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予津走后,每件衣服他都穿过也洗过,每每在洗烂一张纸钞时,暗暗责怪商予津的多事,没想到纸钞仍是派上用场了。
买了罐温暖的咖啡,宁愿以双手捧着,找了棵大树,坐在下面的水泥椅子上,望着找来的零钱怔怔出神。
到底在想些什幺,他自己也不知道,仅感觉空白的思绪有点刺痛。
「宁愿,好巧,好久不见!」
将他从思绪空白中吵醒的,是一个偏细微高的女嗓音。
来人长发松松地结成髻,一袭没有腰身的粉色长裙,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轻点,如果宁愿记得她,知道她实际年龄的话。不过微隆的小腹,和她掩不住的幸福神情,泄露她已为人妇的事实。
宁愿迷惑地与少妇相对,视线微垂,看见少妇推着辆婴儿车,车中熟睡的孩子约莫两三岁。
「你没上班啊?」少妇热络地朝着宁愿笑,笑时鱼尾笑纹明显,显示她是个爱笑的人。
「妳是?」宁愿迷惑地问道,他搜寻过脑中记得的脸孔,并没有少妇的面容,她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吗?
少妇在瞬间僵住笑靥,瞳眸里的柔和光芒转为黯淡,倏地又笑开了,向宁愿报上自己的姓名。
「对不起,我不认识。」听着恍若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宁愿再仔细想想后,仍旧笑得歉然。
「你果然不记得我了。」少妇长吁一声,神情复杂。「我曾经说过,一个人若真深爱着另一个人,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对方的长相;三五年后,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的长相......而你,果真不记得。」
她复杂的表情里,混合着对宁愿的些许依恋以及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在不爱她的男人身边蹉跎光阴。
宁愿微微一怔,的确不记得女子的模样,可是他记得这句话,出自一个背叛他的女子。如今看来,或许她不是真的背叛,而是被他伤透了心。
「你跟他还好吗?」许久之后,少妇像是终于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又朝他绽笑。
「他?」宁愿疑惑地皱眉,不解她口中的人是谁。
「那天跟在你身边的男人,长得高高的那个,我听说他是你高中同学。」
「我不知道。」提到商予津,宁愿心底无端的烦闷起来,口气也变得不耐烦。
「哦!」少妇像是从宁愿的口气里察觉出什幺,又不想说破,点了点头后向宁愿挥手道别。
「他是个好人,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你。如果你对他也有一丝情意在,别放开他。」行走数步后,少妇不放心地回头叮咛;毕竟他是她曾深爱过的男人,就算她已为人妇、为人母,心底犹有一块地方留给她的爱情。
宁愿没有应答,甚至连抬头多看她一眼都没有。
她说的,他又怎会不知道?可是商予津都走了,还要他怎幺样!哭着要商予津回来吗?算了,如果商予津真想放弃。就放弃吧!少了一个践踏他的人,他的生活也能过得好些吧!
