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出書版by 公子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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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哭聲很快就壓過了他的聲音,小臉憋得通紅,急切得快喘不過氣來。勖揚君笨拙地去輕拍他的背。他的手卻抵上了勖揚的胸膛,力量很弱小,卻仍一意地往外推著。

  勖揚君察覺到胸前的推拒,心下不由大慟,罔顧他的掙扎將他抱緊,低下頭,臉頰貼上他的,一片冰涼的濕意。

  屋裡的哭聲漸漸衰弱,直到再聽不見。門外的天奴百無聊賴地想著自己的心事,不期然地,眼前躍出一雙眼,心頭一跳,忍不住輕輕地歎一口氣。那時候,主子的那個眼神……

  他前幾日進去送食盒,主子忽然把他叫住。以為是又讓主子捉到了什麼錯處,正心驚肉跳時,手裡一沉,主子居然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交到了他手裡。他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哭鬧著的孩子卻慢慢止了哭。他顫巍巍地按著主子的意思給孩子餵食,那孩子小口小口地咽著,很乖,很聽話。細細看,他的眉眼與之前的文舒確實有幾分相似。不敢再往下亂想,只是專心地喂著。不經意地往身旁瞥了一眼,人就愣住了。他看到的是主子那雙平素冷得叫人心驚的眼,很難說清他當時是怎樣的表情,只有那雙眼睛,一下子就印到了心裡,太悲傷,悲傷得叫人心驚。

  已經聽不到屋子裡的聲響。院中有風拂過,葉片沙沙作響。就聽得身邊一聲「咿呀——」的開門聲,是主子出來了。陷入沉思的天奴趕忙回過神,低下頭等著主子吩咐。

  卻許久未聽到他說話,耳邊只有嬰兒的啜泣聲。低下眼能看到主子的衣襬,紫衣上用銀線繡著繁複而華美的紋飾。他看著風將衣襬微微吹起,上頭的紋樣就如同活了一般,銀線繡成的瀚海汪洋粼粼地蕩開了波光。風停了,衣襬也不動了,接天的波濤凝固在了眼前。

  時間仿佛靜止,只看到那衣襬被風吹得掀起又落下。看得脖頸上一陣酸楚。那孩子還在哭,嗓子顯然是哭啞了,只能低低地哽咽著,斷斷續續的,卻始終沒有停下的意思。

  手上又是一沉,嬰孩窩在他懷裡,鼻翼抽動,紅腫如核桃的眼慢慢閉上,陷入安睡。天奴驚異地抬起頭看向勖揚君。

  「我要他好好的。」

  他說完話就快速地背過身又跨進了屋裡,快得讓天奴看不清他的臉。

  院中有風拂過,帶來一絲淡淡的花香。懷裡的孩子沉沉睡去,眼角邊還沾著淚珠。

  曾去人間看過瀾淵,藍衣的太子搖著竹扇看著遠方的群山,幽幽地說:「再重的刑罰也沒有心疼來得更疼。」

  勖揚君站在廊下遠遠看著花架下的身影,不期然就想起了那時的情景。那時還沒有找到文舒,只覺滿心都是空,拿什麼都填不滿。此刻找到了他,卻依然空得厲害,空裡還帶著疼痛。

  他排斥他。幼時只要他出現在他眼前,他便不停啼哭,拒絕他的擁抱,拒絕他的接近,哭聲裡都是拒絕。哭得天昏地暗,他無法眼睜睜看著他在他懷裡不斷衰竭下去,只得將他交給旁人撫養。夜半時悄悄過去看一眼,他似有所覺般驚醒,驚懼的表情刺得他只能轉身離開。

  總是遠遠地看著,看他慢慢長大,看著時間慢慢流逝。那種將珍寶抓到手,又只能無奈地任由它從指間悄悄逝去的無力感。

  文舒長到六歲時,他已然是那時初入天崇宮時的模樣。勖揚君忍不住將他叫到跟前,蹲下身來,細細打量著他的樣子,手情不自禁地撫上他烏黑的發:「那時候,你就是這樣子……」

  話未說完,手下便空了,文舒瑟縮著身子向後退去,眼中依然寫滿拒絕。

  手尷尬地停在半空,勖揚君看著他緊緊抿起唇,忽然一個回頭,轉身向外跑去。他還是不願留在他身邊的認知讓他連起身去追趕的力氣都沒有。

  他還是從前那樣平和的性子,不吵不鬧,安靜而聽話。他的排斥只針對他勖揚君一人,在他面前他總是不願說話,他想伸手去牽他,他總是背過手僵硬地立在那裡,淡色的唇快被咬破。

