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道白光乍亮,天边响起一声闷雷。右手未落,他的左手也抬了起来,喝道:“探风!”
顿时风起云涌,吹得人发丝飞扬。
得见如此“神迹”,众人都被震慑住了,纷纷嚷了起来,“仙家!仙家救救我们!”
“不急,不急!”黄衣道人扬唇大笑,满面红光,从怀中摸出了一把咒符来。
正是那与废纸无异的鬼画符。
秦念久无言以对地看着这一幕幕。
道家法术万万种,“无中生有”是最基础的一门咒法,他早先还拿来给那九凌天尊点了盏长明灯——可这黄衣道人却是连“无中生有”都没用出来,而不过是在手上沾了些易燃的火磷,再将那火磷搓燃罢了。
至于那雷和风,则不过是两道“化物符”,连寻常凡人拿在手中都能发挥效用,一般道人只拿来取个乐,听个响——就这,居然也能骗得众人又给银子又送粮食地来换他的破符?
这行骗的成本未免也忒低了点吧!
可又不能怪他们愚昧。他们村人皆是以务农为生,没了视觉就等同于断了生机,家中农田已有一个多月没打理过了,还有老人孩子要养,如今恰巧遇见了这位云游至此的“仙人”,又怎能不奋力抓住这根救命的蛛丝……
正无言以对着,谈风月拿扇子点了点他的肩头,“你看那边。”
他依言看去,在推攘着抢符的人群中瞧见了一个女子,从身形看来正是那生前的罗刹私,不禁讶然一怔——她的眼睛居然是好的?!
那女子长相称不上惊艳,却也足够清丽秀气,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温润清澈,顾盼生辉。
只是被挤在这样一群半盲的人中,她反而没他们灵活,连连踉跄,口中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别、别推啊……”
有个壮汉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大着嗓门骂道:“洛青雨你不是没瞎吗,来凑什么热闹?!”
“洛青雨?”秦念久听见了,又拿手肘捅了捅谈风月,“她不姓卢啊?”
这回谈风月皱眉忍了,“我不聋。”
那洛青雨被推得一晃,勉强站稳了身子,小声道:“我、我是来帮卢安他们家来求符的……”
推她的壮汉顿了顿,梗着脖子又骂了一句,“别人家的事,关你一个孤女屁事啊?!”
“行了行了,卢安前两年刚走,留下家里一媳妇仨孩子,现在大家都瞎了,她不帮你帮啊?”有人听不下去,帮她说了句话。
壮汉本来就理亏,懒得再与他们相争,呸地吐了口痰,骂骂咧咧地往前挤着走了。
头一回瞧见这般鲜活的争执场面,秦念久觉出几分新鲜来,又准备拿手肘去捅谈风月,却被后者提前避开了,还听他道:“有话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方才是谁一言不合就上来抓人手腕的?他不悦地瞥了谈风月一眼,还是老实地垂手站直了,才道:“你说,该不会就是这黄衣道人下咒术弄瞎了他们的眼睛,再贼喊捉贼地大发不义之财吧?”
谈风月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而后转开了脸。
那道士连张破障的符都画不好,怎么还能作出此等大妖,秦念久一说完,自己也觉得这猜想挺蠢的,只好掩饰性地拿拳抵唇,干咳一声,换了个问题,“村里的男人都在这了,陈温瑜怎么不在?”
谈风月话音凉凉地提醒他,“他姓陈。”
“……哦,那就可能是外村人了,不在也正常。”秦念久摸摸鼻尖,“对了,他的眼睛也没瞎——哎,难道只有姓卢的本村人,才会中这咒术?”
谈风月薄唇一动,想应他的话,却骤然冷下了神色。
秦念久见状,有些奇怪地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看见洛青雨走到了黄衣道人跟前,眼带感激地从他手中接过了一摞道符。
幻阵忠实地还原出了昔日的场景,纤毫毕现,因而他能清楚地看见黄衣道人眼里迸射出的精光。
那是种无需细心甄别就能分辨出的不怀好意。
黄衣老道貌似附耳过去与洛青雨小声说了些什么,隔得有些远了,并听不到,只能看见洛青雨猛地垂下了头去,摇了摇头,之后再没看那黄衣老道,捏着咒符转身跑了,而黄衣老道的表情则猛地沉了下来。
已经知晓了罗刹私的结局,秦念久看着那道人用夹杂着贪婪与欲念的阴狠目光追着洛青雨的背影而去,只觉得反胃无比,忍不住低咒了一句,“……畜生。”
留影幻阵只能重现数刻的往昔,时间到了,整幅场景虚虚一晃,热闹的景象倏而消散,眼前只剩下了空荡寂静的祠堂,和祠堂内外形容扭曲的人灯。
半晌,谈风月偏过头来看他,“还有那药,要看吗?”