可是为什幺,他心头像被冰雹打到一样,又冷又痛。
◆◇◆
离开公园后,失神的宁愿蹲在家门口等待许心归来。血压太低又容易手脚冰冷的他,在不自觉间已浑身发冷还不住地颤抖着。再度听见别人提及商予津,他灵魂深处好象有一个地方慢慢在瓦解。
「哥,你怎幺会在这里?」
犹未厘清心底的情绪是怎幺一回事,宁愿的身后即传来许心的声音。
「原来你在家啊!」宁愿试着扯出笑容,却仅是牵动被冻得发痛的肌肉,露出一个称不上笑容的表情。
「怎幺了?」许心稚气犹存的脸庞上有着担忧。
「没,我忘了带钥匙。」宁愿无表情地应道,攀住门后站起身。
「哦!我出去一下。」许心点头后,绽出一个别具深意的笑。
「嗯。」宁愿点点头,失神地往室内飘去。
见宁愿如此,许心自然是不放心出门,跟在宁愿身后进门,拨了通电话给原本约好的朋友,而后跟着飘荡中的宁愿上到楼上书房。为什幺会来到书房?若拿这个问题询问宁愿,他必然说不出来。每到这个时间,他只是依照本能地来到书房,坐在书桌前,捧着一本他看了许久都没有进度的书,就这样呆坐一夜。
「他走了,也好,至少他能得到自由。」蓦地,宁愿像想通了什幺似的低喃道,没注意自己眼角有道温热的液体滑落。
「哥,你怎幺了?」跟着走进书房的许心,瞅着宁愿的失神,担心地问。
宁愿秀眉微皱,没有响应,心底有一点神圣之处被打扰的愤怒。此时此刻,他只想一个人慢慢品尝后悔和伤楚,任何关心都是多余的。
「我、我打电话给商大哥。」许心见宁愿情况不对,马上想到商予津。
「跟他无关,你打电话给他干什幺?」宁愿沉声怒道。
「我......哥,你跟大哥怎幺了吗?」许心不知道商予津和宁愿的情况,也不会察颜观色,一个劲儿说着天真话语。
「不用你管!」宁愿怒喝道。他也不知自己为什幺会这般生气,像是许心无意间碰触他心底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还有他血淋淋的伤口。
他讨厌男性,亦讨厌许心,即使他是他的亲弟弟;可许心曾经夺走了许朵,夺走父母所有的注意力,让他更加的孤独。
「哥?」许心被吼得瑟缩了下,表情非常无辜。
许心根本不清楚是怎幺回事。自从商大哥走后,宁愿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起初他以为他是因为心情不好,后来想想,他应该是讨厌他才会这样吧!每次在厨房遇见他时,他看他的眼神都像在看仇人。
「哥,你是怎幺了?」许心弦抑心中的不安,深呼了一口气后缓步走向宁愿,试图安慰他。
「走开!」瞧见许心踏进他不允许任何人--除了他和商予津以外--踏进的地方,且一步步朝着自己走近,宁愿心底的不满不断的扩大,最后吞噬了他的理智。
「哥,你还好吗?」许心伸手探向宁愿的额头,想知道宁愿是否发烧才失神至此,然他的手才触即他,旋即被挥开。
「滚!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宁愿失声叫道,起身欲将许心推离书房。
这是属于他和商予津的私密空间,不允许外人任意踏入,就算商予津不要他了,这里仍旧是他的私密空间,留有他和商予津的甜蜜回忆。
「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什幺不满,可是我自认不需要受到你这种态度对待!大哥对我比你好数百倍!」许心将从丧礼以来的愤怒一次吼出,也不管他经济上还需要宁愿的支持,便顺着情绪朝他吼。
「我再也不回这地方。」宁愿的音量虽然没有许心大,但他的眼神和语气却比许心冷寒数倍。
「再见!」许心一口气咽不下来,转身就走。
他急急地收拾好衣服,没再打声招呼就走;似乎巴不得快速离开宁家,再也不见宁愿。
如果他曾回头看,他就会看见宁愿坐在书房的地板上,痛哭失声。
若他回头去看,并且好声安慰宁愿;或许宁愿还会将他和商予津的事告诉他,说他的哥哥有多幺傻,竟然错失爱他的人。
跌坐在书房里的宁愿,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而哭,也知道痛在何处了!
可是,已经太迟了。
◆◇◆
第二天,宁愿实在没有心情与体力上班,只好请假。
在床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原本昏沉沉的他,端着一杯温牛奶坐在饭厅,望着许心和商予津曾经存在过的厨房,心情益发沉重。他知道昨天是他不该,许心并没有错,他仅是关心他而已。丧事以来,他只顾着自己伤心,却忘了许心十年多没跟他见过面,一下子失去双亲,生活顿时无依,心情会有起伏也属正常;可他却完全没想到许心的心情,一径地烦恼着自身的事,甚至将脾气发泄在许心和许朵的遗物上,许心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会对他的举动暴怒并不难理解。
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
如果他早一点接受商予津,或者那天他别想太多,就拉着他的手,哭着要他别走,或许商予津就不会离开他了。
商予津不是曾说自己是他的忠犬吗?他不是说独独爱他一人,舍不得他受半点委屈吗?为什幺他都这幺难过了,他却没来救他呢?如果他真的来了,以后就随便他舔哪里就舔哪里吧!他,认了。
「如果,我哭着求你别走,你会留下来吗?」对着手中微冷的牛奶,宁愿露出温柔而凄苦的笑容。
「不可能的吧!商予津下定决心,他一向坚持,他说要走,该任是谁都留不住的。是我对不起你。」说着,一滴微咸液体落入杯中,漾起一圈涟漪又消失。
空气里,弥漫着寂寞悲伤的味道。
可是,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啊!
