盏盏人灯照得村内四方亮堂,犹如白昼,人蜡人脂燃烧起来的味道并不好闻,秦念久拿手掩着口鼻,踏进了一间空屋,谈风月紧随其后。
屋内是再寻常不过的农家景象,簸箕与箩筐摞在一处,屋角摆着坛坛酱缸,方桌上的碗筷都还没收起,吃剩的汤菜已经生了乌蝇,嗡嗡绕飞。数数碗筷的数量,该是个四口之家。
四口之家啊……
秦念久心里莫名觉得有些不舒服,撇开眼没再去看那方桌,走到了立在墙角的神龛边上。
漆红的神龛里供着一尊稷神像,香炉里插着线香,福寿碗中摆着腐烂了的瓜果。秦念久眼睛一垂,看见福寿碗下压着几张黄符,便伸手抽了出来。
他看着那符,还不等皱眉,去查看内室的谈风月就拨开门帘,端着个瓷碗走了出来,沉声道:“有问题。”
秦念久仍看着手里的黄符,头也不抬地应声,“怎么说?”
“屋内床边摆着个药碗,”谈风月将手里的空瓷碗递予他,“里面的药有问题。”
瓷碗底部残留着一层发粘的药渣,秦念久自然地拿手指沾了些,准备放在鼻间一嗅,又蓦地顿住了动作,有些尴尬地道:“我不精药理……”
他仅有入了交界地之后的记忆,虽然读过不少生人烧下来的医书,算是通晓药方,却无法将药物的味道与药材本身联系起来。
听他这么说,谈风月便将瓷碗收了回来,报出了这药方的组成,“密蒙花、川楝子、蝉衣、川穹、白菊花、羌活……”
这方子秦念久在书上读到过,歪头接道:“白蒺藜、当归身、地骨皮……可养血活血、退翳明目,没什么问题啊?”
“是,可是多了一味,”谈风月蹙起一双剑眉,略带嫌恶地将药碗搁到了一旁,“多了一味‘人的血肉’。”
秦念久闻言不禁失语,半晌后才骂了一句该死,“谁干的蠢事……”
以血肉入药已是上古时代的愚昧之举,千年前的药师先祖黄谷子就曾说过此法“阴毒无用”、“荒谬可笑”,警示世人勿要再行此种恶行。且修者皆知,此法事实上远不仅无用可笑,血肉一旦离了人体就成了阴物,吃了会沾染因果不说,连命数都会被改变,轻则霉运缠身,诸事不顺,重则厄星临门,横死当场都不无可能。
寻常百姓谁会想着要用血肉来入药?谈风月拿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掌心,“你呢,有什么发现没有?”
“嗯,你看这个。”秦念久将手上的黄符递了过去。
谈风月并没接过来,只拿眼睛粗粗一扫,就拿扇子格开了他的手,转开脸道:“天顶有缺,地脚赘余,朱墨不纯,断漏四处……这什么脏东西,拿开,不要污了我的眼睛。”
……方才摘别人眼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反应这么大呢?秦念久无语地看他一眼,收回了手,“能看出来这人是想画出张破障的符,只是这成品……着实惨烈了些。”
何止惨烈,他都快心疼起这沓被画废了的黄纸了。
“嗯……”他拿指腹一捻上面的朱墨,“大概是在半个多月前画就的。那药呢,是什么时候的?”
谈风月给出的答案十分精确,“十四日前。”
秦念久便点了点头,“时间也差不多对的上。看来给出这药方的,和画出这符的大概率是同一人了。”
“拿来治眼翳病的么……”谈风月模糊生出了个猜测,却没妄下定论,只道:“走,去看看其他屋子里有没有同样的东西。”
两人动作很快,毫不拖泥带水地分头探过十余间屋子,于空地中碰了头。
果不其然,家家户户都能搜出同一人所画的黄符,房中后院也能找见相同的药渣。
捏着手中成摞的黄符,秦念久也隐约猜到了些什么,面色不太好看,“还差一个地方没探。”
谈风月了然,“罗刹私的屋子。”
无需费心去寻,路上那“温瑜”公子挣扎拖出来的蜡迹仍在,指引二人踏进了巷尾的一间小院。
小院面积不大,里面只有一间茅顶砖房,却被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檐下的竹凳上搁着一个绣绷。
竹制的绣绷绷着块红绸,谈风月拿起来看了一眼,上面绣了一半的彩燕双飞栩栩如生,被风干的雨渍污了颜色。
暖得醉人的火光透窗而出,站在窗边可以看见屋内点满了红红白白的蜡烛,粗的有碗口粗,细的有手指细,不少已经烧尽了,留下一滩滩干硬的烛泪,烛泪旁落满了血渍,半干不干,还算新鲜。
秦念久收回视线,又看了眼院里晾晒着的衣衫,“是这里了。”
“应该是了。”谈风月放下绣绷,推门而入。
风卷得烛火狠狠一跳,摇曳着迎接来人。这屋子很小,一眼即可望透,谈风月步步避开地上蜡烛,走到横梁之下,扶正了翻倒的矮凳,抬眼望向梁上系着的东西。
秦念久站在他身后,也抬起了头。他方才探过罗刹私脖颈上的勒痕,因而并不惊讶,“她是自缢而亡的。”
梁上挂着的是条再常见不过的素色布单。他一挑伞尖,将那布单划开,摘了下来,轻轻一抖,就看见了上面落着的一抹暗褐,像朵开败后腐烂的红梅。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一个女子含怨求死,其怨之重,甚至于化身成了罗刹私呢……想起罗刹私方才厉声连连大喊的那句“怎么还是看不见”,秦念久垂眼看着手中的布单,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你说,人为什么要点蜡烛?”
