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地拍了拍侄子的脑袋,他没有回答他。
而隔着几尺外,呆愕地站在日光室外面,暴露在和煦温暖空气中的伊凡,却犹如身处在西伯纳的冰冻
寒原。
他仍在消化着自己耳中所听到的一切。不是故意要窃听,只是娜娜忘了把盖腿的毛毯带走,所以他回
来替她取。因为意外听见里面两人的交谈中,出现了自己与渥夫的名字,所以不知不觉地,他就一路听了
下去,并听见了令他震愕的事实真相。
呆愣中,伊凡下意识地转身走出了尤里男爵的寓所。
在繁华的街道上像是行尸走肉般,漫无目标地移动双脚。见到路边的一座小报摊时,他毫不迟疑地买
了一份早报,焦急地翻开每一页,寻找着有关渥夫消息的蛛丝马迹。
然后,他看见斗大的标题了!!
母子反目?卫国女王洛琳陛下,下令逮捕爱子!
报导中到底记载了什么,伊凡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他瞪着那黑色的铅字,许久不能动弹。
审判日前四十五日
暗不见天日的四面石墙,这里是卫罗斯专门用来囚禁重犯的著名监狱--卢凯地牢。所谓的重犯,包
含犯下罪大恶极、不可饶恕的罪行者,及受政治迫害的贵族子弟。这儿甚至囚禁过一国之君或王位继承者
。
以坚硬花冈石所建造,深埋地下的监牢,因靠近河脉流域,所以长年累月弥漫着一股湿寒冷气,发臭
霉味挥之不去。加上不时会传来受到严刑拷打的罪犯们的痛苦呻吟,且四处都有肥美的灰鼠横行,因此,
对于被囚禁在这地方的人来说,日夜不得安宁的环境,比噩梦更接近噩梦。
据说,有些人在送去红场上的断头台前,便已经先被这座牢狱的恶劣环境给逼疯了。
由于看不到日出日落的关系,被囚禁在这儿的人,也只能依照一天两次分送的餐点来辨别自己到底
被囚禁了多久、囚禁了几日。
喀啦……喀啦……喀啦,推着餐车的狱卒走到狱内最深处的一间单人房前,端起一份餐盘,盘上只
有一碗汤及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
拉开木门,走入牢房内,里面还有一道长达天花板的铁栅栏,将犯人囚禁在里面。里面的空间说小也
不算小,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具。至于犯人的生理需要,在栅栏里有另外隔
开的空间,设置解手区。
「放饭啦!」想把餐盘送进去,得要从栅栏最下方的一道缺口推入。
躺在床上的人,听到这句话,似乎无意起身。
狱卒等了等,不耐烦地压低声音开口说:「嘿,大公阁下!今晚的菜有特别加料,不吃你会遗憾的。
」
原本没有动静、背对狱卒的人影,忽然一动。他抬起头,回首。「……业尔?」
「就是我!」乔装成狱卒的男人总算可以松口气,呼地,带着无赖笑容的男人搔着下颚说:
「看样子,这回你是踢到铁板了,女王陛下非常愤怒哩!我没想到你会被关得这么紧密,连要混进来也费
了我不少功夫。」
业尔.温马克那张粗犷的典型柯萨克面孔,拧出一抹恶笑说:「但这番功夫实在费得值得,能看到过
