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这回找上来的会是好梦抑是噩梦,屋外仍有雨声淅沥。
……
近午雨歇,天地一片澄明。
诚如谈风月所想,纪濯然并未拖沓太久,巳时刚过便来了园中,与傅断水一同将谈秦二人接引上了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
车轮滚滚,驶得平稳。两个小叶子还辛劳地留在书房中整理案档,因而马车中只有他们四人。
——再加上一个因有宗门人在旁,躲在符中不敢现身的三九。
虽已补上了两个时辰的无梦好眠,谈风月精神却仍是有些不济,连摇银扇的动作都有些懒缓,听秦念久跃跃欲试地问那太子:“这便要入宫了?”
纪濯然向来喜欢在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再与人交待具体,笑着摇了摇头,“不好说国师在宫中有多少耳目,此时入宫怕还是有些贸然了。”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见到国师,看看他究竟是不是那徐晏清啊?有傅断水在旁,秦念久不好表露出心急的模样,只得道:“……那我们现在是去?”
纪濯然也没吊他胃口,直白坦诚道:“昨日听这位仙家姓谈,朝中恰有一老臣亦姓谈,名昂之。其夫人与本宫母妃少时为伴,平素也常有往来。还请二位以远亲与门客的名义在谈府暂居几日,待本宫于宫中上下打点过,再与谈太傅等一并入宫赴宴。”
宗门人士与朝廷中人到底互不相涉,傅断水先前只说了会请两位能人前来相助,纪濯然不知这二人实非宗人,怕他们介怀,便又道:“谈家人性情宽厚,祖上亦出过一名修者,因而与宗门人间并无嫌隙,二位仙家大可放心。”
……这话说的,像他们两个有多恃傲似的。谈风月淡淡瞥他一眼,没说什么。
秦念久却是直接略过了他叭叭讲述的一大段,只抓着关键处问道:“入宫赴宴?什么宴?”
听他问起这个,傅断水眉头几不可闻地一皱,撇开了头去,纪濯然亦是苦笑,“秦仙家有所不知。两年前父皇大病,下令每隔一日便要宴请众位大臣,说是作冲喜之用,后父皇病愈,也依旧是如此,便慢慢成了一项规矩——国师平素深居简出,日里亦不用上朝,唯有在宫宴之时方才会现身片刻。”
既是宫中夜宴,必定是有酒有肉,且不喝不行、不吃不行的……秦念久瞄着傅断水面上微显不悦的神情,了然道:“所以傅仙友先前与殿下一同入宫,也是……”
纪濯然点点头,“是。便是以本宫门客的名义,一并赴了宫宴。奈何那次国师忙于替北原祈雨,因而并未现身。”
……这太子与傅断水之间究竟是有多亲厚,竟能让这正派门人甘愿陪他赴一场奢靡酒宴……秦念久满心好奇又次浮起,暗藏探究地看着纪濯然,状似不经意道:“都还未问过,两位是如何结识的呢。”
车轮滚过地上一道暗坎,马车微微一颠。纪濯然笑着扶上了傅断水的肩,语气松快道:“说来是缘分。本宫自幼怕蛇,少时陪同母妃去山上礼佛,不慎被林中蹿出的蟒蛇所惊,失足跌落了山崖,恰好——”他笑望一眼傅断水,后者淡漠地移开了眼去,“他正在崖下清修,将本宫救了起来,便因此相识了。”
……哦?谈风月轻轻挑眉,心说那可真是有缘。
这般因缘际会的,秦念久还当自己是在听话本故事,正想再多打听些,马车便兀地停了下来。
纪濯然撩起布帘往外瞧了一眼,“谈府到了。”
正事要紧。秦念久只得熄了声音,看傅断水将纪濯然扶下了马车。
纪濯然将手搭在傅断水肩上,稳稳下了马车,又回首对二人道:“本宫只与谈家人说了宫中略有些异事发生,需请仙家前来相助。”
言下之意,便是他并未与谈家人言明真相,望请他们保密。
仍是不喜他这事事不与人道清说明的行事风格,谈风月淡淡看他一眼,依旧懒说什么,只与秦念久一同点了点头。
谈家不愧为大户世家,高门阔院,朱楼翠阁。自偏门进府后,方踏出几步,便见有衣着富丽的三人站在院中,后垂首立着一众家仆,齐齐恭迎太子。
纪濯然惯来没什么架子,一见他们欲要下跪施礼,便忙快步走上前去,搀住了正中鬓发皆银、双唇瘪陷、手撑一柄金丝藤杖的老人,又对余下众人道:“诸位免礼,免礼。来人,给老太君赐座。”