秦念久一磨后牙,反手将黑伞收到了背后,“看。”
第六章
待谈风月从村人家中取了空药碗与药渣折返回来,便看见秦念久手中拿着那条缢死洛青雨的布单,已经站在了大阵旁。
他端着药碗,看了眼秦念久手里的东西,问道:“我先?”
秦念久点头,“你先。”
谈风月便踏进了阵中,手中银扇一动,划破了那张仍漂浮在空中的黄符。
只听“哧——”的一声,像是被什么鼓胀的东西被戳破了一般,大阵中涌动的浓白雾气颓然溃散。谈风月前进一步,手腕翻转,以银扇流泻而出的罡风封住了四溢的白雾,左手同时将盛着药渣的药碗送入了阵眼,口中冷声喝道:“结阵!”
白雾一颤,争先恐后地钻回了阵眼,又倏地重新喷发了出来,缓而慢地再次覆盖住了整个村庄。
同样地,于浓雾中先响起的是脚步声,却远比前一场幻阵景象中来得要更重更乱,嘈杂的人声也不仅仅是焦躁,而多了几分急迫与哀怨,等到浓雾散去,出现的幢幢人影也更多了。
方才只是男人,现在则是全村老少都出动了,在巷尾的一间小院外扎堆聚着。
之所以是小院“外”,是因为小院“里”早已挤满了人。人人肩头碰着肩头,正合围着一个身形瘦小的女子。
那女子退无可退,后背紧紧地抵在门板上,瑟瑟发着抖,一个绣着彩燕双飞的绣绷跌落在她脚边。
秦念久与谈风月坐在檐上,一个没表情,一个冷着脸,齐齐垂眼看着院中的混乱场景。
一个太婆哑着嗓子,颠三倒四地恳求,“囡囡,大仙说了,观世音菩萨也这么做过的呀……你帮帮我们,帮帮我们,你也能成菩萨的,女菩萨,女菩萨!我们养了你这么大,你也该报报恩的,你帮帮我们,啊?”
洛青雨看着面前双双灰白的眼,满脸凄惶,“不、不……”
又有一个农妇哀哀地开了腔,“我们没了眼睛,什么都做不了,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全村人饿死吗?青雨,你是个善心人,你没了眼睛,治好了大家,大家都会帮着你……不,不是,是供着你的!你是我们的大恩人——”
“我们都看不见了,就只有你的眼睛是好的,这难道不就是天意,让你来救我们的吗?”
“孩子还小啊,他们的眼睛瞎了,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要怎么活?”
“别忘了是谁凑钱把你从人牙子手里赎下来、把你拉扯到这么大的,是我们卢家村的人啊!你从小吃我们的,穿我们的,用我们的……要不是我们,你早被打断了手脚,在街上当乞儿,又或是被卖去野村里当媳妇了!”
有个孩子的胳膊被人痛拧了一把,当即高声哭叫了起来,“青雨姐姐,你帮帮我们呀,我不想瞎!我不想瞎!”
“囡囡啊——”
“一双眼睛,换全村人的命啊!”
……
说话的多是些老人女人和孩子,男人们不发一言地站着,手里紧紧握着割猪草的小刀。
“啧。”秦念久看着男人们手里锈迹斑斑的小刀,拿黑伞轻轻敲了敲房檐,浓黑的怨煞之气沿着伞面缓缓流动,“可真够爷们儿的。”
其中一人说的挺对,结局的确是一双眼睛,换了全村人的命。
院中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字字句句,没有一句是直截了当的逼迫,甚至能称得上软和,却犹如一柄柄软刃的长剑,剜得洛青雨血肉模糊。她只能惨白着脸,死死贴在门板上,不住地摇头,“……不、不……”
秦念久面无表情地听着看着,眼睛环视了一周,连那黄衣道人的影子都没看见,不禁冷笑一声,“真是好算计,唬得村人来行凶,不用自己动手,还能少担一份直接的因果。”
窥得了一丝曙光的众人见洛青雨仍是不愿意,隐隐躁动了起来,却是谁都不想当那个动手的恶人,只将劝说恳求的声音越提越高。
突然,一个妇人挣开人群走了出来,在空中空抓了几下,握住了洛青雨的手,“……小雨。”
洛青雨像是抓见了一块浮木,脸上重现了几丝血色,一双清明的眼中终于滚滚落下泪来,“嫂子,我——”
那妇人也哭了,“小雨,你帮帮我们吧,我知道你对我们好,卢安他去的早,我还有三个孩子,我……”
洛青雨一怔,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刚爬上脸颊的血色急速褪去,“……嫂子?”
