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郑绍棠一声不响慢慢站起身来,摔碎的杯屑刺入他的掌心,鲜血顺著指缝缓缓流下。
周俊的心猛地揪起来,那杯屑像同时也刺进了他的心口,刺眼的鲜红让他本来翻腾愤怒的心情顿时静了下来,就算真的很生气,他也没想让棠棠受伤……
他刚才只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是有心想说那些伤人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都说了些什麼……
随著血一滴滴落下,周俊的心也就越来越痛,痛得他几乎想冲上前去看一看郑绍棠的伤口。
可是对方全身散出的冷意,制止住他迈上前的脚步,这种杀人的冷意周俊曾经见过,但想不到这次的物件竟会是自己。
郑绍棠眸裡一片冰冷,他静静地看了周俊很久,苍白的脸上忽然堆起笑容。
「说我对付秦楚,真是好笑,我告诉你周俊,要做我郑绍棠的对手,他秦楚还没有资格!周俊,我郑绍棠这辈子从来没这麼讨好过谁,我这样对你,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你,你不要也就算了,居然扔到一边如此践踏!我今天栽在这裡,我认了!」
他眼中射出恶毒的光芒。
「记住,你一定会為今天所说的话付出代价!」
他说完便转身,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事情从发生到结束只不过一瞬。
只那麼一瞬,所有的一切便已成定局。
周俊只记得郑绍棠凌厉的气势,及他转身时那怨恨的眼神,他愣愣地靠在墙上,愣愣地看著他离开,他伸出手去想留住那个孩子,却又不知自己该要如何挽留。
那一瞬,连空气都是冰冷的,冰冷到周俊站立不住,只能靠著墙,虚脱地滑到地板上。
当所有的愤怒发洩出去之后,才发现所剩下的是无止境的空虚,愤怒除了燃尽全部的感情之外,带来的就只有伤害。
从未想过要原谅郑绍棠,无论谁做了对不起秦楚的事,他都绝不原谅,所以他用那麼恶毒的话骂他、伤害他,以惩罚他对秦楚所做的一切,可最后他究竟惩罚的是郑绍棠,还是他自己?
心止不住地抽痛,刚才郑绍棠那怨毒决绝的目光已烙在他的心裡,将他的心生生撕裂。
棠棠一定恨透了他吧?
周俊打了个冷颤,如果不是牵扯到秦楚,他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失去理智,如果他可以平心静气地去解决问题,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真的就是他想要的结局吗?
一阵风吹过,将窗帘轻轻卷起,床头的熊宝宝坐在枕边,胭脂红的脸颊,嘴角微微上翘,像极了郑绍棠。
屋子裡出奇的寂静,周俊就这样一直坐在地板上,和熊宝宝面对面凝视著。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铃声把他从沉寂中叫了出来。
「喂……」
「喂!」
秦楚一惯沉静的声音中带了几分喜悦。
「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个骇客抓住了,我刚开完董事会,商议解决剩下的一些问题,怕你担心,会议一结束就马上打电话给你……」
周俊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迅速爬起来冲了出去,并对著电话急切地说:「我马上过去,你千万别為难那个孩子!」
记忆中秦楚绝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如果棠棠被他发现的话,一定会被他送去警局的,棠棠才二十岁,心气又那麼高,如果进去了,这辈子就完了。只要向秦楚求情,凭他们的交情,他应该可以把小鬼保下来。
「孩子?什麼孩子?」
周俊骤然停下脚步,迟疑地问:「是个年轻人吧?」
「年轻人?俊,你开什麼玩笑,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学管理的,半年前和其它职员一起应聘进公司,其实那些履歷都是假的,他本名姓宋,做骇客已经好几年了,在这行很出名。」
两耳嗡嗡作响,周俊的声音开始有些变调。
「他為什麼要这麼做?」
秦楚叹了口气。
「是程叔带他进来的,上次跟你说的,美国那边利用公司走私的事也是程叔做的,他炒股亏了公款,只能借高利贷填坑,可是却越欠越多,到最后只能靠走私收黑钱。
「他是珣晟的三朝元老,没人想到他会这麼做,资金流出的事大约从半年前就开始了,只不过姓宋的手法很巧妙,流出量又少,所以一直没被发觉,可能程叔怕走私的事迟早会事发,所以才让他破坏公司的网路,不断移出大量资金以备不时之需。」
眼前的景物开始摇晃,周俊握住手机的手簌簌颤抖。
不是棠棠做的吗?可他明明看到棠棠在珣晟的网上……
「你们是怎麼抓到他的?」
「说起来也真奇怪,昨天我的邮箱裡收到一封匿名邮件,说帮我抓到蛀虫,调回全部资金,还帮我另设定一个防御程式,以杜绝以后同类事情发生,条件是收取被调出资金的百分之十作為佣金。
「我以為又是对方混淆视听的游戏,所以置之不理,没想到今天就真的确认到姓宋的所在位置,他还没来得及离开,就被赶过去的保安抓个正著。
「而同时财务经理打电话告诉我,突然有一大笔金额匯入公司的帐户,送金人名义是程叔,我们赶到程叔那边,见他正在网上疯了一样地查帐,他见姓宋的和我们在一起,知道事情败露,就交代了一切。」
「那流失的金额是不是全都返回来了?」
「不多不少正好少了百分之十,原来那封邮件是真的。」
周俊的手抖得更加厉害,声音也开始发颤。
「你知不知道是谁做的?」
秦楚很遗憾地叹了口气。「不知道,那封邮件的最后署名是只卡通熊,所以我才以為是恶作剧……」
周俊急急地问:「是不是维尼样的熊宝宝?」
「咦?你怎麼知道?现在这种卡通熊很流行吗?连电脑骇客也喜欢这个?」
「你能不能查出他在哪裡?」
「根本无从查起,如果不是那封邮件,我们到现在也不会发现这个人的存在,公司的电脑专家看了他设置的防御程式,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他是个天才,程叔如果请的是这种人,就是几个珣晟也撑不住,百分之十佣金一点都不多,要是能找到他,我想专门聘请他做……喂喂,俊……」
周俊已关了手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瞧他都做了些什麼?