去高高在上的大公阁下这般狼狈不堪的样子,实在太爽了!呵呵,百年难得一见啊!」
摸着下巴的胡渣,渥夫不悦地瞇起绿眸。「你是来看笑话的话,现在就滚!」
「哎呀,想不到被关进笼子里的老虎,态度一样傲慢啊!」
哼地翻身坐起,渥夫掀起同样猛狞的唇角。「信不信,隔着栅栏,我单手就可以掐死你!」
「又想和我比腕力啊?省省吧!要叫挑食的你成天吃这边的臭牢饭,你一定宁可不吃。现在八成饿得
浑身无力,没力气跟我斗了。我就算赢了你,也胜之下武,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有没有意思,等你比了就知道。」挑衅的绿眸不减其威力。
眨眨右灰眸,业尔笑开来说:「看你这表情,就不由得让我想到当年我们初次相遇的情况。你还记得
吗?当年你和女王到西伯纳打猎,你追逐着一匹狡猾的白狐狸而脱队,恰巧进入我的势力范围……结果那
只狐狸被我捷足先登地射中了。」
「你这盗猎者!还有脸宣称那是你的狐狸?」想起当年的景况,渥夫也带着嘲讽的笑接下去说:「我
们为了争那只狐狸,从山丘上扭打到山丘下,双双滚入冰冷的湖水中。要不是有人路过,把我们捞起,我
们现在都沈在库尔湖底了。」
「恶!差点得和你这家伙一块儿殉情,想到就可怕。」抖了抖无形的鸡皮疙瘩,业尔咧嘴说。
「你大费周章地进来这儿,只记得带着那根百无用处的长舌吗?」
「当然不是。我就等你问呢!」转身从餐车底下抽出了一只酒瓶、一包牛皮纸袋,业尔炫耀地举高说
:「这样你总不能说我没有义气,来探望可怜被关的好友,还两手空空吧!」
「这还差不多。」
将纸袋拆开,里面是热腾腾的烧鸭与腌牛肉。业尔克难地用嘴巴咬掉了酒瓶上的木塞,倒了两杯,其
中之一递给同样席地而坐的渥夫。两人隔着铁栅栏,相互举起杯子,接着一干而尽。
「哈……果然这种时候,还是纯伏特加最够劲!」擦着嘴巴,业尔高兴地说:「美酒、美食,很抱歉
我没办法弄个美女给你。啊!你大概比较想要一个美男子吧?哈哈哈!」
渥夫懒得理会他的荤话,咬着几天来最象样的一餐,食不知味地问道:「伊凡已经离开卫罗斯了吧?
」
一句话,切入主题。
「我这不是来跟你禀报了?雇主大人。」
身为游走于西伯纳一带的杂牌佣兵头头,业尔本来就是谁付钱便替谁办事的。即使亲兄弟也明算帐的
他,在一年多前被渥夫找去,理由无他,渥夫希望雇用他去保护一个人。
伊凡.爱.奥古史坦。这名令渥夫即使到了身败名裂的地步,也想要保护的男子。
业尔还没尝过「爱」这玩意儿的厉害,但亲眼看到它令堂堂的大公落魄到今天这种地步,他可是一点
儿都不希望自己爱上谁的事发生——不管它令多少诗人歌颂,就让它安分地存在那些狗屁的浪漫文学家脑
袋中好了。
「我收到谢维克报平安的信了,伊凡一家子都平安无事地借住在他叔叔的屋子里。你要给他的那笔款
项,也已经在伊凡的户头里,可以吃穿不愁一辈子了。吶,这就是那封信。」把折迭的纸丢给渥夫,业尔
伸个懒腰说:
「这下子我总算完全交差了!跟你做买卖很愉快,等你离开这鬼地方后,有需要用到小弟的地方,欢
迎再度光临!」
渥夫沉默地看完信后,将它收了起来。
离开这儿?
