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医生!」原本躺在床上的女病患,喜上眉梢地坐起身。「你来看我啦,我好高兴喔!」
「你又刁难我们的杨医师了,是吗?蕙阡小姐。」看着这几年迅速走红于各大报章杂志、电子媒体,征服无数少年芳心的十八岁超级名模,英治以公事公办的冷淡口吻说:「我上次不是说过,杨医师是你的主治医师,不配合他的诊疗,耽误到的是你自身的病情。」
「那就帮我换个主治医师呀!」理所当然地,艺名蕙阡,媒体最爱昵称她为「阡公主」的女孩,摇着那头天生自然的波浪鬈发,嘟着嘴对一旁的经纪人拍棉被发脾气道:「你是怎么办事的!我叫你们把主治医师换掉,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我不是说了,我要指名欧阳医师看病吗?不能给他看的话,我就不要住院了!」
「呃,可是……」
「住嘴!我不要听『可是』!」咻地扔出枕头,往经纪人身上就砸。
英治跨前一步,在枕头击中人之前,先将它扣下来。「指名我为主治医师一事,我记得已经亲自拒绝过你了,蕙阡小姐。会诊后的结果,决定以内科的治疗方式为优先,所以身为外科医师的我,无法成为你的主治医师。」
「我不管、我不管!人家不知道那么多,反正你们都是脑科的,都知道要怎么治病,我就是不要他治疗,我要你帮我治疗嘛!」红着眼眶,眼底打转的莹莹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她抽抽搭搭地说:「以前你就肯医我,现在为什么不肯了?人家只相信欧阳医生,其它人我不要啦!」
英治无可奈何地走到她身旁,抽了张卫生纸递给她。「那时候切除肿瘤是最好的选择,和你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不是肯或不肯的问题,而是为了能让你的病尽快好起来,我们必须选择对你伤害最小、帮助最大的医疗方式。这些,上礼拜我不是都详细地说明给你听了吗?」
「可、可是那个医生只会说没事、没事。拜托,我怎么可能没事?我要是没事的话早就已经出院了,还待在这儿做什么?」
擦着眼角,精雕细琢的脸蛋宛如名家手制的搪瓷娃娃,乌黑圆亮的水瞳汪汪地望着英治道:「只有欧阳医师最有耐性了,我问什么你都能仔细地回答我。我还是希望你能做我的主治医师,好不好嘛?」
英治真不知还能说什么。
上周在医院引来大批SZO车的焦点新闻,便是星途一片顺遂的超级名模因为不明原因晕倒而紧急入院。联机报导持续了三、四天,全国多少粉丝为她担心祈祷,无不期盼她能尽快查出病因,早日痊愈出院。
现在有关「阡公主」的真实病情,在院方与经纪公司的双重封锁下,尚未透露给媒体知道。万一让外界得知,她是因为十二岁那年切除的肿瘤,有复发迹象而再度入院,而且病况并不十分乐观,不晓得又会造成多大的骚动。
「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我只能答应你,我会尽量到病房来探望你,如果你有什么地方觉得不对劲、有问题,也随时可以问我。和以前一样,我都会尽我所能地告诉你。」
沮丧地低垂着头,揪着棉被,一语不发。
即使拥有再高的知名度、再多的粉丝,可事实上她也还是一名十八岁的女孩。
在辛苦的模特儿生涯中,好不容易获得如日中天地位的当下,竟因为意外复发的老毛病而住进医院,且这一住不知得住多久……往后的工作怎么办?刚起飞就面临停摆的事业,未来就算可以重返,有谁能保证她可以东山再起?难缠的病魔,这一次真能根治?这些对一名成年人而言都是难以负荷的庞大压力,现在全得由她自己一肩扛起,没有人能代劳或分担。
考虑到她花样年华的年纪,英治觉得她多少有一点的任性,是可以被谅解的。
毕竟,自己与她也算有缘(虽然是件非常遗憾的事)。
英治任第一年住院医师时,因为替蕙阡的主治医师——亦是自己的指导教授代刀,而与她有将近一个月的相处时间。
她伶牙俐嘴的机敏反应、天使般的容貌,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都难。由于英治接下来又是忙报告、又是忙出国深造,几乎很少注意到电视新闻的娱乐版面,所以根本不知道那名小女孩后来竟被挖角到模特儿经纪公司,且被饮料业巨子相中,拍了支茶饮广告,大受欢迎、一炮而红。
后来,英治奉主任之命,前来做二度会诊时,刚见到她还认不出来呢!