拭干眼泪后,宁愿细数好该带的东西,到一家商予津曾带他去过的餐厅用餐。餐厅是采包厢制,隐密性很高,听说很多富商、明星、名人常来此用餐。
菜色和味道都没变,但或者是少了相伴的人,总觉得所有的菜都有一点点苦涩味道,宁愿这才发现他又哭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这幺爱哭。
「哭又能怎幺样,他也不会回来。」他边拭去泪痕,边自嘲道。
「其实他走了,对他比较好。他家有钱,算是名门之后,他长得不错,个性也很温柔体贴,如果他不跟在我身边,应该能娶到更好的人。离开我,也就不会再被我刺伤了。」说到最后,宁愿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泪落得更凶了。
好不容易将菜混着泪水一并吃光,付了帐,宁愿在洗手间停留许久,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检视自己的脸庞。
他不易留痕的面庞上,除了鼻头略红外,其余和平常并无异样。
宁愿对着镜子练习了几次,准备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再到公司上下午的班。
最后一次的练习后,宁愿微卷地闭上双眸,深深呼吸后,准备顶着这虚假的表情度过一个下午。
「宁愿!」
蓦地,宁愿身后有个声音如变魔术般响起,声音里带着一点点迟疑和更多久违的温柔。
「你来这吃饭啊?」没料到会在这儿看见宁愿,商予津对着宁愿纤瘦依旧的背影显得手足无措。
「嗯!好久不见。」宁愿转过身,面容上惊喜乍现,霎时又想起他们已经分开了,笑容顿时仅止,换成他练习了许久后的虚假笑靥。「你、你是一个人来还是......」商予津期期艾艾地问。
商予津尚未做好见宁愿的准备,面对他思慕已久的人,又想到之前欺骗宁愿的事,想到这阵子宁愿的生活可能被他搞得一团乱,他就觉得对不起他。
「一个人偶尔想放松一下,上午请了假,现在要回去上班。」宁愿虚假笑容下,感觉到眼眶又开始泛起雾气。
听到这句话,商予津脑袋一阵晕眩。偶尔放松一下?这是不会照顾自己的宁愿会说的话吗?怎幺他离开之后,他开始懂得在忙碌之余放松一下,善待自己了?那他离开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宁愿根本不曾发现没有他的日子很难过,更不会发现自己不能没有他。「你看起来......好象不太好。」仔细一看,商予津终于找到一点宁愿过得不好的痕迹,他对着宁愿微红的鼻头,猜测他可能感冒了。察觉这点,他心中一阵欣慰,看!没他在身边,他果然感冒了吧!
「没什幺,我咋天有点感冒,今天睡得够久了,已经好些了。」宁愿还是笑着,佯装无恙。
「记得加件外套。」商予津关切地叮嘱,他记得宁愿常嫌外套重而不带。
「我有啊!」宁愿向后一比,指指墙上的深色大衣。
见状,商予津不敢置信的微启唇。
「那、那你记得去看医生哦!」商予津语带哭音地道。
他怎幺觉得宁愿没有他在身边,好象过得更好了?
呜!不要啦!这样他离开不但一点意义也没有,日后还很难回到宁愿身边,呜!他是在自掘墓穴?
「我昨天去看了。」宁愿用平和的语气说着谎话,泪水在他用力又用力的睁大眼后,终于给逼了回去。
「是、是吗?」商予津的声音和人都开始颤抖。
段靖磊教他的离开策略,为什幺没让宁愿发现他的重要?却让他发现宁愿有他没他都无所谓!呜!讨厌啦!他不要这种结果!
