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越野沉寂着飞驰了一个上午。
临近中午的时候,沈宝醒了,他微微眯着刚睡醒的眼睛,抱紧沈余的胳膊。
车内暖气很足,就像隆村烧的暖洋洋的炕一样。
沈余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似睡非睡的睁开眼,第一反应就是捞过沈宝,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然后捏捏他的小脸蛋。
这是年轻的养父养子俩人一年里养成的默契小习惯。
宗楚余光瞥见了,眼底一瞬间变得更沉。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
他已经研究了几天时间,沈余对这个小崽子似乎格外喜爱。
一个走都走不快的小崽子,比他强在哪里?
宗楚想不通这幼稚又弱小的人类幼崽和自己有什么可比性,但沈余就是愿意包容他的大小脾气,甚至说得上纵容,可对他却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沈余察觉到男人的视线,从迷糊中慢慢清醒过来。
他侧着头,看见宗楚的第一眼,恍惚还以为是在几年前。
但是下一秒,他就彻底清醒过来,眼睛里只出现一秒钟的温情全都消失不见。
男人紧抿着唇,他深深盯着青年,忽然猛地抓住了沈余的手。
他攥得死紧,视眼底仿佛酝酿着风暴,但是最后只在沈余冷淡的视线中缓慢收回青筋绷起的手臂,僵硬的正过头。
他怕自己再看见沈余的眼睛,就会忍受不住不顾一切的把人带回去。
宗楚眼底红的吓人。
他是沈余曾经最信任、眼睛里只有他的人,但是如今这条路好像四处都被堵死,看不到一点亮光。
仿佛是回应男人心底的愤怒和迷惘,四边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声。
之所以说它是四边传来的,是因为这动静仿佛来自于盘山路的每一个角落。
开车的司机也拧了拧眉,肃穆的接通卫臣的通讯。
通往隆村的这个盘山路说是公路,实际上只是当地政府在几十年前修建的路,隆村几乎是避世的生存方法,可想而知村里能用的资金也并没有多少,光是教育就已经是一笔大支出,这条已经走了几十年的路,也就没人能想起来再修缮修缮。
近几十年,也没有出过事情,但是现在车厢外边的声响却越来越大。
山上树多,石头也多,司机冒不起这个风险,紧跟在后的卫臣也发觉情况不对,停车打开车窗往上方看去,只一眼,瞬间喊到:“快停!”
声音传到司机耳中时已经晚了,沉闷夹杂着轰隆的声响快速的传递至众人耳边,宗楚在左侧,离盘山路内里最近的地方。
他听见声音的第一秒,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扭头,沈余只来得及对上他幽沉的视线,甚至连恐惧都没有来得及感受到。
时间好像放慢了一样。
第78章
沈余视线还是平静的,瞳孔只张大一点。
身上传来男人沉甸甸的压迫感,男人把他整个人揽在了身下。
巨响之后,只能闻见尘土中夹杂的雪松气息。
以及温热的触感,周边等人的下车惊叫。
沈余视线里一片黑暗,他紧抓着一片衣角,眼睛是空洞的。
他有时候很真的不懂。
他不懂宗楚为什么总能理所当然的伤害他,但是每次、又都能把命舍在他身后。
就好像这个世界上——他最重要一样。
“先、先生,你怎么样了?”
沈余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一样,压在他怀里的沈宝安安静静的窝着,听到他沙哑的声音,紧接着,沈余似乎回过神来了,他手臂颤抖着往上,在经过男人头顶的时候,触摸到一片湿润。
沈余的瞳孔瞬间睁圆,他不敢再继续摸下去。有一个瞬间,他甚至有些恍惚,画面和今生刚醒来时男人倒下去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他从来没想过宗楚会倒在他身前。
而现在,是第二次。
“快点,快点找人来搬石头啊!”
“沈哥,哥,你们没事吧!”
王笑笑和宗酶她们焦急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
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块压在车顶上,性能强悍的越野也顶不住这种下降的冲撞,被挤压的稍微变形。
前座的司机倒还好,挤压的空间正好能装下他,这时候听见声音,沉闷的咳了两声回应。
车厢里还有被激起来的尘土,司机眯着眼睛往后边看,问道:“沈少爷——五爷,你们都还好吗?”
