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银河是真的冷,只觉得身子冻得没了知觉,勉强扯起嘴角笑笑,至少他觉得自己笑了,道:“可要谢谢梁先生了。”
梁珏向身边那个姓曹的江湖人道:“曹离,带大伙儿出去,老夫单独和洛先生聊几句。”
待到牢里只剩下二人,梁珏低声道:“老夫这次过不去了,横竖是死,也从未指望能凭这几十万私兵撼动显朝。”
洛银河安安静静听他说,心里却在骂,我信你祖坟冒青烟。
只听梁珏继续道:“老夫本来没想放你和五皇子活着离开,但李羡尘那小子……信上所写的事情,我信他做得出来,所以老夫来和你做笔买卖。”
他嘴上这样说,其实半真半假,洛银河心知他忌惮自己说的,不回平安信,便有人将他与二皇子的关系公之于众。
“所以,老夫退一步,不要你二人性命,却要你扶二皇子登基,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所以,梁先生是要在下帮你梁家谋朝篡位了?”
梁珏却笑了,笑声含着苍凉,道:“谋朝篡位,你可知当年若非是瀚安私下笼络,这天下之主真的不一定是他,老夫当年也曾是坦荡少年,相信了他的一派鬼话。”
这话洛银河听得似懂非懂,但他也根本不在乎。管他天下是大显还是梁家的,他在乎的只是李羡尘在乎的。
于是他闭上眼睛,道:“难怪要搞这么许多事,原来是到嘴的鸭子,让别人抢了去。”一阵风吹过,洛银河打了个颤,才又继续道,“其实在下真的不在乎天下之主是谁,但在下若是答应了梁先生的要求,阿尘,只怕会不高兴的。”
梁珏皱眉:“他当真值得让你为了他豁出命去?”
洛银河不再说话。拖时间这种活计,是不能一下就把交易锤死的,非得让对方觉得希望尚存才好。
梁珏叹道:“或许生不如死之时,银河你才会觉得,只有活下去才要紧。明日老夫再来看你。”
说罢,他起身向门口招呼一声,那叫曹离的江湖人即刻便进来了。
梁珏吩咐道:“招呼洛大人。”
曹离是个江湖人,应了这个差事,最初只是看洛银河是个文生模样的公子,吓唬吓唬便罢了,谁知封了他几处让人痛楚难挨的大穴,眼前这人却一副身子不是自己的模样,只有额头上冒着的冷汗诚实的表现出他其实是有知觉的。
每到这时候,洛银河总是忍不住破罐子破摔,他并不是不疼,只是小时候被那个他曾经喊过“爸爸”的人虐待得多了,心里就会生出抵触来,进而升级为对抗。
说白了,就是拧。他在反抗,反抗童年。
而这次不同,当曹离的鞭子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李羡尘从山匪窝里把自己救出来时的心疼模样,他叮嘱自己爱惜身体的恳切,他和自己的三日之约……
洛银河深埋心底遍体鳞伤的小孩曾无数次试图自救,终于,他遇到了救赎。
曹离又一鞭抽下,洛银河终于□□了一声,蹙起眉头,道:“歇歇……吧,曹大侠知道在下的身体不济吗?再打……要出人命了。”
曹离有一瞬间的开心,是忽然驯服了一匹烈马的欣喜,冷笑道:“终于开口了吗?”
