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出書版by 公子歡喜

作者:  录入:11-17


  總是斷斷續續的片段,模糊而無序。腦海中有時會出現一地雪白,白雪鋪天蓋地而來,快將他淹沒,耳邊滿是嘲諷的聲音:「你喜歡我……你逃不掉的……你喜歡我……哈……」尖刻的譏笑聲刺痛了心扉。

  文舒越來越不愛說話,總是一個人靜靜地沉思著什麼。勖揚君試著叫他,他依舊陷在自己的世界裡。那一天赤炎來過後,勖揚君心裡就升起了不安,開始很微小,隨著文舒的沉默而越來越大。

  焦躁時,勖揚君抱著他在他耳邊喃喃地問:「你記起了多少?」

  他總是不答,不一會兒思緒又再散開。

  那天夜裡,他抱著他睡去,醒來時,懷裡卻是空的。

  勖揚君急急奔出房去找,回廊下,書房中,一一尋過,卻始終不見文舒的身影。

  心如擂鼓,他慢慢地進了後花園,穿過抄手遊廊,過了月洞門再下了竹板橋,鵝軟石鋪就的小徑彎彎地從竹林一直伸到文舒之前住的小院前。院門半開著,裡頭透出一點微弱燭光。他伸手推開門,站到他洞開的房門邊。

  文舒就在他昔日居住的房裡,手中持巴掌大小的一面鏡子,鏡框上雕滿菱花。

  非夢。

  瀾淵說,它能照出人之前世。

  很多事,早該在輪回盤裡就消得一乾二淨,卻深深刻到了靈魂深處。只需一星半點的誘因就如小一點火星,頃刻間燃起燎原之火。遺忘,並不是那麼容易。

  前塵歷歷在目,從鄰家大娘的核桃酥到那場滔天洪水,再到那個鬚髮皆白的和藹老者……膝頭一片涼意,他跪在白玉磚上偷偷看朦朧模糊的倒影,一不小心抬高了眼,入眼一片辉跓熿F裡的紫,那雙銀中帶紫的眼似暗藏了萬年飛雪。轉眼卻又柔情似水,水紅色的唇嘴角微勾,臉頰邊兩抹半化半未化開的嫣紅:「陪著我好不好?」無賴又稚氣的笑……慢慢地看,看他淡笑,看他憂愁,看他被壓倒在雪白一片的書頁上,先是掙扎後是絕望,痛得眉頭緊縮,淡色的唇上咬出鮮紅的血。雲端之上,他低聲問他,可曾喜歡過他?他說,他既往不咎。種種苦痛被這四字輕易抹去。

  憑著感覺一路尋到這個地方,推開門,跨進院子裡,眼睛不由自主就往牆邊瞧,灰白的牆面上枯萎著幾根腐朽的藤。先前這裡有一牆藤蘿,幽綠蔥郁,他依稀記得的。再進了房,很熟撚地就拉開了抽屜,翻開壓在上層的衣衫,露出底處的菱花鏡和一小截顏色黯淡的紅線。捧起鏡子,文舒默默看著,仿佛裡頭那人不是自己。