谈风月走到桌边,拿起了一个绣着桂花的旧荷包,随口答他:“为了照明。”
手里的荷包已经褪了颜色,绣图样的针法也还稚拙,他扯开系绳,倒出了里面的东西,是一枚小木牌。小木牌有些旧了,却被保存得很好,上面刻着“天尊护法”四个篆字。
总觉得这木牌方才在哪见过……他略一思忖,突然隔着袖子拉过了秦念久的手。
秦念久正在屋子里东张西望,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哎哎,仙君自重!”
无心理会他的疯言疯语,谈风月拿扇子一挑他的衣袖,果然看见一枚同样的木牌被条红绳穿着,正系在他腕上。他盯着他腕上的木牌,皱起了眉,“你这原身……似乎与罗刹私关系匪浅。”
秦念久的手被他抓着,尾指烫得异常,却又挣他不开,只好任他握着,没好气地道:“早猜到了!就不说她一直“温瑜哥哥”地叫了,村里那些人灯皆是被一击毙命,我这原身却还能一路逃到神殿中去……我猜她可能根本都没想着要杀他。”
不做兔子,不做莲花,要做可以长生的鲛人——他猜想罗刹私该是损了神志,只以她那被扭曲了的思维来行事,却不知道挑人筋络、剜人膝骨也会教人丧命吧。
而同样的,“陈温瑜”的残念也一直在阻碍着他的动作,不让他伤害那罗刹私……这样一对怨偶,可比话本里写的要复杂多了。
“好了,松开松开!”他不爱被人抓着,用力地甩开谈风月,几张黄纸却随着他的动作从袖中飘了出来,被谈风月截在了手中。
“这是什么?”秦念久揉着被捏痛的手腕,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而后便是一愣。
虽然还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比起从农户中搜出来的那些黄符,从他袖中掉出来的这几张显然要新得多,该是近两日才画就的。
良久,他无言地拿手背抵住了额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五章
村人于两个月前同时盲了眼睛,却探不出是什么咒术;半个多月前,有人给村人画了无用的破障符,开出了以血肉为引的药方;半个月前,无眼罗刹私屠了一村的人,将其制成了盏盏人灯;无眼罗刹私生前的相好身上出现了同样的黄符,却是新画的;而那罗刹私是怎么成为罗刹私的……
谈风月拿上清诀理净了衣袖,要笑不笑地看着有些颓然的秦念久,“说不定,你这原身就是罪魁祸首呢?”
“没可能,”秦念久丧气却坚定地摆了摆手,“罗刹私怨重,万不会对害她的人手下留情,何况那陈温瑜已经等同于死在了她手上,若他真是元凶,罗刹私的怨也就该散了,哪还能这般继续蹦跶。”
不过是回来敛趟骨,怎么还卷进了这么麻烦的事里……他仰头苍凉地一叹,“要是有什么办法,能探看此处究竟都发生过些什么就好了……”
“该是有的——”谈风月拿折扇抵着下巴,片刻后一敲掌心,“你可听说过,有种可以重现过往情形的阵法?”
通晓的阵法太多,秦念久在脑中艰难地检索过一轮,终于在记忆的犄角旮旯处翻出了一种适用的阵法,“……留影幻阵,你会?”