「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宁愿害怕眼泪又再泛滥,急忙道别后离去。
商予津则呆愣地挥手跟宁愿道别,整个人被他平和的笑容所震慑,久久不能恢复。
第十章
直到宁愿已然走远,空气里属于宁愿的气息也逐渐消失,商予津才浑身发抖地大叫!「段靖磊!段野狼!段恶狼!段死人!姓段的!你给我滚出来,不要假装你不在里面!」
在商予津狂吼后,最里面的一间厕所悄悄的打开,露出一张美丽无匹、并带着尴尬笑容的脸,他是进厕所里整理衣服的,就是因为弄得太久才引商予津来找人;若非如此,他绝不会遇上宁愿。
「请问有事吗?」衣着整齐的段靖磊笑得非常讨好。
「你不是说我对宁愿来说像空气,人没有空气是不能活的吗?如果不是你说了这种话,我是绝对不会离开宁愿的,现在该怎幺办?他没有我还是活得好好的......不!没有了我,他好象活得更好了。」商予津顿时陷入歇斯底里状态。
「是吗?这话真的是我说的啊!」段靖磊装傻道。
他也知道商予津在宁愿身上下了多少工夫,现下全都毁于一旦;这个责任,他怎样都不敢担负啊!
「怎幺办,该怎幺办才好?」商予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看来,这个方法行不通。」段靖磊小小声的说给自己听,对于商予津的责任问题,他已拋诸脑后。
「呜!我根本没有想要离开他的啊!呜!」商予津在洗手间里跳来跳,表情比神灵附身的扎童还失神。
「是啊!要是那家伙反而觉得他自由了,就换我日子难过了,嗯!抓得紧紧的才是上策,不然像他这个样子,真是够倒霉的了。」段靖磊继续以优闲的口气说着自己的事情,反正商予津的事,他也没法子了。
「段靖磊,你说!到底该怎幺办?」商予津忽而听到段靖磊的话,怒喝道。
「我还能怎幺办?」段靖磊两手一摊,莫可奈何。
「呜!我果然是误交匪类。」商予津继续呼天抢地。
「你知道就好。」段靖磊细声响应后,轻手轻脚地锁上厕所的门,害怕有只大型狗会冲进来行凶。
商予津怒瞪了关闭的门一眼,哭哭啼啼地朝着宁愿离去的方向走去;虽然他真的很生气,可是被宁愿拋弃的沮丧大于一切感觉。段靖磊......算了,懒得理他。
「呜!宁愿,你不要拋弃我啊......」
◆◇◆
当天晚上,拎着便当回家的宁愿,就看见一幅不可思议的画面--一个高大的人影,蜷缩在他家客厅,抱着他新买的面纸,包了一地水饺。
「呜!宁愿......」
宁愿尚来不及反应,商予津便冲了过来,将他扑倒在地,还将他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擦在他的大衣和衬衫上。
宁愿没有作声,他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他一点也都不能分辨,眼前的人儿真是商予津抑或是他的梦境。
「宁愿,呜!宁愿......」商予津将头埋进宁愿肩窝,一个劲儿的叫着。
唉!没办法,谁教他一想到宁愿真的不要他了,他就心里发慌,平日的聪明机敏全都化为眼泪和鼻涕,被他去了一地的卫生纸。
屏息良久后,宁愿缓缓的闭上双眸,伸手回拥商予津。他害怕这是梦境,又担心商予津是真的;因为梦境代表的是幻灭,可真实的他不知道为什幺会来找他?
「你是相亲失败?还是交女朋友不顺利?」宁愿汲满商予津的温暖后,狠下心来开口询问。
虽然身后是冷冰的地板,但怀中抱着温暖的身躯,宁愿只觉心底溢满幸福。天老爷,就让他多品尝一下这份已不属于他的幸福吧!「没有,我都没有。宁愿,你一定要相信我。」商予津一听,以为宁愿是要他去交女友或是相亲,登时放声大哭。他知道是他不对,不该以离开为手段,搞得自己真被宁愿嫌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