  勖揚君立在門邊,注視著一直垂著頭的文舒。總要有這一天,一心盼著它遲來幾日,只是它再如何姍姍來遲,於他,卻依舊覺得太過倉促。

  「天君。」文舒抬頭看見門邊的勖揚君,放下手中的鏡子站起身。

  「夜深了,早點休息。」勖揚君扭頭避開他的視線。

  「我的陽壽最多不過十年。」文舒繼續說道,目光落到一邊的紅線的上,笑得有些自嘲,「無論天崇宮內還是凡間,皆是十年。」

  勖揚君聞言一怔,再說不出話來。良久方道:「你……仍要走?」

  文舒點頭:「請主子恩准。」

  「如果……」勖揚君抬頭對上他的眼,艱難道,「如果我不准呢?」

  文舒依舊淡淡笑著:「十年前,十年後,不過早晚。」

  垂下眼,目光又落到那截紅線上,口氣不覺放得更柔和了些:「從前的事是我……」

  「不是你。」勖揚君急急打斷他,背轉過身,院中朦朦朧朧灑幾點月光,「晚了,我們以後再商量。」

  便頭也不回,匆匆往院門外走去。

  直到獨自回到房中,鎮定的神色才一點點從勖揚君的臉上剝落。偌大的殿宇中,又是只有他一人,寂寞蝕心腐骨,寒意從腳下的白玉磚中絲絲縷縷地纏上他的身。不願意,無論從前還是現在,始終都不願放手。若把手鬆開,他身邊還能剩下什麼?每一次都是這樣,他不斷地逼近,他不斷地後退,他將他牢牢抓在身邊,他臉上雖平靜地笑著,笑意卻到不了眼底。他不想的。身體靠得不能再近,心之間的距離依舊是千山萬水。從懷中將那塊青色的布片取出,緊緊捏在手裡,掙扎不已,鈍痛仿佛剖心。

  是夜,他和他,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第二天,勖揚君又來到文舒的小院。

  文舒正坐在院中的石上,石桌上隔一隻茶盤,盤中一隻紫砂壺,壺周圍環四個同款的小茶盅。一個被放在文舒身前,嫋嫋冒著熱氣。

  文舒站起身,眼睛看著勖揚君:「坐。」

  勖揚君站在門邊,眼睛緊緊盯著文舒:「陪我下盤棋,好嗎?」

  想到了什麼,又再笨拙地補上一句:「就一盤。」

  「好。」文舒微微愣了一下,點頭應下。

  棋局設在回廊之下,可觀湖中的遊魚,可賞廊邊的落花。文舒習慣性地伸手從天奴手中接過茶盅端到勖揚君面前,勖揚君靜靜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捧起茶盅輕輕啜一口,許久不曾體味過的茶香。

  遣退了眾人,廊下只聽聞棋子敲著棋盤的輕微聲響。黑白子錯落而下,勖揚君步步沉吟,一局棋行得艱難。

  勖揚君說:「我從未和你下過棋。」

  「是。」文舒仔細看著棋盤,抬手落下一子。

  「我也從未好好和你說過話。」

  「……」

  「我之前一直傷到你。」

  「天君後來給了我斷玉膏。」

  「你從未像待赤炎那樣待我。」話說出口,勖揚君苦澀地笑開,「我是不是從未好好待過你?」

  文舒訝異地看著他。棋盤上黑黑白白,鋪陳出一派膠著的戰局,勖揚君緩緩將手中的棋子落下:「不能再下了,死棋。」

  廊下寂靜,湖中有魚破水而出,水珠四濺,可聽到「叮咚」的水聲。勖揚君拉著文舒的手將他帶到欄邊,雙臂環上他的腰,自後擁住他,那時瀾淵曾做過的動作。粼粼波動的湖面上映出兩個交疊的人影。

  手臂收緊,胸膛緊緊貼著他的背,勖揚君在文舒耳邊輕語:「我送你下凡。」

  文舒睜大眼,湖水清澈,水下幾尾紅鱗的艴帯D侨藢⑾掳透粼谒募珙^,又徐徐蹭上來,臉龐相貼,再移過來稍許,嘴角就能相碰。

  「謝天君。」

  勖揚君不答話,只是將他擁住:「我以為你不會走。」

  很早很早以前,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他看著他與赤炎親近,又看著瀾淵將他拉上了雲端,他顧不得他想匆匆忙將他追回,他身邊的人,自然只能跟著他。他許諾過的,他會永遠陪著他直到灰飛煙滅,他自己許下的諾,他不能悔改。那一次,他悄悄用紅線將兩人相連,他其實是醒著的,緊張的他沒有看到他半睜的眼。他喜歡他。心中沒來由一陣喜悅,他知道他,認真而死心塌地。至此篤定,他再不會離開。很好,暗地裡舒了一口氣。他是天君,天帝尚讓他三分,三界中有什麼是他無法掌控的?更休說是一個凡人的來去。卻原來,任他再大的神通依舊有著無能為力與無可奈何。