洛银河道:“再不……开口,就没命了,你我无冤无仇的,求大侠手下留情。”
这不卑不亢的话一出口,曹离突然又觉得没意思了,就好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力道全被泄了,他得找些别的法儿来折腾。
于是转向一旁的李幽,道:“先请洛大人泡泡澡吧。”
河水冲刷着洛银河身上的伤口,被澈凉的河水浸着,伤口火辣辣的痛感减轻了,但洛银河觉得自己不对劲,他出奇的冷,大概是发烧了。
他尝试冥想,试了三次都失败了,他的心静不下来,他突然有点怕,他不想去试“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否能回现实里去,他舍不得了……
第76章 我和他约好了。
洛银河强撑着精神坐在水里。他迷糊了两次,但稍微放松,就会呛进河水里,冷水一激,立刻又醒了。
夜深了,李幽不忍看他在水里熬着,把坐凳摇上岸,道:“洛大人,赶快去那边歇一会儿吧,小的,只敢做这些,明日他们来了,小的就说您夜里晕过去了。”
洛银河被他扶到一旁的干草堆上。他衣服全都湿哒哒的贴在身上,身上却出奇的烫,李幽惊道:“大人,您……烧的太高了。”洛银河被他扶上来,心思一松快,神志就开始不清晰,勉强撑着精神,从怀里摸出李羡尘给他的小瓶,倒出一颗丸药,送进嘴里,然后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
果不其然,昏昏沉沉醒来,他又在自己的公寓里,身上的伤没有了,只还留着极淡的,年幼时留下的伤疤。
他忽然记起,在书里时,他身上的旧伤疤也还是有的,即便更淡了,可就连李羡尘都曾看到过。
这样的话……
起身到书桌旁,拿起壁纸刀,在胳膊上轻轻划了一道。接着,他迅速拿出药箱,找到退烧药,吃下两片,将剩下的紧紧握在手里。
刚想去床上躺下,忽然觉得一恍,公寓里所有的景象都在眼前扭曲抽离,待到再看清楚的时候,又回到了阴湿的水牢里,还躺在干草堆上,一旁的李幽正关切的看着他,手中端着半碗粥。
见他醒了,李幽明显松一口气,道:“大人吃点东西吧。”
洛银河没顾上回应,第一时间拉开袖子,只见手臂上除了被曹离抽出的伤痕,还有一道极浅的划痕——正是自己用小刀划伤的。
一直以为是魂穿,可为何伤口会带过来,但……
再看手里,却空空如也,装着退烧药的小药瓶没能被他带过来。
不禁一阵失望。
李幽见他这样,以为他是在找李羡尘给的瓷瓶,道:“大人,昨日的药瓶还在大人怀中,那伤药颇为灵验,大人的烧已经退了,伤口也没有发炎的迹象。”
洛银河点头称谢,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李幽道:“大人昨日昏睡一整天,梁公不知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并没来,所幸如此,大人才能缓缓。”
被绊住了,是李羡尘做了什么吗,还是……
洛银河向窗外望,外面日头已经高了。
三天……期限马上就要到了。
喝了半碗粥,梁珏来了,怒气冲冲的,吩咐道:“给我吊起来!”
洛银河被吊在水牢里,他端详梁珏,昨日的变故让他愤怒,或者是让他觉得焦虑。
他悠悠的道:“梁先生何必这般动怒?”
“显朝的官军如何混入城里的,李羡尘用了什么方法,还是有密道?你说!”
洛银河皱眉,摆出一副困惑的表情,他也确实不知道。
什么密道?李羡尘并没跟他交代过。
心念稍微一动,他想明白了,定然是他在城里的什么地方,提前挖了密道,可又怕自己万一熬不过梁珏的手段,说出来。
切,谨慎是谨慎,倒也对,但多少让洛银河心里有点不爽。
那密道在哪里……?
梁珏眼睛里要冒火似的,在洛银河看来,如今他手里的底牌已经全都透了底,注定要满盘皆输,也再没有什么资本和自己谈条件,眼看就要狗急跳墙,玉石俱焚。
洛银河忽然道:“太子生母,如今身在何处?”
差异的神色在梁珏脸上一闪而过,但他随即想到,自己在都城的府邸肯定早就被抄了,那间满布经文的小院,也必然被发现了。
以洛银河的才智,联系起从前五方观的种种,又怎么会想不到。
梁珏淡淡道:“她死了。病的很重,医不好了。从前是老夫对不起她,她才出家的,然后遇见了皇上,生下大皇子。”
洛银河闭上眼睛,梁珏和皇家的纠葛,纷乱错杂,难怪闹出这许多事情来。
“她游历多年,终归舍不下骨肉,得知自己命不长久,想见他最后几面……”说着,梁珏顿了顿,“所以老夫将计就计,料想皇上定然想见她,才让刺客在万寿节埋伏在路上,让皇上和他的傻儿子生了嫌隙。不过最后大皇子失势那般快,还是要谢谢你,一心为林季讨公道。”
天意弄人,洛银河心道,大皇子即便毫不冤枉,却也是个可怜人……
梁珏突然缓过心神来,这小子跟自己东拉西扯些往事,是在拖延时间,厉声道:“老夫看得出来你豁的出去,但世上,比死还困难痛苦的事情比比皆是。”转向身后曹离道:“上透骨钉。”
听了这话,曹离脸上一丝兴奋闪过,又有些迟疑,道:“梁公……这……透骨钉上了,怕不死也要成废人了。”
梁珏定定的看着他,半晌才幽幽的道:“反正他豁出去了,大概也不在乎残废与否,”然后他转向洛银河道,“老夫就坐在这看着,若是你想起什么,咱们随时都可以停下。”
第一根透骨钉,打在洛银河的左手腕上,他听见自己腕骨碎裂的声音,顺着自己的骨头皮肉,传到耳膜,原来这才是彻骨的痛,汗水瞬间渗出来,一滴一滴滑落脸颊。
第二根打在左手肘上,他半边身子疼得像是要烧起来了,骨头碎裂的疼痛与皮肉的钝痛混在一起,渐而分不清,又渐而凸显出来,疼痛像是海浪,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着洛银河的神志。
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离死亡很近,也是第一次,死活无所谓的念头,在他脑子里飞的无影无踪。
缓一口气,洛银河道:“梁先生……”
梁珏示意曹离停下,眉毛挑了挑,看着洛银河。
“你不好奇,我……是如何知道你的……秘密吗?”