怪不得那时候她会指名非要自己参与会诊,而且在自己拒绝一次之后,还不死心地要求院方安排二次会诊\\(虽然内科主任的脸已经臭到不能再臭了)。
看她稍微冷静了点后,英治翻开病历表,说:「杨医师还没完成你今日应做的检查,所以我们继续吧。」
「不要!」女孩将脸扭开。
「不做检查,怎么能知道药有没有发挥效果呢?」英治扬起眉。
「我不要、不要!你出去!不愿意帮我主治,我就不要你在这边!出去!出去!」蛮横地说完后,女孩转过头,当英治是隐形人。
合起病历表。英治只好对经纪人说:「现在她太激动了,我还会在医院里待一会儿,晚点再过来替她做检查。」
「好,那就麻烦你了。」经纪人也拿女孩束手无策。「我会尽量劝她配合贵院的治疗。」
「这样对她、对大家都好。」
留下这句话后,英治离开了病房。不一会儿,嚏嚏嚏的脚步声追了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儿,仰着形状姣好的下颚,撒娇地问:「欧阳医生,人家的信,你看了没?」
「信?」
「我叫那个杨咩咩帮我转交给你的啊!难道他没交给你吗?」女孩儿鼓着双颊。「他要是敢把我的信给弄丢了,我非要让他滚出这间医院不可!」
听见这句话后,只想大事化小的英治,勉强地说:「也许他有交给我吧,可能是放在桌上或哪里,我没注意到。我会再回头去问他看看的。」
「那就好。我等你喔!」说着,踮起脚来,女孩飞快地在英治的颊上亲了一下,又飞快地跑回病房去。
错愕地摸摸脸颊,英治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偷袭。现在的小孩子该说是非常大胆,或是非常勇于表现自我呢?喜怒无常是无所谓,英治还可以忍受得了她不安稳的情绪下所做出的一些情绪化反应,但希望下次她别再做出这种举动了,他可不想登上什么八卦杂志。
返回诊疗室前,英治先打了通电话给杨学弟。
「信?啊……喔,好像有喔!我应该把它放进病历表里了,是个粉红色的信封,好像是情书喔!哈,学长真是受欢迎啊,不分老少,女人都这么爱你,真好!」
「你在说什么,这与那无关。」英治边走边讲道:「你说在病历表里,但我没有看到类似的东西啊!」
「是吗?奇怪……该不会掉在哪里了吧?」
别人托交的东西,怎么可以如此散漫地用「应该」、「掉了」来一笔带过?这在一板一眼的英治眼中,只有「不可思议」四个字可以形容。这样的家伙也能通过医学院的考试,这就更加不可思议了。
「你最好再找找,不然我不知道你该怎么向人家交代。」
「没关系啦,你就说你看过就行了!我还要去忙,不讲了,学长。」嘟地,他把电话给挂掉了。
……不管是哪个家伙,都这么会给人找麻烦。重重地叹口气,英治觉得自己今天一整天都诸事不顺,真想早点回家休息了。走进诊疗室,他将病历表放回文件柜,把身体抛回到计算机椅上,正想要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时,一只信封落入他的视线里。
又来了。又是那封黑函。
……今天运气真的很背、非常背、背到了极点!