  勖揚君曾教他念書寫字,貼著他的背,手握手寫下滿紙的「文舒」二字。鬆開手時,筆「啪——」地一下落在紙上,抹殺了一紙的回憶與思念。

  三十年,轉眼便溜走了一半光陰。

  他去地府問那冥王,有什麼法子可以為他續上陽壽。

  幽冥殿中的黑髮男子面容慘白,冷冷地說:「魂魄衰竭,縱使你為他改了生死簿也是枉然。至於從前用在他身上的脫凡骨的法子,依他現今這魂魄,你為他施法就是讓他早些來我地府。」

  無藥可救。

  他為他煉下諸多藥丸僊丹,能為他續下多少陽壽卻連他自己都沒有把握。焦躁得狠極時,他抓著他的手將他緊緊按在胸前:「文舒,文舒,文舒……」

  一遍遍地叫著,恨不能揉進骨子裡去。鬆開時,卻不敢看他的眼。

  文舒不願進他的寢殿,連殿門也不願靠近。勖揚君嘗試著帶他往裡走,還沒到殿門他便慢下了步伐,站到殿門前時,他停住了腳步,如何也不能再往裡跨一步,滿臉都是絕望。

  勖揚君站在門內看得分明,抓著他的肩喃喃問他:「你還記得多少?你記得我?」

  他搖頭不語,掙扎著連連後退,一身青衣抖得仿佛快要化去。

  殿裡殿外,兩人皆是哀傷。

  一年又一年,時光如離弦之箭再不回頭。他的陽壽剩下不滿十年。

  文舒還是先前那個文舒的樣子,眉眼身量俱如從前,仿佛他從未離開轉世。只有勖揚君看到他額上的微光愈顯微弱,都快看不見。將他抱得越來越緊,他不再掙扎,身體仍是僵硬的。

  「你總是這樣……」勖揚君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什麼都不肯說,都一個人埋在心底。連臉上都不肯露出來。」

  他回過頭來疑惑地看他,勖揚君道:「還是不肯跟我說話麼?」

  環著他的腰的手臂攏得再緊些:「這樣也好……」

  心裡還在矛盾著,他不願想他已經忘了他,卻怕他仍記著從前的事,還是一心要走。私心地想,這樣也好,他不記得過往的那些事,可對他至少記著幾分。排斥著他總比對他完全漠視來得好。慢慢來,興許真的能從頭來過也不定。

  「你回我一聲吧。」

  「……」

  「算了……」

  「是。」

  聲音低低的,順從的,極熟悉的口氣。聽得勖揚君一怔,一把將兩人拉開些距離,眼對眼,震驚地看著文舒迷茫的雙眼,複又擁緊,聲音低啞:「不回也沒事。別回。不願回就別回。」

[发表时间:2008-3-16 13:34:44]







天天爽一回





0 0 [10楼]


第十章

  天崇宮前有萬階登僊梯,飄渺雲霧下能依稀瞧見凡間千峰翠色。

  文舒坐在階上往遠處看,那抹疏淡的翠色隨著流雲遊走而顯得忽近忽遠。

  勖揚君站在宮門之下,那青衣人眼中看的是流雲,他眼中看的是他。猶疑了半晌,終是走上前去,在他身邊坐下:「怎麼還想著凡間?」

  不是問話,倒有點歎息的意味。感歎著他即便什麼都不記得,卻仍記著要遠離他。如果有朝一日,他什麼都記了起來,怕是逃到凡間還會嫌離他不夠遠。

  文舒照舊是沉默,轉過眼來看他一眼,又轉了回去。

  勖揚君已習慣了他的疏遠,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悠雲之後湝一抹翠綠,或許是凡間哪座奇岳險峰。