不好,很不好。
沈余唇瓣抖动着,他不敢去看挡在身前的男人现在是什么状况,甚至说不出来话,直到冰凉的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掌很轻的拉住。
沈余怔愣着。
头倚在他身侧的男人咳了一声,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还带着几分肃穆,哑得过分:“怎么了?伤到了吗?”
沈余忽然涌出了底气。
他眨了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湿润的眼睛:“……没有,先生,您怎么样?”
“那就好。”
回应他的是男人沉重的倒下来的力道。
宗楚醒过来仿佛就是为了确认一下他的状态,沈余没事,他才放心的倒下。
他头上有伤,伤口大小严重程度摸不出来。但是人还会说话,还有意识——
沈余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把男人放在自己身上,让沈宝往里侧挪一挪,用力去掰车把手。
他等不了了,宗楚需要医生。
—
一片兵荒马乱,沈余他们是从右侧轻度变形的车门中出来的。
四个人,小孩被护在宗楚和沈余之间,没有受伤。除了沈宝,其余三个大人身上都有伤口。
尤其宗楚,他扑过去的地方正在沈余他们上边,压住了沈余和沈宝,直接被挤压下来的车顶重力撞到了脑侧,沈余摸到的那一片湿润也是来自宗楚头顶的伤口。
报警报的及时,他们几个的伤也都不算严重,离得不远的镇上的急救车嗡鸣着赶来。
卫臣忙着去通知宗家那边的人,宗楚的情况不算大事,但是总归是伤到了脑袋,谁也不敢保准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医生在手术室简单操作一下伤口,宗酶她们的车上也擦到了滚落的石块,只不过不像是沈余他们这一车,正好被砸到,只是擦了一下车边便跟着滚下去,所以除了些微的擦伤状态都还好。
宗酶有些六神无主,但是听医生说了没什么大事,人也就跟着松了一口气。这口气松下来,她才察觉到沈余的状态不太对劲。
沈余一直站在医院外,他视线沉淀,看不清里边酝酿着什么情绪,整个人却过分清冷得吓人。
过于理智了,以至于显得有些不正常。
尤其宗酶看到他因为用力扣着而变得冷青色的手指,似乎蜷缩一下都困难。
沈宝被王笑笑带走去休息了,宗酶小心的往沈余那边靠了靠,勉强笑着说:“沈哥,你不用太担心了,医生都说了没问题——而且那块石头根本没砸下来嘛,你放心你看我哥人就像块石头似的,肯定没问题的。”
沈余侧过眼来,嘴角似乎试图扯了扯,但是没能成功。
宗酶见状,摸了摸鼻子,没有再说话。
她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在心里喃喃这俩人真是孽缘!
先是沈余住院,这次又轮到宗楚住院!不过有一点至少宗酶还是满意的,她哥还知道保护人了,这可是个极大的进步,说出去可能都没人相信。
只是外伤,没有伤到重要部位,所以医生简要处理过后就出来了。
卫臣心里有数,没有把这件事大张旗鼓的宣扬出去,但是宗家掌权者出事,至少宗老太爷和宗父需要知情,以防有什么不测。
两人闻言具是震惊,但是一听说是和沈余有关,心思很快沉淀下来。
闹了一整年的事,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作为宗家的长辈自然知道的更清楚。
宗楚自己的选择,他们倒不会因为这个去为难沈余,只是免不了和宗酶一样埋怨的想是个孽缘。
宗楚没什么大事,这件事宗家那边也很快知情了,宗父已经及时联系了医生过去,把消息压的死死的,除了当事人和他们几个,就连宗夫人和宗老太太都没告诉,生怕她们跟着瞎操心把事情弄大。
宗酶进去看了一眼就出来了,她把地方留给沈余,离开前拍了拍沈余的肩膀,迟疑的说:“沈哥,你别因为这件事自己想不开。”
她心里自然是觉得沈余和宗楚是绝配,她哥的确不做人,但是至少对沈余的一片真心还是很容易看出来的,那股子自大狂妄似乎也在这一年里改了不少——
但是感情这回事到底不能一头热,如果带给沈余的只有逃避和不喜,宗酶也不想多掺和,毕竟沈余对她来说同样很重要。
这两个人,只要平平安安的怎样都行。
可偏偏平平安安是最难的。
沈余屏蔽了一切感觉,无论是前世那些疯狂绝望还是少有的一段时间的温情,亦或者是那些欺骗。
他坐在床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视线平静的落在病床上的男人身上。
宗楚闭着眼躺在床上,高大的身躯套着病服,显出一股平时没有的脆弱。
他头上包扎着纱布,几乎包上了半个头,短发也被剃的更短,看着还有些冒着凶悍的傻气。
沈余静静的看着他,忽然歪了歪头。
他眼睛澄明的好像一汪死水。
如沈余两辈子所想,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任何一个人愿意为了救他放弃一切,这个人除了宗楚,他不能果断的说出任何一个第二个人。
他能沉浸在那些欺骗和痛苦中,但是哪怕这一点被深深掩埋在真相和现实中,他依旧无法无视,只能尽力不去看。
宗楚扑过来的时候在想什么?
