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风月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该是很冷?”
秦念久再度坦然否认,“也不会啊,不是说了有燃灯么。魂体又不知冷暖,现回想起来,温度该是还算得上宜人——”
“……”谈风月闻言又默了半晌,再问:“那可寂寥?”
“唔,稍有一些吧。”琢磨着这处白茫许是他生前去过的什么地方,秦念久望着那片白,随口道,“不过每日做些分拣祭品的活儿,倒也容易消磨,不还有鬼差老兄陪我谈天解闷么。”
谈风月:“……”
他心间生出的恻隐彻底被打灭了个干净,凉凉扫了这阴魂一眼,将头扭开了去,空对着眼前的白茫,不再出声了。
如此静默了一阵,正垂头拿伞尖划着地面的秦念久突然回过了味来,“咦?——”
他猛地一转头,对上了谈风月似是有些气闷的后脑,便凑上去拿视线探他的脸,“老祖你方才,是在关心我啊?”
谈风月目不斜视地回正了身子,“单纯好奇一问而已,天尊多心了。”
被人关切的感觉本就不赖,秦念久又少见他这幅斗气似的嘴硬模样,心里简直好笑得要咧嘴笑开了怀,面上却刻意卖惨地拿手摁着眼睛做了个哭脸,拖着长声闹他道:“我刚刚是瞎说的。老祖有所不知,那交界地里可冷了!可黑了!可寂寥了——呜呜——”
谈风月被他“呜呜”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忍无可忍地拿银扇硬敲了他一记,“办正事!”
是在梦中,被这么用力敲了一记也无甚痛感,秦念久却还是装模作样地呲了呲牙,“还说呢,明明是你一直在问旁的……”
提起正事,自然是要严阵以待的,他驳完这一句,便登时收放自如地敛起了神情,放眼自足下一直蔓延至天际的白,“说寻线索,可我看这儿就只有一片白啊……莫不是雪原?”
谈风月轻踩了几步,而后摇了摇头,“我看不像。”
国境至北处确有一片茫茫雪原,他曾去过那里一回,白雪连白天,纯白无界,可这里既无碎雪如星落,也无北风吹面寒,并不像是身在一片雪原之中,倒像是身处一片混沌空茫。
往各个方向看去,皆是一片虚白,他沉吟片刻,“四处走走看吧。”
秦念久也有此意,抬步与他并肩。
天地白茫,不见前路。他们慢走慢看,应是已走出了很远,却不知为何,仍是走不出这片白茫之地,像是徒被困在了这片虚白中一般。
满目皆白,初看还好,看得久了便觉晃眼。谈风月尚还能忍耐,秦念久却简直快被这上下净白给刺瞎了眼睛,时不时便把视线往一身天青的谈风月身上挂,以此来缓解眼部的不适,嘴上则天马行空地胡乱猜测道:“——都说死时身尽空,难道这是我临死前所见?还是梦中梦,生前的我梦见了一片雪地?或者是……”
往常几次造梦,都有如重临其境一般,线索皆是摊在眼前的,这次却越走越没头绪……他困惑地歪了歪头,喃喃道:“莫非是出了什么差错,没能入梦去?不应该啊,都试了那么多次了,该是十拿九稳的才对……”
说着,他偏头看了眼谈风月,“你面上也是絮的没错——”
谈风月看着这面貌清晰、眉眼深邃的阴魂,忖道:“不然就先出梦去,再进来试试?”
如此盲走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早些时候放话说出“就此作罢”的那副冲劲早已泄去了大半,秦念久点点头,稍显气馁地拿伞尖随手划拉了一下如浓雾般凝在眼前的白茫,正准备起念出梦去,却乍然听见有窸窣模糊的人声入耳,不过转瞬便又重归了寂静,仿佛是他生出了幻听一般。
……怎么了这是,还带闹鬼的?他僵僵转头看向谈风月,“……你可听见了?”
谈风月显然也听见了方才的异响,蹙眉看着他手里的黑伞,“你再划一次试试。”
秦念久赶忙依言提伞,在眼前胡乱挥了两下,果然又听见了几声嘈杂。
包覆着天地四围的浓稠白色似是被黑伞上的怨煞之气瞬息间割裂开了几道,远远白茫之外,依稀似是有人声、有人影,也不过转瞬,便又随着重聚在一块的浓白消失了影音。
啊?原来是有声音画面的吗?不过是被白雾隔绝在外了?