  兩人就這麼肩挨肩坐著,看得雲煙都化作了紅霞,天際火紅一線,仿佛天女織就的緋紗一般。周遭也暗了下來,凡間應近黃昏。

  文舒站起身來要走,勖揚君仰起頭,道:「你想去,我帶你去。」

  看到那雙墨瞳中閃過詫異的神色,勖揚君緩緩道:「從前……你一直想去。」

  祥雲之上,他伸出手來牽他的衣袖,輕巧小心中帶一點怯意。察覺到衣袖被輕輕地牽動,心便如同被牽住的衣袖般微微一顫。勖揚君想起當年去東海龍宮,淩雲乘風時,衣袖也被文舒牽著,背後便有一股小小的力道緊緊依附著他。萬頃高空之上,他只能依賴他,半步都無法離開。那時候通身都是愜意,滿腔的志得意滿快衝破了胸膛。

  又想起那一次,他平靜地說,他無法既往不咎。掙脫了他的鉗制縱身跳下雲端。

  心中一揪,勖揚君忙回手去抓文舒的手腕。文舒猝不及防被他抓到,想要掙脫,無奈他抓得緊,怎麼也甩不脫。反被他拖著往前跨了一大步,一前一後的兩人立時成了並肩而立。

  抓著他的手腕的掌慢慢前移,掌心覆上他的手背,掌下的手一縮,又被他牢牢牽了回來。手掌又慢慢地遊移,掌心對上掌心,手指固執地插入他的指縫之間,緊緊扣住,再不放開。

  「我知道晚了。」

  天風遠大,話語都被吹散在了風裡。

  勖揚君不喜歡凡間的嘈雜,尤其是現下身處的鬧市街頭。擁擠而喧鬧,人聲樂聲車馬聲都混到了一處,聽在耳裡就成了一片惱人的「嗡嗡」聲,攪得人心煩意亂,忍不住就皺起了眉頭。

  文舒卻似乎很享受,東看西看,眼中滿是新奇,一直淡淡掛在臉上的笑容漸漸展得更開,眉梢邊都含著喜悅。勖揚君跟在他身側,看著他的笑,不覺百般滋味都上了心頭。

  街邊有家鋪子專賣竹傘,店裡桃紅柳綠,新制的傘仿佛花一般奼紫嫣紅開了一牆。繁華遍眼裡,一把竹傘靜靜打開在角落裡,白色的傘面上細細勾描了幾片青翠的竹葉。

  勖揚君忍不住駐足多看了兩眼,再回頭時,文舒正擠在對面的人堆裡。

  原來是對面的街角裡有人正擺攤說書。說完了三皇五帝,宮苑秘聞,就再說些奇事逸聞,神僊鬼怪。說是從前從前,數十年前,曾有銀赤二龍鏖戰於天際,如何的飛沙走石,如何的風雲急走,他繪聲繪色娓娓道來,仿佛親眼目睹。聽書人聽得聚精會神,連連稱奇,還有幾個老者都說當年確有這般異象,是魔星下凡,是大凶之兆,一時眾說紛紜。勖揚君見文舒聽得入迷,忙一把將他拉開,轉身帶著他往別處走去。

  剛過晌午,忽有大雨瓢潑而下,立時,擺攤的收攤,屋內的人忙著收衣關窗,街道上的人匆匆散開,連屋簷下都站滿了躲雨的行人。文舒剛要尋一個地方避雨,頭頂暗暗罩下一片半明的天空,素淨的傘面上寥寥勾幾片翠綠的竹葉。

  不消一刻,道上就起了積水,雨點落下,濺起朵朵水花。狹窄的巷子裡只有他二人並肩獨行,雨水沿著瓦面淌下來,兩邊的屋前仿佛都掛了層晶瑩的水簾,雨落青石,響聲清靈仿佛罄聲。

  傘下的兩人都默然無語。雨勢漸大,他微微將傘偏過來一些,文舒抬起頭,看到他的側臉,飛眉入鬢,一張略薄的唇,那雙銀紫的眼仿佛也落進了雨水,紫中泛點點銀光。他忽然轉過臉來,正對上文舒的眼。文舒一驚,倏然向後退去,剛退出一步,身後就澆了一背的雨水,冰涼徹骨。

