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便已做好了替这阴魂挡剑的准备,不想这幢幢幻影竟都自行定住了……看来这情这景,许是因他心而生出来的心魔梦魇……?
心间有了些许猜想,谈风月将声音放得极轻,仿佛只是朝早时要唤他醒来一般,缓声叫他,“……这是深魇,是梦,都是假的。”
话音入耳,却好似隔着山海万重那般遥远,人影入眼,却好似隔着前世今生那般陌生。秦念久仍是怔的,也并没松开执剑的手。
……又来了。他想。
……深魇又在骗他。他想。
——于是他木然呆怔地,将那剑又往前送入了几分。
“……”眼见四围定住的人形稍有松动之势,谈风月忍住了漫上喉间的痛声,声音仍轻仍缓,小心地道:“……是我,谈风月。”
……谈风月?
……是谁?
空茫的脑海里点滴被填入了枚枚碎片——有谁在破殿里抓住了他的手腕,说“找到你了”;有谁借了身体给那罗刹私,与他相拥;有谁疾步过来揽住他,给他撑起黑伞遮阳;有谁在宗门人转眼过来时挡在了自己身前……
点点滴滴,滴滴点点。每忆起一样,便有数道幻影人形消散而去,秦念久却对此一无所觉。
他只看着眼前的青影,低低空喃,“……谈风月?”
“是,谈风月。”谈风月顶着刺入身体的长剑,向他走近了半步,“……方才你所见的,都是假的,是幻象,是虚影。”
秦念久仍是喃喃,“……假的?”
“是。”谈风月答他,又向前走近了半步,鲜血在他腹部沁染开了一片,污了他素雅的青衣,他却浑不觉地只与那阴魂说话,“……你看你手中,只有一柄剑不是?”
……是,仅有一柄。被恨意与痛意击碎的神思稍重组回了一些,秦念久终于似觉出了哪里有些不对,眼带茫然地轻蹙起了眉,“……我……用的不是……”
长剑已然穿身而过,谈风月却面色不变,终于走到了秦念久身前,与他面对面,眼对眼。
先前看他打斗受伤时换手换得那般顺畅自然,左右手上又皆有剑茧——谈风月抬起手,替他拭去了面上的血泪,轻声道:“……你生前所用的,实则是双剑,是不是?”
秦念久微微一愣。……是了,之前在那尸山尸海的幻梦里所见的,他确实是拿着双剑的没错——
……所以这景象,当真不是旧日重现?
没等他真切地拾回所有神思,便落入了一个怀抱之中。
拥着他的人身体微温,似是轻轻颤着,有均匀且有力的心跳声随之传来。一声、一声……又一声,渐与他自己的心跳重叠到了一块儿去。
谈风月隔剑轻拥着他,像拥着件失而复得的珍物。像在此刻,他才终于理清了方才心间那难辨的心慌意乱,那错漏下的心跳是缘之为何。
他知道了,他辨清了。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轻拥着这阴魂,仍试图说服他这只是个噩梦,“……所以啊,深魇实不知你生前境况,不过依照你心间惊怖之物,空造出了个魇境罢了……”
见每说一字,余下的幻影人形便又不甘地消散去一人,他心觉此举有效,便絮絮说了下去,“……你是怕我也会与宗门人一道,要置你于死地吗?”
长剑穿身,明明刺的是他的腹部,可说到此处时,怎么却好像是胸膛更痛一些……他难捱地轻咳了一声,才又续道:“……不是说了,仙福同享,鬼难同当的么……”
拥着他的人似是在他耳边絮絮地说着什么,秦念久一个字都未听清楚,也一个字都未听进去,他只听着那两股纠缠在一起的心跳,视线逐渐清明起来。
一声、一声……又一声。
是常伴在他身侧的人。
一声、一声……又一声。
是日日与他谈笑的人。
一声、一声……又一声。
是夜夜与他同眠的人。
一声、一声……又一声。
是——
最后一个幻影人形无声消散,能吞天噬日的魔气亦丝丝消融化去,没了影踪。
遥不能及的至远处,似是有谁无可奈何地低低长叹了一声,又只像是呼啸风声给人的错觉。
原执在手中的长剑无声消失,掌心只余下了一片空落。秦念久怔怔抬手,艰难地反拥住了来人,仍似有几分犹疑地轻唤:“……谈风月?”
脑中仍是空又不空,心间仍是满又不满,一切却都似落在了实处。
谈风月垂眼应他,“是我,是我。”
第六十四章
黑黢黢的魔气如烟散去,溃散的神智反而丝丝钻回了脑中。
似有百年春秋已过,秦念久终于拾全了心神,抬眼看向谈风月,劈头却是着急的一句,“……你有事没有?”