“你通神之能谁不知道,不是曾给老夫看过手相吗。”
身上疼得很,但洛银河还是挂上一丝笑意,慢悠悠的道:“推算一事,做不得……证据,即便到了御前,也是站……不住脚的。请先生移步近前。”
待梁珏附耳到近前,洛银河才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语调,低声道:“‘梁琎,生于瀚安……廿四年五月廿八,与皇二子对……调于瀚安廿四年柒月……三日。立信封存。’这封信是从……先生府上单辟出来的小院里搜出来的。”
洛银河至今也没将事情公开叫破,耳目繁杂的当下,他依旧只说给梁珏听,因为他还是存了一丝希望,二皇子的身份,若是能永远掩盖下去,就让他和滇红安闲一世。
梁珏愣了半晌,神情没落,随即苦笑叹道:“她果然还是恨老夫的,母子天性,老夫对她再如初见,也敌不过她的亲生骨肉。”随即哈哈笑道,“还说什么一心向道,狗屁……”
他说话想来文绉绉的,一句“狗屁”想来是情急肺腑。
这当口,外面一个江湖人跑进来,急道:“梁公,敌袭!城内大批涌出显朝将士,已经打起来了!”
梁珏怒道:“突然涌现?有多少人,私军加上你们,还敌不过吗?”
那江湖人道:“南门李羡尘、北门丰徽公主、西门二皇子,三处城门,同时遭袭,他们……定然是商量好里应外合的时机了!”
此时,梁珏的面上已经看不出表情,淡淡看了洛银河一眼,道:“带上他,去西门。”说罢,便先行走了。
李幽将洛银河从水牢里放下来的时候,他站都站不稳了,强自缓了缓神。
一旁曹离突然道:“文质彬彬,是条汉子。”
洛银河勉强扯出个笑容,道:“那劳烦曹大侠行个方便。”说罢,他单手将怀里的药瓶摸出来,推开瓶塞,摇晃两下。
瓶子里还有三颗伤药,被他一股脑倒进嘴里,瓶子又揣回怀里。
曹离并没阻止,一来梁珏没说让他死,二来他病病歪歪晕在路上自己也不好办,三来……他心底确实对洛银河生出一丝敬佩。
出了清波苑,眼见江南城中已经嘈杂纷乱,百姓们闭门不出,显朝入城的将士很少,几乎都在护佑百姓,梁珏的私军手忙脚乱,顾不得城里,兵分三路,分别在三处城门迎敌。
李幽扶着洛银河,跟着曹离,由一小众江湖人押着,抄小路往城西去。
一众人行至清波河道转弯的地方,正待拐进一条小巷,忽然一颗烟弹从天而降,洛银河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扑倒了,紧接着四周烟尘滚滚。
洛银河只听一人在他耳边轻声道:“快走!”便被那人从地上扶起来,趁乱拐进隔壁的巷子里。
那人对道路极为熟悉,七扭八拐,将他带到一小众精兵面前,这时洛银河才看清,救他的人,是映禅。
见到映禅,他恍然了,这突然出现在江南城中的显朝精兵是从何处二来——李羡尘八成是利用映禅祖上留在江南的祖屋,从城外一路挖进城里来,只怕更不是今时今日现抱佛脚,八成是趁着自己去燕州那次,跑来安排的。
映禅拉着洛银河,觉得他皮肤烫的吓人,仔细端详,吓了一跳,拉起他左手,道:“这是……透骨钉!”
洛银河左半边身子疼得都麻了,头也跟着一跳一跳的疼起来,意识似乎在一点一点的抽离,他甩甩头,又打起精神,苦笑着心道,我和他约好了,不能失约。
映禅看他眼睛里尚有神采,心稍放下,道:“咱们现在不能往我家宅子那边去了,密道被发现了,那边如今打得太凶。”说着,他从怀里摸出洛银河用惯了的手铳,“再撑一会儿,甩脱了追兵,就给李帅发信号。”
洛银河点头,刚想再说话,映禅猛一拉他,众人闪身躲进巷子拐角的草垛缝隙里,刚藏好,方才所在的巷子处就跑过一人,只听那人呼喝吩咐道:“梁公等急了,快把曹离和洛大人找出来,尤其是洛大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