他想都不敢想。
就他对母亲的了解,假使不是下定决心与自己断绝关系,母亲不会将他关进卢凯监狱。她之所以要「
眼不见为净」地关起他,便是不希望母子私情会在审判时影响她的判决。
必要时,母亲的冷酷,是足以令许多男人汗颜不已的。
「该讲的都讲完了,我也不便多逗留。我收买的那个小狱卒,只给我这点时间。没办法,钱给的不够
多嘛!」拍拍腿,业尔起身说:「希望你能尽早从这儿出去,渥夫大公阁下。到时候,咱们再好好喝一杯
。」
渥夫不置可否地一耸肩,目送着业尔离开,而那道通往外界的门,重新被关上。
审判日前一个月
他单独地坐在花园中的木质长椅上,腿上虽然摊开着一本书,但视线并没有放在那上头。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洒在黑发上,饱吸着光泽的丝绸在微风的吹拂下,轻盈地飘动着。几日休养后,恢
复健康色彩的滑肤上,有着淡淡的红晕。可是那两道细雅的眉宇,却美中不足地蹙紧,在宁馨里平添忧伤
。
「伊凡少爷?伊凡少爷!」被连续叫了好几声之后,才恍然回神的青年,看着如同巨树般矗立在自己
面前的妇人,羞赧地松开眉头说:「莫嬷嬷,找我有事吗?」
双手插腰的胖妇人,摇了摇头,咋舌说:「刚刚你的魂肯定是飞到十万八千里远去了。我这么大声地
喊你,你竟能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这样不行喔,伊凡少爷。年纪轻轻的,有什么好烦恼的?烦恼得连眉心
都打结了。莫氏祖传家规第二条:凡事不可闷在肚子里,会弄坏肚子的。有烦恼就说出来吧,年轻人。」
勉强地扯开唇角,习惯了莫嬷嬷的紧迫盯人后,伊凡不再那么手足无措。「我没事,莫嬷嬷。」
「说谎也是不好的行为,孩子。」一笑,莫嬷嬷又说:「可是你若真的不想说,那就别说吧!每个人
都有每个人的苦恼,苦恼不见得是壤事,只要它不会让你吃不下饭。重点来了,伊凡少爷在午餐时没有现
身,害得老嬷嬷我担心,一:这孩子是不是病了?二:这孩子是不是讨厌吃我煮的东西?三:这孩子——
」
看样子莫嬷嬷打算一口气说到他投降为止,他连忙摇头打断她说:「都不是。莫嬷嬷,您就饶了我吧
!我只是看书看得出神,忘了时间而已。」
扬起一眉,胖妇人得意地说:「那正是我要说的第三点。平常小娜娜在家中时,你一定不会忘记要吃
饭。可是今天乔少爷陪娜娜小姐到医院去回诊,你也就忘记自己肚子也会饿了,所以我就对自己说啦:阿
莫呀,可怜的伊凡少爷的肚子,一定得有人去拯救它,它已经饿得饥肠辘辘,还没人理睬呢!」
从身后拿出一只提篮,莫嬷嬷在他身边摆出一碟三明治、一盘削好的水果,及一壶茶。老实说,东西
多到出人意料,你会怀疑那是一只竹篮伪装的魔术箱。
「喏,全部都要吃光光喔!绝对不可以糟蹋食物,这是莫氏家训第三条。」
叹息地看着那占去大半长椅的食物,盛情难却的伊凡,只得微笑地说:「谢谢妳,莫嬷嬷。」
「不客气。那你慢慢吃吧,嬷嬷我很识相,不会吵你的。」说着,妇人转身欲离去。
「等等,嬷嬷。」
庞大身躯立刻踩住煞车。「还有何吩咐吗?伊凡少爷。」
伊凡犹豫着。
过去的自己,绝对不会把内心所想的事主动说出来的。面对养父时,他总一心想给养父乖巧的印象,
因此绝不提及自己的苦恼;面对弟妹时,要建立可以依赖的大哥形象,所以他也不能对他们吐露心声;至
于朋友……伊凡这才知道,自己的朋友实在少得可怜,而这件事,他根本不可能和谢维克学长谈。
可是现在的他十分彷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历经一个月的苦思,这个答案他还在摸索当中
。
渥夫.拉沃尔,因为我而被关入牢狱内。该怎么办?这种事根本不需要考虑,要立刻去救他啊!救他
?丢下弟妹去救他?在那之后呢?等救出渥夫后,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吗?所以你打算就这么伪装作不知道
?像过去一样继续任由那男人为你自生自灭?你的卑鄙无耻,竟一点儿也没变,伊凡.爱!这样子下去,
你真的不会后悔吗?伊凡.爱!后悔?是的。不想再次后悔了。
伊凡不明白,为何渥夫要为他牺牲到这种地步?这么多年来,伊凡都没有接受过他的情感,甚至可以
说是一直利用他的情感来达成目的,这样渥夫还能爱着他吗?这个没有价值让他爱的空壳,他却为此而放
弃大好人生?天底下有比他更傻的人吗?难道,就因为爱?