钝痛的大脑仍有些混乱,他又心焦,慌里慌张地一拽谈风月,脱口说出的话可谓是颠三倒四,“深魇凶险……有幻象——你可有哪里伤着——”
他本意是想说深魇里这般凶险,不知这老祖都看见了什么,有没有伤到哪里,可心越急,话便越说不利索,又蓦然记起他方才似是捅了这老祖一剑,原本的慌张就成了惊吓,都快咬着舌头了,“——不是,我刚捅你了?扎哪儿了?重不重?!”
他说着,边手忙脚乱地想检查谈风月身上的伤,又因失去了镇着经络的怨煞之气而手脚发软,一时失力地跌了下去——
“……”谈风月略有些无言地及时扶住了这阴魂,口吻和缓地道:“我没事。一切都只是幻梦而已。”
惊惧可怖的场景是幻,要杀他的宗门人是幻,身上的伤痛亦是幻……不过满眼空花,一片虚幻罢了。幻象消散,原插在腹间的那柄长剑想当然也一并没了踪影,罔提那伤痕了——
奈何秦念久一听他这反常的语气,反倒更为紧张了不少,视线挂在他身上来回游弋,口中不断追问道:“当真没事?会不会留有什么暗伤啊?你可千万别逞强,要是伤及了神魂……”
心说就方才那景象,也不知是谁伤得更重一些……谈风月略感头疼地歇了好声哄他的心思,将这阴魂的手臂往自己肩上一搭,将他架了起来,好笑道:“都已说了没事,劳驾天尊就别急着咒我了。”
被熟悉的风凉语调一镇,秦念久果然稍冷静了几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还有力气架起自己,身上也不像带着伤的样子,心亦稍安下来,喃喃念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怎么,”见他这般关怀自己,谈风月不可谓不心暖,面上却貌似不在意地一挑眉,轻啧了一声,语气如常地调侃他,“不想天尊当真如此在乎我。”
这回秦念久却没嫌他厚颜无耻,反而诚恳地点了点头,“那可不……”
此言一出,还没等谈风月心间漾开点什么别样的情愫,就见他将头一偏,心有余悸地续道:“谪仙也是仙啊,有伤仙体,可不知是多大的罪过——”
谈风月:“……”
秦念久垂眼没看他,只艰难地抬手抚了抚心口,“还好还好,没真伤着,不然我这攒起的功德不就都白费了?”
谈风月:“…………”
尤嫌不及地,那阴魂还艰难地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姿势,兀自碎碎念道:“天公地母有耳皆闻,是这老祖自己说的没事啊,若是日后遗留下了什么病症,可千万别要怪在我的头上——”
谈风月:“………………”
情愫尽碎,他眉心直跳地看着这正埋头告神的阴魂,几度想撒开他拂袖而去,又挪不开腿,心间半是气闷,半是宽慰——本来既担忧方才那骇人的景象会给这阴魂留下什么阴影,又担忧那不知缘何而生的魔气会侵伤他的心智,现下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两厢情绪拉扯之下,他也只能无奈地看着这心大的阴魂,话音凉薄地道:“别念了,先找法子出这深魇才是正经——还是天尊想留在这儿长住?”
话音落下,只见有黑光凌空一闪,是那对裹着淡淡黑雾的眼珠自他袖中飘游了出来,悬在空中晃晃地引,似是在示意着某个方向。
“……”
谈风月看了看那眼珠,又凉凉扫了一眼那仍在嘀咕碎念的阴魂,没说什么,只一扯他的手臂,反过身去将他背了起来。
手脚确实是没了什么了力气,秦念久被他拉扯得话音一断,也没挣扎,老老实实地往这老祖背上一搭,便不出声了。
远似是有山峦在侧,近似是有绿水在旁,空空幻梦间,有一人背着一人缓步前行。
……虽然不知为何这眼珠不能直接将他们带出梦去,但梦境是这眼珠子的主场,跟着它走总是没错。
……这阴魂失了力气,行动不便,他背着他走也是正常。
……毕竟他这人一向心善的不是?