  他見過他在人間與赤炎談笑風生的模樣,在他面前,他從不會這般直率地表露出心情,也從不會笑得這般開朗。縱使再不願,他只能放手。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村子外的山腳下多出了戶人家,尋常的小院,座北朝南,東西兩間廂房,中間是個客堂。莊稼人愛在自家院子裡養幾隻雞鴨鵝什麼的,會過日子的人家還會在門前辟出一小方地來,種些蔥啊黃瓜的。偏這戶人家,好好一塊地,光種些中看不中用的花草,外頭還用竹籬笆環著整個院子圍了一圈,籬笆上爬的也是不結果的沒用玩意,瞧著只比別人家漂亮些罷了。那花開得也很好看,莊稼人叫不出名來。閑來猜測,大概是縣城哪家大戶嫌在城裡住得悶,跑來鄉里圖個新鮮。

  後來大夥兒都見著了那院子裡的主人,是個穿著青衣的年輕男子,白淨斯文的樣子,臉色有些不太好,白裡透著青。村子裡人就說,大概是縣城裡哪家大戶人家的公子,來養病的。

  有熱心腸的跑去跟人家攀談,回來後就到處傳:「那公子挺好的,到底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說話別提有多合禮數,真是不一樣。」

  後來,村裡大半的人家都跑去那家拜訪,一個個誇著他,人好,茶好,傢俱擺設也好,精細得很,不像咱粗人,日子都是湊合著過的。末了又感歎:「看著確實是個有病的樣子,人吶,總求不到一個十全!」

  村裡人問他:「公子您怎麼稱呼?」

  他說:「叫我文舒就好。」

  文舒就在這小山村裡安頓了下來,從前他就在這裡住過,很久之前,大雨之夜,赤炎為他搭的屋子塌了,隔壁的大嬸收留了他。現在他依著記憶去尋那大嬸的墳塚,早已無處可尋。

  勖揚君時不時會來,他長袖在桌上一拂,憑空多出一隻木棋盤,一黑一百兩盒棋子。兩人之間的話並不多,他問文舒:「過得好不好?」

  文舒說:「好。」

  他就點頭。

  時光都消磨在了棋枰之上。

  鍾愛下棋的天君在他面前總是落敗。勖揚君搖著頭說:「輸了總要有些憑證。」說罷,指尖上夾一點光芒抵上了文舒的眉心,文舒看著他一頭銀色的發上紫光漸漸黯淡,有什麼溫熱的東西自眉心慢慢流進體內。

  偶爾他贏了文舒,就說:「給我沏壺茶吧。」

  人間的尋常茶葉和尋常茶具,泡出的茶水也是尋常。他把茶盅捧在手裡,問道:「從前我摔了多少茶盅?」

  文舒在他對面坐著,低低笑出了聲:「很多。」

  赤炎也會來看他,一本正經地說:「你的臉色好多了。」

  轉身又拿來諸多僊丹,南極僊翁那兒拿的,太上老君那兒騙的,哪位菩薩那兒搶的,還有他爹老龍王私藏在珠蚌裡被他撬出來的……

  文舒笑著說:「不必了。」

  他硬把東西往文舒手裡塞:「都是有用的,你跟我客氣什麼?」

  都說三十而立,早幾年,村裡的大嬸大娘就來跟文舒打聽:「那誰家的誰,討媳婦了!公子您訂親了不?啊呀呀,不該問的,你們大戶人家選媳婦當然是要精挑細選門當戶對的。那誰家閨女你見過沒有?家底是比不上城裡那些,可模樣好,人也賢慧……」

