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谓再去深思那死于六十七年前的少年临终时脑中有何所想,谈风月只怔怔垂眼看着衡间那对空茫泛白的双瞳,始终不敢转头去望身侧阴魂。
并不像他想象中那般,秦念久面上实则一片沉静,无甚表情,眼中无怒亦无恨,唯有周身魔气既躁且郁地隐隐滚动着。他甚至没去看那画面中如蝶翩飞、渐弱渐无力的红影,亦没留神去看那神情焦急无措、几度欲要起身却皆因折骨之痛而无力可施的徐晏清——他只冷眼看着那持剑的各宗长老,要将他们的面容都逐一辨清、逐一记清。
许是怕亲徒受伤,又兴许怕教旁人抢去了这“镇杀叛宗”、“为苍生夺仙骨镇山河”的功劳,那各宗长老口中接连喊着“下退!”、“勿要妄动!”,强硬地斥退了各个欲要上前来相助的弟子,手上杀招渐狠渐厉——
剑意凌然,咒决加身,宫不妄气息已乱,身上更是负伤累累,双手鲜血淋漓,湿滑得几要握不住剑柄,可她却全然无意后退,只死咬着牙闪转腾挪,步步逼向那堑天长老,较她的攻势还更支离破碎的是她口中话音,字字诉他罪状:“……你……为一己之私……欲要‘立功’……”
“……责令我师弟以死证道……害他入魔……
“……为求大功德——
“……要夺我师弟尸骨……杀我师侄……”
然而堑天长老却面色不改,招招拆下她袭来的剑意,句句鼓动旁人,字字诛心:“你空口辩说尔等心境澄明,反是吾等作恶,着实可笑,若真是吾等举止有失,怎不见上天示意?!”
怎不见上苍遮起雾霾、掀起地动、降下天雷——却唯见碧空澄澈,白云悠悠?
随着堑天话音掷地,四周重重人言声浪渐高,层层盖过了宫不妄的声音,亦层层掩盖住了发声之人的心虚:“——分明是秦念久欺世盗名,包藏祸心!”
“门下弟子尚要与魔同道,合当诛之!”
“可怜你亦执迷不悟,道心已毁!”
“吾等一片明心,所行皆是为苍生!”
……
声势愈壮,便愈是有理,终是一句:“——观世叛宗意欲豢魔,门下叛贼,罪应当诛!”
条条莫须有的大罪如高山倾倒扣下,就要与四围刺来的长剑一并穿入宫不妄的身体——
“师妹!”徐晏清再顾不得许多,强忍着经脉碎裂之痛奔袭而上,挡在了宫不妄身前,扬臂阻拦。
只是仅他一人,又怎挡得住剑气八方来袭?
纷纷,长剑入体,血溅白玉。
鲜血全不受控地自喉间翻滚上涌,宫不妄望向徐晏清的眼神却忽而一凝。
……那是?
那是……
他身上穿着的湛蓝霞烟缎出自沁园,是她特意命人为他制的,最为贵气上等,柔韧至极,却也难抵剑气锋利,被割划开了数道破口。而那破口之中,他的手臂上——
斑斑点点,块块圆痂,皆是咒印!
气血失尽,魂要离体。恍恍惚惚,好似一瞬,又好似已过千年,她终于明悟了一切。
“原是……如此……”如游丝般的话音自她唇间逸出,微若无声,“……原来如此……”
……倒也算,死了个明白。
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回天。不愿再细辨徐晏清面上眼中是何等惶然心碎的情态,她扬唇自嘲一笑,倏而抬手将他拉近了几分,用沾满鲜血的手掌沿他手臂向下抹去,严严盖住了他臂上的咒印,不教旁人发觉——
同一时刻,她右手中梅花剑狠戾直出,猛力刺穿了他的咽喉。
……
……
光破寒廓,迷障离散。白雾徐徐散去,尘埃尽已落定,前尘皆已分明。
第一百零七章
“咳咳咳,咳咳……”
午后日光透入窗栏,藏书阁中细尘飞扬,好似浮着金沙。
仍是那副金轮环绕、身染黑雾的模样,秦念久披了块薄毯,怀抱着一块脏兮兮的软枕,姿态懒散地盘腿坐在一把老旧的藤椅上,打盹般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手中的书页,被扬起的尘埃激得轻咳个不停。
灰尘四散,他以袖掩着口鼻,拿目光追着书阁中辗转忙碌的谈风月,皱着脸小声抱怨:“老祖你动作就不能轻些……”
“……”谈风月手中抱着足有半人高的书册,面上、身上皆是斑斑黑灰,忍了又忍,终是无语地瞥了这只闲在旁动嘴帮忙的阴魂一眼,“那换你来收拾?”
“不了不了,”秦念久迅速收起面上不满,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神色,连连摆手,“辛苦老祖,辛苦老祖!”
