴一嘟,开口还有些委屈似的,“我又不是存心害夫人的,是老爷把这箱子拾了回来,我又走不掉!”
第二十八章
抓见了祸因,谈风月看这小鬼身上多少还是带着些怨气,便把手一抬——
“别!”
“仙家留手!”
却是两道话音同时响起。秦念久这惯爱替鬼解怨的也就不提了,怎么那苦主王二居然也有意拦他?
只听那王二道:“仙、仙家,我看这……孩子,也才八九岁年纪,怎么就……他方也说了不是存心——怕是有什么冤屈,咱们还是……先听一听?”
谈风月原也没打算直接诛灭了这小鬼,是怕那阴魂事后要念叨,不想这王二生得五大三粗的,竟然心善如此,不由得多看了王二一眼,才将手落下,拍了张暂以镇邪的小符在小鬼身上。
灵符落下,都还没做其他动作,那原昏躺在床上气喘不止的游氏便平缓了气息,紧皱的眉头也舒开了。
王二见状,忙跑到床边执起她的手,表情又是要哭又是想笑的,一对厚嘴唇嗫嚅了几番,吐出的字音也只是“好了,好了,好了”。
再看那小鬼,他身上带着的怨气本就不深,面容也只略有些发青,现下怨气被灵符暂镇了下去,那股青色便也全消了,一张有些偏瘦的小脸还透出了点粉/嫩来,全然不像只被捉的小鬼,倒像是邻家来串门的稚童。
王二见他这样,于心更是不忍,虽还有些惧怕他的身份,却还是壮着胆子问道:“你、你是怎么……”
“死掉的?”那小鬼是个伶俐的,一双圆眼滴溜溜地转,先看面前那一人一鬼并没有要除了自己的意思,便松了口气,再看看床上的游氏,见她像没事了,便又松了口气,而后两手一撑,支起身子一屁股坐到了那木箱上,晃着腿满不在乎地道:“还能怎么死的,老爷刚也说了,这箱子闭得紧实,半点不透风——给闷死的呗!”
王二闻言倒抽了口冷气,谈风月则目色一沉。秦念久虽才入世,早在交界地时也读过不少闲篇,心知他这大概与那洛青雨一样,是个被拐来的孩子,便问:“你是自哪儿被拐来的?可还记得拐你的人是个什么模样?”
小鬼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哐哐拿脚跟撞着木箱,又怕吵着游氏似的停了,表情仍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拐?我哪有那么蠢笨,会为了颗糖就跟人走了,我娘也疼我得紧,眼睛一刻都不离我的!是那拐子骗我娘,说要把我卖给大户人家做仆役,能跟着少爷小姐识字读书、算术认账,还能领些月钱,若是我会来事儿些,将来说不定还能当大管家!我娘信了,才把我送出去的!我娘也不蠢笨,她是疼我——”
说着,他一侧身子,勾手敲了敲木箱的侧壁,“真正蠢笨的是那拐子,把我往箱子里一塞,居然忘了在这儿打好气孔,才叫我一命呜呼了——好在他们怕我觉察出不对,先给我灌了药,才把我塞进来的……我不过是迷瞪瞪地睡了一觉,睁眼就见他们正埋我,而后我就到这儿啦。”
这孩子……王二嘴笨不会说话,只面露难过,粗声粗气地道:“你、你叫什么名,可记得埋在哪儿了?我、我去替你敛回骨来,给你立个坟吧?”
小鬼听他这么说,眼里的笑意亮莹莹的,“亏老爷问了,再过段时日,我怕是要忘记啦——做鬼就是这点不好,啥都记不住!”
他道:“我应是叫三九,数字三,数字九,埋我在城外,捡箱子处往出走个十来米,有棵小杨柳!”又掰着指头算了算,“一、二……三,都三年了,现也有可能是棵大杨柳了!”
到底是个小孩,坐不住,没说几句话便又晃起了腿。三九转头看向那一人一鬼,虽骨子里还是有些怕的,却仍强装无畏,自辩道:“我不是存心害夫人的,是这箱子在此,我切实走不掉……我、我还替老爷夫人挡过不少灾劫呢!老爷做捕快,有来寻事报复的,夫人种菜蔬,有隔着院墙偷窥的,统统都被我拦下了,连疯狗我都轰过几只!哦对,还有不久前来的那个道士,画些什么草纸不如的破符就想骗老爷,我还自己撞上去试了,屁用没有!还想诓老爷去弄什么婴胎来给夫人入药,我便在他耳边鬼叫了一阵,他抬起屁股就滚了!也不知这鬼东西后面跑哪儿去骗人了,怕是要遭天谴的!”