  「當心……」勖揚君忙將傘罩過來。身軀貼得更近,能感受到彼此身體的溫熱。

  一時又是無聲,只聽到「嘩嘩」的雨聲。

  文舒看著他伸過手來,細心地理他垂到胸前的發。他的指細長而白,卻又骨節分明。怔怔看著那指,視線漸漸模糊,何時,也曾見過這樣的指,緩緩拈起一顆墨黑的棋子。卻不急著下子,舉到頰邊,襯出一張水紅色的唇,唇角是微微翹起的,唇邊一抹譏諷的笑。

  「以後,我們好好過。」

  雨聲裡他聽到身前的人這樣說,神智卻還留在方才模糊的影像裡。思緒紛雜,有什麼東西正一點一點地顯露出來。

  勖揚君說:「你若是想,我們以後再來。」

  文舒點點頭,手又被他牽住,同來時一般,掌心貼著掌心,手指插進指縫裡,緊緊相扣。

  那天,勖揚君正坐在回廊下與文舒說話。斟上兩杯從瀾淵那兒得來的瓊花露,那些年,每日每日抱著,卻始終沒捨得喝。勖揚君也是不多話的人,偶爾說兩句,更多的時候,兩人只是默然立著。

  回廊一面臨湖,湖中有成群遊魚遊弋往來,一面栽花,風拂過就有繁花簌簌而下。時光易轉,幾度離合,百年間落花卻是不變,飛揚下落,始終一派悠然。

  勖揚君說:「你叫我一聲吧。」

  文舒沉默。

  「那時候……」勖揚君又忍不住說道,「瀾淵……」

  想說,那時候與瀾淵伯虞等人打賭,見他認出由瀾淵假扮的自己,他心裡其實很高興。勖揚君躊躇再三,卻不知該如何說出口。正難以啟齒時,見文舒正偏過頭往他身後望著,勖揚君回身,只見天邊一朵紅雲正急急而來,轉眼就行到眼前,雲上那人赤發紅衣,左耳邊掛一隻杯口大的金環。

  「文舒啊!」赤炎躍下雲頭,直往文舒奔來。

  勖揚君忙閃身擋在文舒跟前,將二人隔開:「他不記得你。」

  「老子找的也不是你!」赤炎被勖揚君擋住,怒聲罵道。複又隔著勖揚君對文舒急急說道,「文舒,文舒,還記不記得我?我們先不說這個……當年老子要不是被老頭子關著,老子一定比他先找到你……不,不對,我個……的,我們也不先說這個。那個……老子現在還被關著,今天是逃出來的,我個……的,你怎麼還是這麼個瘦不拉幾的樣子?他是不是又虧待你?你等著啊……老子……」

  天邊忽然一陣雷鳴,東海老龍王站在雲間怒喝:「你個孽障!在西海龍宮闖下大禍,仍不知悔改!還不速跟我回龍宮思過!」

  赤炎抬頭見了,低咒一聲,匆忙從懷裡掏出樣事物扔給文舒,道:「文舒,你等著啊。等老子出來了,老子再來接你!老子絕不由著他來欺負你……」

  還想說什麼,天邊又是一聲雷鳴,赤炎只能無奈地隨老龍王駕雲而去。

  「不用理他。」勖揚君回過頭來對文舒道。

  文舒低頭看著那人剛才拋到自己手裡的東西,一隻草編的螞蚱,顏色已經發黃,乾枯而陳舊。有什麼快速地從眼前閃過,火焰般的發,耳邊碩大一隻金環,還有,幾隻新編的青綠的螞蚱,他看他隨手一揮,便化成了幾個白胖的小娃兒,穿紅色的肚兜,手腕上戴一隻金鈴,鈴聲伴著笑聲,化開心底多少憂愁:

  「……赤炎……」

  勖揚君聽到他的輕喚,猛然一怔。傾身去抱他:「文舒……」

  眼前是瀟瀟落花,逝去就不再來。

  腦海中閃現的東西越來越多,有時看著腳下光潔的白玉磚便會覺得有什麼東西會浮上來,心裡便揪得難受,仿佛那浮上來的東西會吃了他一般,想要拔腿就跑。有時他靜靜坐在一邊看著勖揚君下棋,眼前幻出一個模糊的人,穿著和自己一樣的青衣,一子一子在棋盤仔細地擺著。微涼的觸感就縈繞在指尖,真實得仿佛那人是他。他看見一隻青綠的螞蚱在他掌上幻化成灰,也曾見一個女子,著一身鮮紅的嫁衣,臉上滿是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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