“谢太子恩!”谈昂之忙不迭将自家祖母扶了过来,亲自搀她在院中的石凳上落了座,又从一地仍跪着的家仆中点了三名出来,唤他们服侍祖母左右,这才踱步回来,恭敬地垂首以待太子指示。
想他们大概还有许多虚礼要走过场,一时还扯不到正事上,谈秦二人闲缀在太子与傅断水身后,拿余光打量着这府中的装饰摆设,耳听纪濯然与谈家人客气寒暄,不多几句便弄清了各人的姓名身份。
太傅谈昂之,其夫人温明泽,夫妻育有四子,在外或游学或为官或成了家业,暂还未返皇都。
……真是稀奇,原还以为这类大户,少说也会纳有四五房贵妾,开枝散叶生他十七八个的……秦念久悄悄往那一双中年夫妇面上瞧,不难得见他们眼中情深,再看他们相扶的动作,亦不难看出他们亲爱和睦。
照此看来,太子所说的谈家为人宽厚,该是确没作假的了。
谈风月仍有些困倦,静站得也有些累了,置身事外地并没想些有的没的,只半抽离地静望着谈府檐上的碧瓦出神。
好在并未让他们等上太久,纪濯然与谈家人简单聊完几句,便略一颔首,与谈昂之道:“本宫今日还要去探望八皇弟,就不多叨扰太傅了。”说着,他稍错开了身子,将身后的谈风月与秦念久唤至了人前,“这二位便是——”
谈昂之心中已有数,忙接道:“这便是殿下提过的二位仙家了吧?甚好,果然一表人才。”
谈秦二人还未搭腔,纪濯然便意有所指地轻轻一咳,谈昂之顷刻会意,一改面上的恭敬,上前亲昵地执起了二人的手,热情招呼道:“谈表侄!久未见过了!近来如何?”
秦念久:“……”
谈风月:“……”
身侧阴魂兀自憋笑,谈风月无语地看了太子一眼,终是从善如流地应了声,“谢表叔问起,一切皆好。”
借这对话分清了二人,谈昂之又转眼看向了秦念久,欣慰地笑道:“这位便是表侄所招进的门客了?甚好,果然一表人才。”
“……”心觉这谈家人还真是有趣,与身侧那同样姓谈的冷情老祖全然不同,秦念久闷闷忍笑,“……见过谈太傅。”
见一切安排妥当,纪濯然便也笑了起来,携傅断水与众人道了告辞。
太子一走,满跪一地的家仆终于得以站起了身,谈昂之亦放松地揉了把脸,三步并作两步地去扶起了自家祖母,转头笑问谈秦二人:“空置的厢房还未打理好,二位不如先随我进厅中一叙?”
谈夫人见他们两位面貌生得年轻,似与自己在外未归的四个孩子年纪相仿,便不自觉放暖了语气,温声关切道:“夜里才下过一场雨,略有些冷,地也湿滑,二位穿得这般单薄,怕是要受凉,还是别在院中久待了。”
语毕,便唤家仆去煮些暖身的姜茶来。
谈秦二人何曾被长者如此真切地关怀过,难免受宠若惊,连谈风月都收起了惯持的冷面,秦念久更是都有些无措了,迭声应好。
三人谈话间,谈昂之搀扶着祖母走了过来,见他们模样似有些拘谨,忍不住笑了两声,“二位无需拘束,就当在自己家里便是。”
……他一介失忆阴魂,哪来的“自己家”可言哦。奈何对方说得情真意切,秦念久只得讷讷又应了声好。
话音初落,手便被那走至近旁的老太君蓦地执了过去。
老太君年事已高,身子骨还勉强称得上硬朗,面色亦红润,却也已鸡皮鹤发、双目浑浊,尽显老态了。她勉强拿一双浊目看了看谈风月,又看了看秦念久,似是在艰难地思索着什么,而后执着他的手喃喃低念,“……惜惜,惜惜——”
兮兮?惜惜?惜兮?秦念久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没敢把手抽回来,听谈昂之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赧然解释道:“祖母高寿八十有八,已不记事了,人也时常有些糊涂……‘惜惜’是她未嫁时的叠字小名——哦,就是‘惜取少年时’的那个‘惜’字——”
凡人寿短,八十八已算难得的高寿,秦念久心叹这户人家果然福泽深厚,理解地点了点头,又见那老太君轻拍了拍自己的手,瘪着嘴念叨:“……上香、惜惜上香——”
“……祖母!”谈昂之表情颇有些哭笑不得,却毫无不耐,哄小孩一般好声与她道:“戌时才要去宗祠上香,这连午时都还未到呢……”
老太君全没听他的劝,只固执地拍着秦念久的手,不愿将他松开似的,反复道:“惜惜上香——”
“这……”秦念久被她抓着手,有些犯难地看了同样正为难的谈昂之一眼,“要不……就依老太君所言,先去把香供了?”