不消多说,连眼神都无需交汇,两人只顿了半秒,便默契十足地各自挥伞扬扇——
果然,被黑气或是灵气划开的白雾一分既合,能从中短暂且隐约地看见远处有人影幢幢,似是有各样画面拼接在一处般,还有各样难辨的声线交叠相融。
……既是有画面的,怎没直接呈现在眼前?秦念久百思不得其解地远眺着那道道一瞬即逝的朦胧色彩,“这——”
不等他多此一言地问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谈风月掂了掂手中的银扇,“这次试试划大一些,看能不能闯过去瞧瞧。”
秦念久一贯行动快的,谈风月话音初落,他便运足了气,狠狠将黑伞一挥——浓白聚合得极快,得抓紧时机才行——聚于伞尖的怨煞之气犹如长鞭一般,准且锐利地将满目苍白割开了一道裂口。
裂口乍开,他便一抓谈风月,想也不想地就欲往里直冲,却猛地顿住了脚步,眼中骤然涌满不可置信,“怎么会——!”
谈风月亦是略略瞪大了眼。
不见前几次划开白雾时所见所闻的画面声响,被划开的裂口中只有一片切实浓重的无尽深黑,像有生命一般飞快地扭动着,往裂口外急速溢出,侵染了原有的浓白。
事态遽变。
那扭动着的深黑好似泄洪一般喷薄外漏,不过一息工夫便已浸没了整片浓白的空间,秦念久明明紧抓着谈风月的,却只来得及惊呼一声“深魇?”,手中便是一空。谈风月更是连他面上的诧色都没能看清,就被那深黑盖过了眼前,摄住了呼吸,腕上亦是一松。
……
……
下坠,无尽的下坠。
分不清耳畔接连炸响的究竟是呼啸风声还是尖厉的鬼哭,失重感紧紧束缚住了秦念久的手脚,教他连挣扎都不能,只能在一片深黑中不断疾速往下坠落,脑中思绪胡乱纠成了一团。
——这里是深魇?
——怎么会落入深魇?
——谈风月呢?
……
不等他再细想,不知是他猛然停止了坠落,还是终于摔落在了实地之上,耳畔怪声骤然止息,周身失重感亦顿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痛意,似是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般——看来该是摔落在实地之上了。
……等等,痛意?
秦念久愣了愣。他向来只知道有“深魇”这么个魇境之地,是处极凶险的地方,似梦非梦,会依据人心间最深的恐惧而幻化出各样具象的梦魇,却不知这处竟然会有痛感……
……再等等,最深的恐惧?
……他一个不记前尘的阴魂,能有什么最深的恐惧?
他没能愣神太久,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起身站稳,耳边便传来了一阵阵震耳欲聋的玉佩相击之声。
僵僵抬头望去,一众面目狰狞扭曲的宗门人正围着他,手中长剑高高扬起——
……宗门人我日你们先人啊!
该死的。秦念久顾不及太多了,即刻起动心念,欲要梦醒,不知为何却是无效,他又心念急转,欲要掐诀,体内的怨煞之气却不知为何已然无踪了,那柄柄长剑终还是落到了他身上,或剜或刺或劈或砍——
端是痛彻心扉。
明明知道这只是幻化而出的梦魇,这景象是假,这宗人是假,这痛意是假……许是依他的“恐惧”空造出来的也不一定,可却全不受他意识所控地,那股过于陌生的负面情绪久违地再度呼啸着袭来,过于浓烈的不甘、愤怒、失望、暴戾糅杂在了一块儿,涨斥满了心间,教他根本难以清醒地思考——
一剑叠一剑,接连而来,刺得他周身鲜血淋漓,如被拔了鳞的游鱼,血衣又湿粘在身,如条被剥了皮的长蛇。
随即,眼前如修罗般手提长剑的宗人们身形忽地一晃,尽数消失了影踪,身上的痛感亦一霎褪去,鲜血回流,衣裳如新,心内空茫。
可下一秒,一切卷土又重来。
……只不过,这次围杀他的宗人更多了。
片刻喘息的机会都没留给他,他只能艰难地抓住了脑间仅存的一分清醒,忍痛抬手反击——
握在手中的黑伞不知何时被替换成了一柄寒凉宝剑。坚实的剑柄硌着掌心,横剑拦腰劈向了身前的宗门人,却像是砍上了一片虚无,宗门人表情未变,长剑不停,自四面八方一次又一次地重重刺穿了他的身体——
端是痛似裂魂。
……
……深魇是处极凶险的地界。
……会依据人心间最深的恐惧而幻化出各样具象的梦魇。
……为什么?
痛楚遍遍袭来,层层交叠,所围杀他的宗门人一轮多过一轮,下手愈狠,他只能提剑胡乱反击,却伤不了他们分毫。
……杜、景、死、伤、惊、生、休、开,究竟哪处是生门?