4
「英治不在?这是怎么一回事?」拧起两道浓眉,夏寰脸一沉。
小汪绞着手,冷汗直流地说:「夏哥在陪那些老家伙打麻将的时候,英治哥有打了通电话给我,他要我转告你,说他今晚有事要办,会晚点回来。我就……想说……反正只是晚一点而已,不用小题大做地去打扰到夏哥的『小消遣』。哪知道,等夏哥您都回来了,英治哥还不见人影……」
「医院那边呢?有没有打电话去问?」
「他们说英治哥在九点前就离开医院了。」小汪吞了口口水。完蛋、糟糕了啦,自己这下子真是捅了个大纰漏!
谁会料到,「那个」英治哥竟来一记声东击西,跷家不回!
哎,我这笨蛋,应该记得教训的啊!以前有一次英治哥与夏哥吵架后,不也是跷家好几天没回来吗?明知最近他们俩闹口舌,我应该要多注意一下英治哥的动向的!
拚命低头谢罪,小汪道:「是我太疏忽,没防范到这点。我会负起责任,一定会把英治哥找回来的,夏哥!既然英治哥只是生气不回家,只要我去求他消气,他就会肯回家来也不一定。」
夏寰挑挑眉,坐进沙发里,单手支颐地沉思着。
英治真的是跷家吗?
在自己关掉手机前,还收到他一封简讯,字里行间看不出他有跷家的打算。
好。让个一百万步,假设他是真的计划跷家、避不见面好了。早上出门前,没做任何事前准备,连点更换的衣物都没带,他是打算跷家几天?况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有过前次的经验后,英治应该比谁都清楚跷家根本起不了半点作用——只要在他的上班时间杀到医院去,随时都能找得到人,他反而得担心,夏寰会冲到医院去大闹特闹一番吧?
「夏哥,我这就出去找人!」小汪见他良久不发一语,忍不住地跳起来说。
「慢着。」夏寰心头有另一个想法在萌芽。「管人到哪里去了?」
「他?」小汪一头雾水,在这节骨眼上,谁管那家伙去什么地方啊?何况脚长在管身上,他也管不着啊!
「把他给我找出来,立刻。他要是不肯过来,撂几名兄弟把他带过来没关系。」炯亮的黑瞳凌厉地一瞪。
「是。」
怎、怎么了?莫非夏哥是怀疑,管与英治哥不在的事有关联?小汪总觉得那家伙有哪里怪怪的,可是这些天的观察下来,并不觉得他对「全宇盟」或英治哥有任何不利的企图啊!
难道……是自己看走眼了?
总之,夏哥说什么,自己就做什么。小汪这回不敢有所耽搁,迅速地展开行动。
◇◆◇
数小时前。
英治驾车停靠在外观像是普通办公大楼的红砖楼房前,迟疑地,他坐在车内看着那醒目刺眼的霓虹灯招牌——情人の森宾馆,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下车?
瞟瞟放在排档边、署名「欧阳英治收」的白色信封。当他在下班前看到它被放置在自己的桌上时,只当作这又是和前面那几封没两样的黑函。可是,当他的手一拿起信件,就发觉里面装着某种硬质的物品,出于好奇,他将它打开来。
结果,里面掉落出一张卡片钥匙与一纸信笺。笺上不再是影印的字,而是亲笔写上了宾馆名称、地址,以及房间的号码。
这是攸关性命的问题。
如果你不来的话,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我会一直等到你来赴约为止。
绝不死心的人上
或许是前面的恐吓信始终没有得到英治的反应,如今发信的人急了,想找英治直接谈判吧?从文中的字里行间,对方似有自戕的心理准备,想以死来威胁英治非赴约不可。
不赴约,将有一个想不开的人会自杀。
赴约,对方又想如何报复他?该不会是带着刀子在等着他吧?
扪心自问,英治实在想不起谁会恨自己入骨到不惜以死相逼,也要带自己共赴黄泉。假如是自己不经意中得罪的人,那「仇恨」会高达到必须以「死亡」才能令对方消气的程度吗?
最睿智的选择,应该是将这封信与其它的黑函一起交给警方,让警方去处理。即使那个人的一生很可能会就此与「犯罪者」三字划上等号,这也是对方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英治够冷血的话,也不会因此而寝食难安。
最胆小的选择,则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回家睡觉。即使隔天早上的报纸会刊登出一则某某旅馆发现一具无名尸的新闻,但反正那又不是英治动手杀的人。道义上的责任?老是去承担这种东西,人活着岂不辛苦死了?