谈风月闲闲在脑中给自己编排着各样正当的理由,逐步往眼珠子指引的方向走去。
后背上一片沉沉温热,挂在他背上的阴魂许是累得狠了,许是全没了说话的气力,并没再开口说些恼人的话语,倒给他留出了两耳清净——啧,难得。
像是猜到了这老祖此刻正腹诽着些什么,一直无话的秦念久轻勾了勾唇角,闭上眼缓了又缓,终是忍不住神情阴郁地紧锁起了眉头,眉宇间无声地流露出了几分戾气来。
那可惧可怖的场景历历在目,幻痛似犹在身,他就算心再大,又怎可能全不在意,之所以胡言乱语一番,不过是不想让这老祖忧心罢了……他皱眉阖眼,试图将满脑纠葛的思绪一一捋清。
深魇深魇,是依照人心深处最深的恐惧而造出的魇境……
他对前生之事所知甚少,仅知道自己生前大奸大恶,乃受宗门人围杀至死,因而对宗门人士多有畏惧,深魇由此给他幻化出这样一幅景象也不出奇——
他与谈风月相识相伴至今,该也能称得上一声相知了,不知从何时开始,这老祖对他而言已有了不轻的份量……毕竟自古正邪不能两立,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内心深处亦是怕会与这老祖刀剑相向的,深魇由此给他幻化出一个“谈风月”来,亦称不上奇怪——
如是种种,都能说通捋顺……可那自他体内溢出的魔气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魔气极黑极浓,似能参天,哪怕他当时经已模糊了神志都能感知到一二,想也知道那魔气该是极为深重——
思及至此,他眉头皱得愈紧,思绪却稍稍一错,不小心便搭到了那谈风月身上:所以这老祖,是在瞧见了他身上的魔气之后,还不管不顾地奔向了他,将他从那幻象中唤醒了过来?
……不管他身带魔气,不顾长剑穿身……地拥住了他?
辨不清涌上心头的滋味究竟是哪般,秦念久的呼吸也跟着稍稍错漏了一拍。
在前方领路的眼珠似是要把他们往天际引,遥遥看不见尽头。察觉到了背上阴魂一霎紊乱的呼吸,谈风月脚步微顿,随即加快了些许,嘴上问他:“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想到这老祖的知觉竟如此敏锐……秦念久听出了他淡淡话音中掺杂的隐忧,心间滋味更是复杂,便没提魔气一事,只打着哈哈道:“怎么会呢,老祖肩背宽阔结实,趴在上面当真软和得很。”
听了这调笑的话语,谈风月却微微一默,心思回转几轮,半晌后才道:“你可是,在担心那魔气的事?”
蓦地被点穿了心事,秦念久本不想再拿自己的事去惹他烦心,又怕他当自己是在隐瞒于他,便不得不踟躇着应了声,“……嗯。”
本还真当这阴魂是心宽不记事,原来他不过是顾虑着自己,怕自己操心……谈风月心里一软,话音仍是淡淡的,“只是有了魔气,又不是真成了魔,有什么可烦忧的。谁知你是不是因走火入魔才生出了魔气,或是遇着了什么魔星,受魔气侵染,又或许纯属是深魇幻化出来的假象也不一定……”
话说一半,他倏然记起许久前见这阴魂动怒时,似是也流露出了一丝魔气,再开口时话音便稍沉了几分,却仍是在哄他宽心,“空想太多也是无用,不如先闭眼养养神,待出去后再说。”
这老祖的声线惯来轻淡且凉,却总能以人安心之感。秦念久嘴唇微动几番,终是抿唇以鼻音应了,“嗯。”
两人各怀心思,一时无话。
谈风月脚步稳健地走着,细思那魔气的来源都有哪些可能;秦念久则趴在这老祖背上,几度想叩开他的脑壳瞧瞧里面都装了些什么,才能让他这般处变不惊——难道就没什么东西能惹他惧怕的么?
想到此处,他轻哎了一声,稍显好奇地小声唤那老祖,“对了,你也跌入了深魇里么?……在里面都看见了些什么?”
总不能只有他一人受苦吧!
说起那莫名其妙的魇梦一场,谈风月自己都摸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自觉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便如实与他尽数说了,还将那四季变幻的场景细细描述了一番,“——就是这样。而后我便跟着那眼珠,寻你来了。”
秦念久听得啧啧称奇,半是觉着离奇,半是觉着不忿地碎碎道:“……怎么我的深魇就那般惨烈……”
没能见到这老祖青丝化白的模样,他还颇有些遗憾似的,艰难地挪了挪手指,勾了一缕谈风月的黑发绕在指上,心觉好笑,“原来老祖你最深的恐惧是怕变老啊……”
……爱美如此,倒也像他的做派。像抓见了这老祖的软肋似的,他细声轻嘲软哄道:“不怕不怕啊,修道之人哪个不是驻颜有方,怎会如寻常人家般弹指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