痛意迷离中,电光石火间,他一阵恍惚,浑浑噩噩地摸出了这“深魇”的门道——既会依照心内最深的恐惧造出幻象,该是为了消磨人的意志,让人再分不清这是梦是真,便会永陷深魇了——
如此,唯有坚信这是梦境……才能寻到一丝逃脱的生机?
一念起,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的蛛丝,他咬牙苦忍着周身的痛感,撑剑直起了身子。
……只要熬过去,只要熬过去……他不是向来能忍痛的么……
砍在身上的剑伤会愈合,痛意会消退,衣裳会翻新……这里是只是梦境罢了,只是梦境没错!
只要他熬到梦醒……
遍遍提醒着自己这是梦境,都是深魇幻化出来骗他的梦魇,眼前的宗门人又一次重新现出了身影。秦念久咽下一口腥甜,在一片浑噩中强行稳了稳心神,抬眼扫望了过去,试图从中找出“生门”在何方,视线却蓦然凝滞在了半途。
明明知道这是梦境……
明知这是梦境,可他看着站在一众宗门人中,那同样提着长剑的青衣人,心间某处未知的角落却像是被骤然洞穿了一般,像是触及到了能摧毁他神智的某处暗伤。
刀光剑影接连向他劈送而来,他却浑不觉痛似的,只哑然愣怔地看着人群中面色冷寂的“谈风月”,好半晌才拾回因疼痛而变得支离破碎的声线,目露无望,“……你……也在这里?”
……也在这,要围杀他的人之中吗?
回应他的是“谈风月”毫不留情地刺来的森凉长剑。
第六十二章
旧痛未散,又叠新痛。
柄柄长剑上淬满寒意,冰凉的剑体好似阵阵乱旋的寒风,辨不清刮来的方向,最后却总是要落在他身上。
剧痛之下,一切都好像被放慢了似的,能清晰地听见剑刃破开皮肉的“嗤”声,剑锋卡上白骨时的脆响——经已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这场景重演了几回,秦念久像是从血池中被捞上来的一般浑身浴血,被“杀”得脑中一片混沌,似有言语万千,却零碎得上句不搭下句,只茫然地挥剑作无用的抵抗——唯有散了焦的瞳仁一直挂在那青衣人身上。
心间有惊、有怒、有恸……辨不清哪一种情绪占了上风,他看着那混杂在人群中、提剑朝自己砍来的“谈风月”,有千般思绪穿破脑中薄雾,针似地锥着他的神经。
——对啊,为何他从没想过,谈风月也会在围杀他的宗门人之中?
……他死于六十七年前,谈风月是于五十二年前失去的记忆,中间整隔着十五年不是?……明明那不记前尘的风月老祖,明摆着也曾是个宗门人不是?
——可在就在了,他生前大奸大恶,受宗门人围杀也于情于理……
他又为何会觉得如此心痛?
这痛自心底漫涨上来,涌入眼底,攀上天灵,将他的神智拆得七零八落,碎成千片,只余下了一片空茫的裂痛。
——这究竟只是深魇空造出来欺骗他的幻梦,亦是旧日重现?
他不知道,也分不清了,他只虚眼看着那“谈风月”,百般不解地遍遍空喃,“……你……也在这里……?”
那“谈风月”当然不会答他,只冷着脸遍遍挥剑向他,穿心、裂骨。
……
又一次被百柄长剑钉穿了身体,痛意逐层上攀,烧灼着他心间挣动不已的暴戾,秦念久死盯着那“谈风月”,终于被一股不知由何而来的愤怒摄住了心魂、击溃了理智。
——为什么不能直给他一个痛快?
——为什么他要受这刺心剐肉之痛?
——为什么……
原存于体内的怨煞之气分明已不知散去了何方,却有另一股极浓极稠的黑气自他周身缓缓逸出。
痛仍犹在。黑气缭绕中,他双眼猩红,狠戾地冲那“谈风月”挥剑反劈过去,恨声全不受控地冲破了喉咙,“为什么你也在这里?!”
……
……
深黑之中,似有千百道人声争先恐后地钻入谈风月耳内:
——有的缥缈有灵,仿若仙音:“别去了!别再去了!若让天君知晓了,是要受罚的呀!”
——有的底气不足,似避他不及:“这,呃,确是我们亲眼所见……那谁知道啊?”
——有的音调平板,无波无澜:“阴司查无此人。”
——有的似挟带着威压万钧:“玩忽职守、私自下凡、擅闯阴司……身为上仙,却只顾闲游三界!迎灵风使,你可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