只是,他既不够冷血,也没无情到足以对这整件事视若无睹、见死不救的地步。愚昧,或许;胆大无谋,可能。但英治还是决定自己得亲自来一趟,听听对方这么做的理由,以及寻求一个不伤害任何人就能平息整件事的可能。
再怎么说,对方应不至于在他跨进房里的第一步,便拿把刀冲过来吧?
只要不是习于暴力的歹徒或职业杀手等级的人物,而是一般人、普通的对手,英治对于该如何保护自身安全,还有点自信。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在离开医院前,先将那几封黑函送到院长室去,并告诉主任这件事——但不包括最后一封信的内容与钥匙。他若说了,院方想必会坚持报警处理,而在状况更明朗点之前,他暂时还是想先保住对方的自首空间。
最后剩下的……英治拿起手机拨打夏寰的电话号码。这关才是最难过的。自己若不跟夏寰说一声,事后无论说什么,都难逃被那家伙以此事当作把柄要求英治这个、那个的。说不定,与发黑函的人相较,夏寰这边棘手的程度犹有过之。
哔地,电话被转接到语音信箱——
「您现在所拨的电话没有响应……」
是你自己不接电话的,怨不得我,夏寰。耸耸肩,英治转而拨给小汪,意思意思地简短交代了两句,便切断手机。
接、下、来……来去拜见一下「黑函」的寄件人吧!虽然晓得这么做既蠢又无谋,却还是不能不这么做。因为肩上背负着道德啦、良知啦、责任云云,他想,人类大概是动物界里面最不自由、最无法随心所欲的动物了。
作个深呼吸,英治将钥匙插进门把。喀,门开启了。
「有人在吗?」
缓缓推开的门扉里,静悄悄的。英治故意虚掩着门不关,边探头边往里面走去。「有没有人在?我人已经来了。」
「……」
英治走进房间,发现一个人也没有。是被骗了吗?他旋即想离开,不料一道身影倏地从门口处直扑了过来,冲进他怀里。
「吓!」错愕兼无措地倒退两步。
「欧阳医生,你愿意来,我好高兴喔!」将埋在英治胸口的心形小脸蛋仰起,细细的眉笑弯成月,圆圆的瞳辉耀似星,女孩泫然欲泣地说着。
「……蕙阡小姐?」讶然地,英治扣住她的双臂,稍微分开她与自己的距离。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医生不是看了我的信之后,才来这儿找我的吗?不然你以为是谁在这边等你呀?」戴着顶软呢毛线帽,上半身是宽腰细碎印花小礼服,下半身则混搭着牛仔裤,唯一称得上能稍作遮掩身份的东西,就是她揪在手上的宽边茶色墨镜。
「你……的信?」她就是寄黑函的人?
「怎么了啊?医生是不是得了健忘症,这么快就忘记人家费尽心思写的情书内容,好过分!」嘟起涂着粉色唇彩的小嘴,嗔道。
没人会将那张堆满怨愤字眼的纸,称之为情书吧?「你所说的,是这封信吗?」
接过英治从口袋中掏出的信,她「咦?」地嚷道:「是谁把人家的信装进这么丑的信封里啊?啊怎么会只剩这一张?人家洋洋洒洒地写了三大张,其它的呢?」
果然。当时看到信时,英治就不明白,何以前面几次都是以计算机打印出来的,这次居然特地用手写。
渐渐捉到事件轮廓的英治,说:「看来你的信是被人掉包了。不,可能是捡到你信件的人,为了误导我相信是另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故弄玄虚而这么做的。」
「我不懂。」轻晃螓首。
整件事疑云重重,让人不解的地方还有很多。
首先,为什么犯人要故意将他引来这个地方?还有,犯人怎会想到要利用情书内的卡片钥匙来钓自己过来?犯人又是怎么将情书拿到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