谈秦二人听得一时无言,“……”
王二本就不忍将三九给诛灭了,听了这话更是着急起来,再见谈风月沉默,一下便有些慌神,又不敢教仙家做事,一张黝黑的面庞都要涨紫了,“仙家,这、这……”
却是那陈公子开了口,“仙家先前不是说,虽然我家中异事已经了结,但恐我命格被毁,难免还是会招惹些不干净的东西近身么,我看这小鬼还挺明事理,也是个聪明的,亦无害人之心,不如想个法子将他收了,送予我身边做个鬼侍童子,于他是功德,于我更有益,我还能给他供点香火……”
王二听了,心说这个办法好,不住在旁点头,谈风月则看着边信口胡诌边疯狂冲自己挤眉弄眼的秦念久,十分想告诉他用不着这么费表情,一个眼神他也能会了他的意。
他带着几分无奈地点了头,陪这阴魂把戏演完,“好。”又转头问三九,“你可愿?”
三九看着有些莫名,这一唱一搭的二位虽都是个活人模样,但其中一位是仙君,另一位难道不是自己的同类么?虽然心有疑惑,但听这二位话里话外都是向着自己的——最坏的结果也不外乎魂飞魄散嘛,赌一把又有何妨。
他点了点头,“我愿。”
言语有灵,应声既成咒约。
谈风月略一思索,咬破指尖,从袖中掏了张留空的黄符出来,以指为笔,蘸血为墨,将“诏灵显身”稍加改动了几处,画就了张新符。
这还是秦念久第一次见谈风月画纸符,奈不住好奇地凑过去看,倒暗合了他“陈温瑜”的常人身份。
不怪得这老祖对那恶道的鬼画符嫌弃至极,出自他手的纸符画得可真谓是精妙灵动,赏心悦目……没等他在心中多夸上这老祖几句,老祖就蓦地将他的左手一拉,执起放在了唇边,贝齿上下一叩,在他指上磨出了一个血口来,又拽他在那符上摁了个指印。
秦念久被他这唐突的动作激得脊梁骨一炸,还没来得及发作,就听谈风月淡淡对三九道:“契符已成,日后你本体将寄附于这张符上,五感俱在,仍可像现在一般自在行动,只至远不得离符十里,唯我们二人可见你身形。若他有令,你便得听命与他,若他有难,你便得舍命救他。如听明白了,且还愿,就自己进这符里来吧。”
三九听明白了,却没即刻应声,而是扭头看向了王二与游氏。
在这屋里足待了三载,他知这对夫妻是对心地纯善的,也早将他们视作自己半个父母了。他问王二,“日后……待妹妹出生,长大些了,我能回来看看吗?”
王二紧握着游氏的手,连连点头,“能,能。”
三九便咧嘴笑了,又问游氏,“夫人说呢,我……我能回来看看吗?”
游氏这半年虽然缠绵病榻,脑子却一直都是醒着的,也能听见他们说话,此刻神魂安稳了,也有力气微睁开了些眼,幅度极轻地点了头。
三九便从木箱上起来,冲他们夫妇二人拜了一拜,“那三九就走了。这半年来……对不住夫人。”
言罢,他转身向秦念久,又拜了一拜,便化了一阵烟似的形,钻进那符纸里去了。
“污物”已除,娘子的“病”也好了,仙家还写了几副方子,叫他好生帮娘子调养,甚至还卜了个母女平安的“准”,王二面上乍悲乍喜,嘴里千恩万谢,一下念叨着好好好,一下念叨着要去替三九敛骨,一下念叨着三九也有了好去处,还不忘念叨了陈家后事,又猛地起身,膝盖一弯,要跪谈风月。
谈风月从未替人这样消过灾,当然也从未见过这架势,竟难得露出了点慌乱的神色,虚虚一抬手,借风将王二扶了起来,“……不必。”
“可这,可这,大恩大德……”王二两道粗眉紧皱,口中碎念,“不知仙家怎么称呼,从哪家宗门,有什么供养处没有,我也好日日去供些香火……”
香火?谈风月眉尾一扬,突地想起了某个常念叨自己无人记挂,都不曾有人给他供过东西的阴魂,便道:“那红岭城外西北方五十里,有一溪贝村,你可知道?”