「嬷嬷,如果有一个人他非常地爱妳,为了妳,他连性命都可以舍弃了,可是妳却无法爱他,这该怎
么办呢?」
如果是开朗直爽,看似没有烦恼的莫嬷嬷,也许她的人生哲学中会有解答吧?
「傻孩子,这种事能怎么办?不爱的人就是不爱,有什么需要考虑的?拒绝他,让他死心吧!」
「可是无论妳怎么拒绝,他都不肯放弃爱妳呢?」
「那也不关我的事啊!」莫嬷嬷好笑地说:「要是每个对我说爱的男人,我都得一一响应他们的情感
,那我得有多少颗心来容纳这些爱啊?而且,明明不爱却又让对方为我而死,那才叫无情呢!」
伊凡神情一黯。嬷嬷说得没错。但,自己真能放着渥夫不管吗?
「孩子,看你的表情,嬷嬷我就知道了,你一定是被对方蛮缠着,心软得想接受那份情感吧?这样不
行喔!这是对方的诡计,利用你的温柔、好心肠,想让你爱上她。但是这就不叫爱情了,你只是被她寻死
寻活的花招给激得心软了。可是,一时的激情总会过去,等你回头就会知道,这是同情,不是爱。」
「不是的。」摇了摇头,伊凡知道渥夫并没怀着这种想法,否则他也不会竭尽全力地切断两人的关系
。
「他……不是那样工于算计的人。先利用他的人也是我,是我的自私自利害得他落入今天这种困境。
他该恨我、厌恶我的!我不懂,像我这样不值一文的人,他为何要为我而牺牲自己?」
莫嬷嬷哑口,看着伊凡少见的激动神情半晌,接着了然一笑地说:「人家说越笨、越傻的孩子越教人
心疼,果然没错。伊凡少爷,你真的不喜欢他吗?那个你无法去爱的人,你为什么不爱他呢?」
「我……」
理由有很多:他还爱着养父、他是个曾经人尽可夫的男宠、他是个男人,所以他不能爱任何人,他也
不会爱任何人。
可是在伊凡要说出口的同时,他又迷惘了。这些就是全部了吗?自己顽固地不愿相信、不愿接纳渥夫
的爱的理由,就是这些?
没有更强而有力的理由吗?
「你讨厌那个人吗?」看着伊凡嘴巴张了又合,莫嬷嬷于是笑着反问。
想起求学时代的渥夫、暴君时代的渥夫,以及最后一次见面的渥夫……不,伊凡从来都不讨厌他的,
无论是那双时而恶意调侃、时而诙谐挑衅的翠瞳,或是那张总是以折磨伊凡为乐的嘴。渥夫会让他不知所
措,但不曾让他恶心厌恶。
「你喜欢那个人吗?」
曾经。是的。他极喜欢自己的渥夫学长;喜欢那总是逗弄他的笑脸、喜欢那不时会戏弄他的不拘小节
的前辈、喜欢……蜂拥而来的温暖回忆越多,伊凡咬住下唇的牙也越深陷。在他们还是朋友的年代,他是
喜欢渥夫的,没错。
「哎呀呀,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婆婆妈妈得连自己的情感也分不清了吗?傻孩子,过来--」莫嬷嬷
一把将他抱向自己的胸口,说:「闭上眼睛去听。」
扑通、扑通,强而有力的声音。
生命流动的声音。
温暖的声音。
「不要用你的脑子去思考,只要去感觉,然后你便会看到那令你又喜、又乐、又悲、又伤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