妇人的哭声一霎放开了,“小雨啊!”
院中的人群仍在哭着、叫着、求着,洛青雨却好像听不见了,身体僵得无法动作,五指死死扣在身后的门板上,被粗糙的木刺刮出了血来。
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过了一弹指的时间,她终于做出了妥协,苍白嘴唇嚅动几番,“至、至少……让我再见温——”
她没能把话说完,有等不下去的人在混乱中伸手拽了她一把,拉她跌在了人群之中。
涌上去的是更多的人。
谈风月一收折扇,将声音与画面一同定住,转头看向秦念久,“如何?”
秦念久伸了个懒腰,声线没什么起伏,“大开眼界。”
“药的来因看完了,喝完药之后呢,能看见吗?”他撑身站起,倚伞而立,“同是一碗药,应该可以吧?”
与追溯原因无关,只是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心理,他还挺想看看众人在喝了那药后发觉无用,对洛青雨愧疚难当、追悔莫及的场面的。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谈风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没说话,只将折扇凌空一展,操纵白雾转换了场景。
这回没有脚步声了,一道粗哑的嗓音径直划开浓雾,“大仙,大仙,为、为何我们还是看不见?”
又一道怯怯的声音响起,“不、不是说药到病除吗?”
浓雾渐渐散开,黄衣道人的身影出现在了街角。面对二人的诘问,他不慌不忙地一甩拂尘,“我说了,要取及笄处子的一双明目做药引……”
“为何无效?”他冷哼了一声,笑得有些阴毒,拂尘一指洛青雨的小院,“——难道你们不该去问她吗?”
秦念久瞳孔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黑伞,就要往那黄衣道人的头顶劈去,却被谈风月及时抓住了手腕。后者施了点力气才按住他的手,声音很轻,“幻境残影,不得惊,不可扰。”
“……”
秦念久缓缓收回了手,看二人猛地变换了神情,先是惊,再是怒,最后是一种希望被掐灭后的愤恨。一人咬牙骂道:“他娘的,从小就只知道追在那陈温瑜屁股后头跑……我就知道她不干净!”
另一人跟着啐了声破/鞋,又骂了声更难听的,恨恨道:“别提那陈温瑜了!过几日陈家又要来收佃租……地都没法种了,怎么交?!”
“让陈温瑜带着那破/鞋滚吧!”
“我老早就觉得不对了,怎么就她一个的眼睛是好的,该不会她原就是个妖女……”
……
幻境还未结束,秦念久却无心再看了,一言不发地走回了洛青雨的小院,隔窗看着里面高烧不止、正哀声嚎哭的少女残影。
谈风月站在他身侧,又问了一遍,“如何?”
想看的场景没看着,秦念久抱着黑伞,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角,“错估人性。”
“看戏看全套,”他盯着屋内哭声渐弱的少女,把手中的布单扔给了谈风月,“劳驾仙君把阵眼换了吧。”
身边的人慢悠悠地出了院子,秦念久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抹洛青雨的残影,看着她哭得嗓子沙哑,嚎得咳出血来,听院外路过的村人残影偷偷地啐她。
人怎么会这么好骗?他在脑中翻遍了读过的话本,也找不出一个答案来。
浓白的雾气缓缓流过眼前,又点点散去,原先倚在床沿的洛青雨一霎消失,再出现时倚在了门边,嘴唇是青的,脸颊却红得滴血,是高烧烧出来的病容。
她的双眼是人被生剜出来的,只在最开始时粗粗上了一遍药,黑褐的药汁与红褐的血块积在两个空洞的眼眶上,将干未干,正对着院门。
秦念久知道她是在等人,上一场幻境的人说了,过几日陈家人会来收佃租。
“啧。你干啥去了,怎么没来呢。”他拿伞柄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小声问这具“陈温瑜”的肉身。陈温瑜的生魂已经入了阴司,当然答不了他的话。
无关感性,他确实是在认真地疑惑:村子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陈温瑜哪儿去了?
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切断了他的思绪,他转眼望去,看见那黄衣道人踏进了院中。
去而复返的谈风月无声无息地站到了他身边,看着黄衣道人径直走向神智已然有些不清的洛青雨,语气冷得冻人,“果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