  現在那誰家的誰的兒子都會滿地跑了,大夥兒嘴上不說,暗地裡卻都猜著他得的到底是什麼病。

  這一天,勖揚君又敗了。他手指又伸來,文舒卻向後躲去:「何必呢?」

  勖揚君指上一頓,仍舊抵上了文舒的眉心:「姑且一試吧。」

  指上的光芒很快消失,勖揚君看著文舒越顯蒼白的臉,沉聲道:「當初我或許就該對你好些。」

  文舒搖頭,低聲道:「還說這些幹什麼呢?」

  勖揚君站起身,走到文舒身前,慢慢蹲下身,抬起頭看著他:「下一次,你還願意見我麼?」

  不待文舒回答,嘴唇慢慢靠近他的,呼吸可聞:「你不願意也無妨。天界或是凡間,有你,就有我。」

  一點一點覆上去,雙唇相貼,溫柔地吮舐,許久才放開。他的臉色依舊是透明,只有那張淡色的唇因方才的吻而顯得有些嫣紅。

  勖揚君站起身,攬過他的肩,將文舒抱入懷中:「第二次了。」

  你第二次在我面前離開我。

  房外有風,吹起一牆藤蘿。

  尾聲

  傳說,有物名為火琉璃,通體赤紅,隱泛微光,三千年方煉得三顆,凡人食之可長生而不老。

  傳說,城東曾住過一個癡人,鎮日守著院中一株牡丹。旁人見他常對著那花喃喃自語,說什麼,卻都聽不清。他眼裡似乎只有那花,風雨夜也要打一把竹傘站到花前,雨聲淅瀝,再多情的話都被沖散。某一日,人們見他開門走出了院子,神情蕭索,懷中的花已經枯萎。

  傳說,多年之前,有樵夫曾在城外的山巔見一紫一青兩人對座下棋,衣衫翩翩飛揚,仿佛神僊。他們的對話依稀傳入耳中,前世如何,今生如何。

  紫衣人說:「這局棋怕是要拖到下一次。」

  青衣人說:「興許就沒有下一次了。」

  紫衣人說:「會有的。」

  又傳說,奈何橋頭有位孟婆,她予你一碗無色無味的湯,你飲下後前塵往事就隨忘川水而逝,再不記得。有些事卻是刻進了靈魂裡,飲盡了忘川水也沖刷不褪。下一世一睜眼,一見著那人,記憶紛至遝來。前世今生不過合而又分,分而又合。

  他曾是城中體弱多病的書生,天光晴好時獨自在湖面上泛一葉扁舟。那邊駛來煌煌一座樓船,他趕緊要避開,那船卻停在了他的面前,船頭有人一襲紫衣飄飄,手中托一盤核桃酥:「你愛吃的,我記得的。」

  他曾是翰林院小小一介學士,鎮日俯首案頭,通宵達旦為一紙文書絞盡了腦汁。夜半時分,他輕輕扣開他的書房,紫色的衣襬在青石板上鋪開遍地的光華:「讓我為你沏一壺茶可好?」

  文舒問他:「我有沒有下一世都是未知,你這又是何必?」

  勖揚君抬起眼來殷殷地看著他:「當初你問我,我可曾愛你。如今,若我說是,你可願同我一起?」

  這一次是文舒默然不語。

  勖揚君低歎一聲,握著他的手,一字一句道:「無論如何,我絕不放手。」

  陰惻惻的幽冥殿上,黑衣的冥王面無表情地說道:「居然用自身的真氣來補他魂魄的損耗,他減一分,你補十分。三世的輪回硬被你一次又一次拖到現今。你真捨得。」

  勖揚君不愛喝地府的茶,總覺得那茶水綠得陰慘,再滾燙喝到嘴裡還是夾著一絲森森的涼意。若不是每次文舒的下落都要從地府得知,他並不願來:「本君的人,本君自有主張。」

  那冥王又冷冷地笑開:「我倒是好奇,你的真氣能橕到幾時。到時候,你真氣散盡,別說他,你自己都保不住自己。」

  「到時候,本君也輪不到你地府來操心。」勖揚君挑眉道。

  「這倒是。你一旦真氣散盡就是灰飛煙滅,作不了我地府的鬼卒。」冥王笑得更冷,「三千年,你才等了幾年?」

  勖揚君長身而立,傲然道:「三界中,只有本君不想要的,沒有本君要不到的。」

  說罷,回身離去,獨留下那冥王在座上繼續笑著。

  三千年,諸多往事都化成了傳奇,被好事者一筆一劃寫到紙上,末了再筆鋒一轉,調笑一句:「子虛烏有,無稽之談。」

  一篇篇鄉野奇談被裝訂成冊,被放上案頭,被遺忘在角落裡。紙頁慢慢地發黃,變脆,墨蹟開始黯淡,流暢的筆劃上漸漸出現裂痕,裂痕漸漸延展,最後斷開,斷斷續續,仿佛多年來常出現在夢中的零星片段,還未看清那兩個模糊的身影在幹什麼,轉眼場景又再轉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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