说着又拂袖抹了抹一旁积着厚灰的小案,示意他来坐,“忙活半天了,来小歇片刻?”
一见这阴魂面带讨好的模样便有些忍不住笑,谈风月又瞥他一眼,小心地将手中书册挪放好,方才坐了过去,掐诀仔细整理起了身上的脏污,“还算有良心。”
秦念久便撑着下巴带笑看他,也不说话。
都快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了,谈风月拿银扇轻轻一叩他前额,正要说些什么,远远地,三九乐颠颠地抱着一箩筐长相奇异的灵花仙草小跑进来:“仙君、鬼君!——”
他跑得急,差点没被门槛绊上一跤,嘴上却只顾着邀功:“我又清理完了一亩药田!呼,累死我了。就是这些个花啊草的,我分不清都是什么……是该晾起来,还是扔了?”
“唔,我看看啊……”不过掠眼一扫,便辨清了那花草的种类,秦念久动作极轻地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这几株还有些用处,留起来晾着吧。这几株不能晒,得阴干。——这几株是杂草,迟些点丛火烧了便是。”
“好嘞好嘞!”三九点着头一一应过,认真记牢,一个扭头便捧着箩筐去寻了个干净角落坐下,埋头按鬼君所说的分拣起了那花草来。
好似自打这小鬼重伤痊愈后便变得乖巧许多,也没再见他显露出那股郁郁萎靡之态,谈风月偏头瞧着,不免觉得新奇:“这小鬼倒是变听话不少。”
秦念久略一垂眼,懒懒将下巴搁在靠枕上,如往常那般拖着长声揶揄他:“还不是多得老祖威严,镇得住他。”
“是是是。”谈风月收回视线,垂头信手整理起了小案周围散落的书册,也如往常般把揶揄抛了回去,“只可惜这威严镇不住你。”
一句话说完,却没听身旁阴魂反唇驳回来,他动作一顿,无不心慌地匆匆转头看去,却正对上了秦念久盛满笑意的眼。
捉见了他面上转瞬划过的担忧,秦念久忍俊不禁地拿指尖戳了戳他的脸,“怎么,怕我一时失力昏迷了?——天老爷,我哪有那么虚弱。”
被点破心中隐忧,谈风月欲盖弥彰地凉凉白他一眼,手却还是很老实地探过去,替他掖了掖薄毯,惹得他又是一阵好笑。
如今这阴魂已全然褪去了陈温瑜的样貌,原原本本地现出了本相来,不过略一扬唇便能动人,饶是淡定如谈风月,被他这样笑望着也难免觉得耳尖微微发热,只能掩饰性地轻咳一声,挑眉问他:“笑什么?”
“没有啊。”像看不够他似的,秦念久盯着他的视线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咧嘴笑得开怀,“就是从没见老祖你这般勤快过,觉得新鲜么。”
“毕竟如今你这般‘身娇体弱’,总不能劳您大驾。”谈风月确实惯来怠工的,被他这样嘲弄也无可厚非,耸耸肩便认了,又拿扇柄将他的脸轻轻抵偏了些许,“别这样盯着我笑,怪渗人的。”
“真是……”贴在颊上的银扇一片冰凉,秦念久嘟囔着微眯了眯眼,小声嘲他:“口是心非。”
反被他这小表情闹得莞尔,谈风月略略倾身过去,一展银扇,以扇面作遮挡,却没敢吻他,只轻啄了啄他的前额,便又抢在他反应过来前迅速端正了身形,随意自从手旁的书堆中抽了一册抛过去,正色道:“这本还未翻过呢,里面兴许有解。——若是觉着无事可做,过分清闲,便翻着解解闷吧。”
“喂……!”秦念久忿忿瞪他,动作不可谓不迟缓地拿起手边古籍抽了他一记,“放浪形骸,没个正形。”
自觉扳回一城,谈风月微微弯了嘴角,也不再逗他了,只回过身去心情颇佳地继续拾掇了起来。
瞧见他面上神情,秦念久轻抿了抿唇,又静静多望了他片刻,方才垂眼翻起了那册册古籍。
轻风卷微尘,无息亦无声。顶着脑中阵阵袭来的晕眩感,他页页翻过手中古籍,微垂的眉眼间无声地泄露了出几分疲态。
自打他们回到聚沧——应是那日在留影幻阵中的所见所闻太过引人生恨,即使有傅断水相助设下的灵咒作镇,他身上异化的怨煞之气却仍是日益趋重,魔气时时侵扰神思,即使谈风月每日费心劳神地设法为他将那灵咒加重加强,他的身体还是无可避免地日渐迅速虚弱了下去。——横竖也不能带着这身魔气到处游荡,怕引出什么祸乱来,他们便干脆定居在了山上找寻辟除魔气、避免成魔之法,捎带着清整重修已然颓败的观世宗门。