沈余看着他的视线微微波动了一下,但仅仅只是一下。
替他挡下子弹、挡下撞击。
沈余曾经想不明白,但现在——他是不想明白。
因为太清楚,所以他只想面对将来,更不是沉溺过去,在体会一次失去的绝望。
没有人能百分百保证人不会变。
而宗楚和他之间显然隔着无数道城墙,沈余不想再去拼一次,他已经豁不出去了。
他也不想再豁出去,就像前世一样,他选择逃避。
让一切停留在还能算是温情的阶段,至少要比之后互相怨怼好得多。
沈余已经分不清他和宗楚之间谁欠谁的更多,那就像之前决定的一样,桥归桥,路归路,是最合适的选择。
沈余动了。
他移开视线,把被子往上盖了盖。
宗家派来的人已经到了,沈余听见楼道里交流的声音,紧接着宗楚应该就会被转入就近医疗资源最好的医院,有无数人会把他照看得好好的。
而沈余,他应该在的地方是隆村,平静安然的度过这一辈子。
沈余静静地看着病床上棱角锐利的男人,他缓缓低下身子。
最后一次。
这是最后一次。
他轻轻在男人额头上轻吻了一下,很轻。
他一定很疼吧?
沈余抬起头,视线却冷静的可怕。
如果宗楚能为他豁出去命,那他再拿这条命为挟持,分开两人又有何不可?
沈余从没有一个时刻这么冷静。
他甚至感觉到心脏传来隐秘的疼痛,亦或者是刺激,亦或者有一些他不想明白的不舍。
他和宗楚,要在这一辈子断得干干净净。
沈余往后退了一步,椅子滑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似乎是被吓到了,彻底回过神来。
前世的决定用了他一条命为代价。
而今生,哪怕没有代价深重,也让他永世难忘。
沈余毫不留情的转身离去,似乎有什么东西用力触碰了一下他的手指。
沙哑的声音从男人喉咙中吐出,但沈余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他只顿了一秒,下一刻步子迈的更大,彻底把男人甩在身后。
沈余涌出门外,无数医生点着头朝他示意,涌入门内。
一出了这道门,沈余仿佛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王笑笑站在走廊的最前方,怀里抱着本来应该熟睡的沈宝。
沈余一言不发的抬眼看过去,昏暗的灯光下他眼睛里似乎有水光,眨一眨,又消失不见了。
沈宝扁了扁嘴,朝他张开手臂。
—
宗楚的世界只剩下一片寂静。
涌入的医生小心的试图询问他身体状况,感觉怎么样,但是男人只阴鸷的看向门外,一言不发。
他看到沈余把那个小崽子死死抱在怀里。
而沈余刚刚对他做了什么?
他甚至连碰都不想自己碰。
宗楚甚至有一瞬间就想这么不管不顾的冲出去。
他粗重的喘息着,视线忽然微顿。
他曾经或许还有几分放不开的傲气,但是这点傲气算个屁的东西?沈余都他妈不要他了!
男人猛地收回视线。
死皮赖脸——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第79章
沈余已经收拾好了心情。
他一向看得很开,他不否认自己对宗楚还有感情——这是必然的不是吗?
宗楚是条霸道的疯犬,他霸道自守、目中无人、控制欲太强。
可沈余从小到大活了二十多年,会在他睡着时抱着搂着,会在他胃疼时紧张兮兮的暖着的人,也只有宗楚。
他不觉得自己不争气,感情如是,有便是有,不是躲就能躲得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