王二忙道:“知道,知道。”
谈风月道:“那溪贝村近处有一九凌天尊殿,已经破败了,若你有心,得空便去那儿上柱香吧。”
既用了同一个名姓,说不定能糊弄过阴差天使,将这香火错拨给那阴魂呢。
溪贝村?秦念久眉尾亦是一扬,突地记起了那块貌似还有他“陈家”的田地。他借了陈温瑜的肉身还魂,理当替他尽一些未了的责任,陈家已灭,这老祖宗留下来的田产若是也荒了,怕是不妥,这夫妻二人一人擅耕种,一人有力气,为人亦正派,交予他们应该也是好的,左右那溪贝村经他们之手,已成了片清净地,便道:“那溪贝村……咳,先前遭了场劫难,如今已成空村了,我们家在那片还有几块田地,若是你愿意的话,可携嫂子过去,是外租是自用均可,全权交由你们二人打理。”
这已不外乎是天上掉馅饼了,王二却没露喜色,只忧心忡忡地小心问他,“那公子你……?”
秦念久怕自己样子扮得不像,微把头垂了下去,沉声道:“家已破,人已亡,再留在此地不过徒增伤心。这位仙家说我大难不死,应是有些灵根在的,我想……倒不如修道去罢了,兴许也是天意。”
说着,他藏在袖中的手指一捻,使了个“五鬼运财”,将锁于陈府柜内的数张地契挪了过来,递予王二。
见他想得明白,不是要寻短见的意思,王二放下了心来,也没推拒,爽快地接过了那一沓叠厚的薄纸,拍着胸/脯保证道:“陈公子放心,我们是过去借地的、守地的,无论是外租还是自用,除开自己家填饱肚子的,余下都替你妥善存着,待你日后——”
“不用不用,”他一阴魂,哪来的日后,秦念久忙摆手,又怕王二不依,只好拣些正派的路子来说,“除开你们自家吃穿用度,若有闲出来的,就拿去建几间学堂,若还有闲出来的,就补一些给穷苦人家,若再有闲出来的……便去修缮修缮溪贝村外那间破殿吧。”
如此,他假借天尊名讳的恩情也能将就一报了。
又忙掩面装沉痛状,提起了陈府,“陈府大宅……还劳官府暂先将其封置起来,也好……留个念想。”
王二还想再说,余光却见谈风月微微颔了首。仙家都觉得这样好,他也只能应了,“好,好。”
待王二送菩萨似地将他们给恭送了出门,又一路恭送出了城,都恭送到城外望亭了,秦念久才口干舌燥地终于把他给劝了回去,太阳也已落了西山。
看着王二一步三回头地渐渐走远了,秦念久将黑伞一撇,一屁股坐在了望亭里,撩起面纱拿手掌替自己扇风,只觉得离开了玉烟宗人所在的地界,连空气都变得清新许多。
他稍缓了缓,再开口说话时连嗓子都有些哑了,“我还道那话本子里写的老好人都是假的呢。怎么说,老谈,助人为乐的感觉怎么样,还不赖?”
谈风月还没来及搭话,那三九就“啪”地从那符纸中滚了出来,跳起来指着秦念久的鼻子道:“哈!我就知道方才你是装的!你分明是鬼!根本不是那什么陈家公子!”
王二舌头不长,嘴巴不大,回家却是什么事都要说与游氏听的,三九被困在王家内外,不想听也全都听见了,自然知道那陈公子不是这般……呃,放/荡粗俗的样子。他将头一扭,又说谈风月,“仙君你为何不收了他?!”
瞧这义正言辞的小模样。秦念久仗着他是自己的鬼侍童子,上手去捏他的脸,“还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们二人实为一丘之貉,自然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啦!”
三九虽听不大懂他说的那几个四字词语,但连蒙带猜地也知道了个大概意思,他挣不开秦念久的手,只能拿眼睛在他们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又仔细再转了一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却见谈风月不轻不重地拍了一记秦念久的后脑,便立马狗腿地道:“我不信!我仙君怎会不是好人!”
……瞧这见风使舵的小模样。秦念久又好气又好笑地拿另一只手也捏上了他的脸颊,把他的尖脸抻成了一张圆饼,“那就是因为你仙君是好人,你鬼君我也是好人,我们之所以结伴而行,是因为他寸步不离地死粘着我,生怕我跑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谈风月转身离开了望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