若放在平时,谈风月定要嗤他多事,可今日不知为何,他像对这一家人生不出恶感似的,还破天荒地淡淡帮了句腔,“左右我们还要在府上叨扰数日,先拜过贵府祖上,周全一番礼数也好。”
原还担心自家祖母这番鲁莽言行会引得二位仙家不悦,却不想他们居然如此随和通达好说话,谈昂之不禁又对这二位生出了几分好感,点头应道:“也好也好,那便劳二位随我来吧。”
第八十章
谈家宗祠并非谈氏宗祠,就建于谈府内正东处的“天医”吉位,保的是一府延年益寿、得贵人携、诸事流利。
不知怎地,那老太君似乎与秦念久颇有眼缘,仍执着他的手未松,饶是任谈昂之与夫人怎么劝也劝不动,秦念久无法,只得与谈风月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一路将她搀到了地方。
跨门槛,过天井,入宗祠。
谈昂之与谈夫人先一步走了进去,躲在柱后坐着偷懒的家仆听见了声响,急急起身来迎,“哎呀,这才午时呢,老爷夫人怎么就来了?”
“有贵客来访。”谈夫人微微一笑,“快去取些供香来。”
家仆向她身后张望了一眼,数清了人数后便麻利地往后面去了,不多时便拿回了一捧供香与火折子,毕恭毕敬地分予众人。
捏着三根供香踏入内室,只见内里沿墙设有一张层层叠高的雕花红案,燃灯、香炉、供果,垫布,样样齐全,无一不差。案上至高处摆着一座朱漆主牌,上面右刻“世代源流远”,左刻“宗枝奕叶长”,正中则刻有“谈氏历代宗亲位”七个大字,铆金饰银,十足贵气。下几层则摆齐了刻有各位宗祖名姓的牌位,放眼望去只看得一片“谈”字。
……真不愧是大户人家。秦念久瞠目看着那一片密密麻麻的“谈”,忙于搀扶老太君之余不忘用眼神无声地揶揄谈风月:同是谈姓,说不定与老祖你五百年是一家。
谈风月凉凉一哂,无声地那眼神调侃了回去:嫁鸡随鸡,别忘了天尊日后怕是也要改姓为谈。
……这还在人家宗祠里呢,不知收敛!秦念久读懂了他的眼神,忿忿瞪他一眼,收回了视线。
向祖宗供香,一贯要以在场辈分最高者为先,谈昂之欲要替祖母点燃她手中的供香,鼓着腮帮吹起了火折子,却试了几次都不得其法,火折上唯有黑烟虚冒,只能颇有些尴尬地捋了捋胡子,掩饰性地闷咳了几声,“唉,老了,中气不足——”
秦念久看得有些忍俊不禁,“不用这般麻烦……”
话音刚落,谈风月便一捻指尖,拿“无中生有”点了丛火星起来,点燃了老太君手中的三根供香,又垂眼一抖银扇,替她扇灭了香尖上的明火。
明火灭去,青烟扬起。
老太君浑浊的眼中一瞬似有亮光闪过,抓着秦念久的手紧了紧,咧开了瘪嘴笑道:“好、好。”
说罢,竟也不用他们再搀再扶,兀自颤巍巍地挪步上前去,将供香分三次插入了炉中。
见祖母上完了香,谈昂之连忙将她扶至了临窗放置着的梨花木椅上坐好,又折返回来,与夫人一并供了香。
他们不过中年,身体康健,供香的礼数亦多,又拜又跪又是念祷词的,很是要费一些时间。谈秦二人持着香站在后头,看他们跪在蒲团上仿佛诵经一般念念有词,不由偷偷地相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瞧见了些许无奈。
正干干等着,秦念久忽听见袖中有纸张轻轻弹动了一声,随即传来的是熟悉的童音,“我的天哪,可憋死我了!”
仗着凡人看不见自己,又终于没了宗门人在旁,久未出来透过气的三九乍然现了身,好不自在地揉手伸腿,又嘟着嘴抱怨,“鬼君仙君真是的,那劳什子断水走了也不叫我!”
未等面露惊色的秦念久说话,他便迅速被周遭的景象吸引去了注意,好奇地东张西望,口中赞叹连连,“呀,这就是这家人的宗祠吗?我还没见过宗祠呢——不对,兴许见过也忘了……哇,好气派啊——”
都说老人与小孩能看见些寻常人瞧不见的“东西”,那边可还坐着个八十八高龄的老太君呢!
生怕这莽撞的小鬼惊吓到了老人,秦念久正欲下令命他回符,却见他顿感不适似的面色蓦然一青,口中惊恐难耐地“唔”了一声,随即都不等谈秦二人动作,便逃也似地自行钻回了符中,徒留下了表情僵滞的谈秦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