不紧不慢地设好了结界以防魔气溢出山外侵扰百姓、扫净了生云台上的碎石、捞尽了桃谭中的腐败枯叶、将宗门名碑擦拭如新……今日便轮到了藏书阁。多是谈风月体谅他,独自在操劳,三九亦能帮着打点一二,留他安安生生地在旁当个清净闲人。
不谈过往冤仇、前尘深恨,不论日后将会如何,少用术法、鲜用咒诀,只踏踏实实地耐下性子来沉心收拾,这般平淡静好的,真像寻常人家——
脑仁突地又是一阵闷痛,掀起眼底戾气逐层翻涌,片刻便又止息。秦念久轻掐了掐鼻梁,于心间暗骂一声,抬眼见谈风月的背影已消失在了二楼回廊尽头,便悄然自袖中摸出了两枚自桃潭处拾来的琉璃残片,迎光一照。
琉璃剔透,边缘折光,倒映出他俊逸的眉眼,却映不透他眼底层层思虑。
身上逸出的魔气尚不能为他所控,有灵咒镇着,他所能调动的怨煞之气也不过寥寥……轻声叹了口气,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手中琉璃残片,看着丝缕魔气在两枚残片之间折来射去,又于心中计算准了方位,稍稍错过身,小心地将那琉璃残片稳稳卡在了窗缘处。
——总归不是真的寻常人家。既然先前已经告知了傅断水他们的所在,以他那公私分明的性子,定会回宗上报,各宗门人想必也定会按他所想的那般纠集而来……定然要提前做些准备才好。
笔笔怨账,也要算个分明才行。
诚然魔物有灭世之能,待他成魔后再报亲仇定不废吹灰之力——但他却是万不愿那样做的。撇开魔物并无神智、定会伤及世人不说,有深仇极怨在身的是毕竟他秦念久,而非是那祸世魔星。
……就是这傅断水动作未免也忒慢了!这都已过了小半月,也不见宗门人那厢有何动静,当真是……失算。
无论前世今生,他向来是个直来直去、要战便战的性子,原本按他的设想,傅断水不出三两日便会像那叶正阑般火速带人前来,届时的他即便稍嫌体弱,在各样法阵与谈风月的协助下也尚还有一战之力——可眼下的他却是虚弱过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美好设想皆成泡影,秦念久稍显烦躁地轻叹了口气,将膝上古籍一合,随手抛至了桌上,转头便瞧见三九正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显然是看见了他方才的小动作,不禁微微一噎,“呃……”
一改谈风月在场时面上那副天真喜乐的神情,三九紧抿着唇,踟躇片刻才放轻脚步凑了过去,低低唤他:“鬼君……”
并未像之前那样大大咧咧地直接往鬼君怀里钻,他想亲近鬼君却又不敢,只能半跪在秦念久腿侧,将手搭在了他腿上,仰起小脸看他,“当真不与仙君说么,我……”
“嘘!”秦念久一弹这小鬼的耳朵,眼中警告的意味不再收敛,坦露无疑,“切勿多言。”
三九肩膀与嘴角齐齐一垮,头亦垂了下去,“可……”
若是放在往常,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秦念久定是会抱起他来好声哄上一哄的,可此时的他却没惯着这小鬼,只是轻抚了抚他的额顶,淡声道:“这是我与你之间的事,不必让他知晓,惹他担忧。”
若说在回到聚沧之前,他还未真正弄清谈风月是否与观世宗人覆灭有关、是否也与宗门人有怨,因而并未将谈风月摘出“携手复仇”之列,但如今的他已在留影幻阵中看清了整件事的始末,自是知道谈风月与此事无关,便无论如何也不愿将他再牵扯进来,徒让他背上因果了。
小心地拿余光追踪着谈风月的身影,他轻轻扯起嘴角,颇为郑重地拿左手小指勾起了三九右手的小指,“此事不准与他道,嗯?”
“……”小指相勾,鬼君的手指却那样冷。三九紧紧抿唇,心间忧虑重重,奈何又违背不了鬼君的命令,终还是不情不愿地用鼻子嗯了一声。
勉强应下了这约,他置于膝上的手紧紧一攥,又仍是不愿就此罢休:“那鬼君你的身体……”
“没事没事。”秦念久捏捏他的脸颊,又一次干脆地打断了他。早些时候他自己心绪也杂乱,自顾不及,更无暇好生安抚这小鬼,直至此刻才伸出手去揽住了他,认认真真地对他道:“并无大碍。”
鬼君说话总是笃定,能予人以一种安定感。毕竟他可是鬼君……想着自己确实不该低估鬼君的能耐,三九心中乱麻终于解开了几分,巴巴地冲他眨了眨眼,“当真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