灵气无形,又无处不在,无声地“见证”着世间种种事,留影幻阵说白了就是一种聚灵阵,能招集调动起四周小范围的灵气,读取其所“见证”过的景象,重现数刻往昔。只是这阵法颇为复杂,他也仅知道个大概,却并不晓得这阵法具体该怎么画,因此压根就没往这上面去想。
谈风月自袖中取出从各家农户中搜来的黄符,淡淡道:“我不知道这阵叫什么名字……但应该是能布得出来的,只需以相关物件作为媒介即可。”
这人未免也太神了吧?!
秦念久精神一抖擞,尽扫方才的丧气模样,没过脑就把手伸了出去,重重一拍谈风月肩膀,“那还等什么!赶紧布阵吧!”
刚拍完,又记起自己与这人才相识不久,做这动作未免稍有些越矩了,手指半尴不尬地一蜷,迅速将手收了回去。
谈风月倒没觉得被唐突,只不咸不淡地瞥了这咋咋呼呼又自来熟的阴魂一眼,便转身走到了院中。
两人身份有别,一个是仙门中人,一个是怨煞之身,秦念久生怕惹得他不悦,等会儿一个反手收了自己,连忙肃起神情,端正姿态跟上了去,按他的指示帮着画起了大阵。
不大的院中,两人并肩而立,扇动、伞动,银色与黑色破开夜风,交织在一起。
谈风月所用的是极纯的灵力,秦念久催动的是至阴的煞气,两人携力招集而来的细细灵气凝结成咒令,半在地面,半在空中,泛着荧荧蓝光。原本极耗心神的大阵由两人齐画,各担一半,竟达成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汩汩黑气自伞尖泄出,秦念久愈画愈觉得奇怪,总觉得对这阵法有股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待画到最后,竟是不用谈风月细说,自己便理所当然地补上了最后几笔。
……这,难不成是自己上辈子学过?
不等他分心去想自己上辈子究竟是个怎样的天师老道,竟然还会用得上这样复杂的阵法,谈风月那厢抬手一翻,将手中黄符拍在了空中的阵心之上,又咬破左手无名指,将渗出来的血珠点了上去。
顷刻阵成。
空气中的景象仿佛虚晃了一下,一股浓白的雾气从阵心中汩汩冒出,覆盖住了整个村庄,原本死寂一片的村庄眨眼间“活”了过来。
浓雾中,先响起的是纷杂的脚步声,再是嘈杂的人声,而后浓雾转淡,道道人影凭空显现了出来。
秦念久听见院外传来的声响,瞬间又忘了什么越矩不越矩的,忙不迭拽着谈风月往外探头,后者垂眼看着那只拉在自己袖上的手,默了默,才淡淡提醒道:“幻境残影,不得惊,不可扰。”
秦念久点点头,看着半盲的村人三三两两地互相搀扶着,有人手拿木杖探着路,有人空抬着手摸索,往同一个方向走去。
他拉着谈风月避到了路旁,仔细地瞧着他们的脸,与方才见过的人烛一一对应起来。
那个被做成了游鱼人灯的中年汉子也在其中。他略显艰难地扛着袋米面,瞪着一双快被白翳占满了的眼睛,偏头与身边的瘦子说话,“真有这么神?!”
瘦子怀里也抱着袋粟米,一边小心地挪着脚步,一边连连用力点头,“神的!神的!我听小四说了,那仙人能呼风唤雨、空中取火,咱们去找他求符,一定有用!”
“上回找来的游医都说治不了……”中年汉子满面苦相地咂了咂嘴,“我家里的地都闲了一个多月没耕了……咱们村这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
“游医跟仙人能比吗?!”瘦子有些急了,差点被凸起的石板绊了一跤,“走快点走快点,早点求到符,也能早点好啊!”
秦念久与谈风月对视一眼,混在人群中跟了上去。
老人、女人、孩子都被留在了家中,出来的尽是些壮年男子,吵吵嚷嚷地聚在小祠堂前,面上写满了激动,双双灰白的眼齐齐望着祠堂前站着的黄衣道人。
秦念久看见祠堂上“卢氏宗祠”的匾,拿手肘捅了捅谈风月的腰,“这村人姓卢啊?”
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谈风月终于稍显不虞地避开了他的手肘,“我不瞎。”
那黄衣道人身量颇高,五官生得不赖,合在一起却无端显出了份奸邪,就连穿着身稳重的赭黄道袍,也不显端方,反而有些不正不经。
他将拂尘卡在手弯处,正给众人演示着“空中取火”。
只见他右手平摊,左手并起两指一捻,往掌心一点,就在掌中燃起了一丛火光。
众人眼睛里长了白翳,却也没全盲,还能隐隐看见一团红色,脸色顿时便是一亮,像被燃起了心中希望。
“不过雕虫小技。”黄衣道人故作谦虚,又一扬右手,高呼了声:“听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