他怎麼就认定是棠棠做的?
棠棠说的对,他根本就什麼都不知道,他只凭著一些表面现象就定了他的罪。
周俊想起被他怒后,那张脸上满是受伤的表情,那不是装的,棠棠当时心裡真的已经受伤了吧,可他居然以為那又是在做戏,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
是的,从头至尾,他都没给棠棠开口说话的机会。
他甚至把棠棠要他打电话询问的要求当作另一种欺骗,他连打一个电话这麼简单的事都捨不得為他做。
郑绍棠离去时那怨毒的眼神不断在眼前闪烁,他在恨自己是吗?恨自己的武断,恨自己的不信任,还是恨自己对他的绝情?
他為自己做了那麼多的事,可得到了什麼?除了挖苦和伤害就什麼都没有!
也许他还没走远,也许还可以找回他,向他道歉,求他原谅,任他打骂羞辱都无所谓,只要棠棠不再恨他,只要他可以回来……
周俊在路上奋力奔跑著,焦急的眼光在街道两旁不断地逡巡,希望能发现郑绍棠的身影,可是街道上有来来往往的行人,有川流不息的车辆,有拼命叫卖的街头小贩,却没有那个熟悉的枕边人。
他心慌意乱,不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郑绍棠,也许只要不断地走,不断地找,就可以找到。
棠棠不会真的生他的气,他也许就在不远的拐角处等著他,等他走过去,然后突然跳出来吓唬他,给他一个惊喜,就像他平时常做的那样。
周俊就这样走过一个拐角又一个拐角,希望和失望不断交替著,一直走到天黑下来,郑绍棠却始终都没有出现。
拖著酸痛的双腿,他又转身往家裡奔去,心裡抱有一线希望,可以在家裡看到郑绍棠,就像不久以前,他在外面找了半天,垂头丧气地回到家裡后,却发现那只小猫正蜷在沙发上等他回来。
可是空荡荡的房间让他的希望再次破灭。
其实周俊在楼下时便已知道结果,有人在家的话又怎麼会不开灯?
这次郑绍棠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电脑被摔在一边,茶杯碎成几片,摊落在地板上,已过了中秋,夜风吹进来,带著许许的凉意。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们两人同住了三个多月,这个茶杯还是他们去逛商场时买的,棠棠一看到各种式样的情侣杯就吵著要买,拗不过他,就选了这套。
还记得郑绍棠拿著这杯时的开心表情,他耸著小鼻子说:「俊,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杯啊,你要仔细用,不许碰坏它!」
可是,现在他却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它,情侣杯碎了,是不是棠棠的心也碎了?
周俊把碎片一片片拾起来,有一片还沾了几丝血跡,是他把棠棠弄伤的,伤口是不是很深,会不会很痛?
周俊的心又开始痛起来,他用手绢把血跡轻轻擦去,把碎片都摆在桌上,又找出万能胶,开始修补。
碎的不是很厉害,胶好后,应该还可以再用,小鬼要是回来,看到胶好的茶杯,一定会很开心……
「叮咚……」门铃响起。
是棠棠!
周俊几乎是扑过去的,他开心地打开门,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穿著特快专递服装的青年面带职业微笑,手裡拿著一个大方盒。
「先生,您的邮件,请签收。」
早该想到的,郑绍棠从来不按门铃。
周俊的心情再次跌入低谷,他接过笔,签上名字。
「先生,不好意思,刚才我曾来过一次,您不在,所以邮件比约定时间晚了一些,请见谅。」
周俊根本无心介意邮件的早晚,随口说了声谢谢。
他关上门,拿著方盒走进屋裡。
那是个很大的方盒,中间是水蓝色丝带打成的蝴蝶结,上面还夹了张精美的纸片。
「给亲爱的俊!」
是郑绍棠的字。
周俊的心猛地一跳,急忙解开丝带,打开盒子。
裡面是个生日蛋糕盒,透过透明盖子,可以看到奶油上那红红的大字。
「祝俊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泪水在眼中慢慢漾开,红字变得模糊起来。
这才记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棠棠居然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还订了蛋糕為他庆祝。
蛋糕盒旁另有个黑色小盒子,上面缀了张迭成四方的信纸。
周俊打开小盒子。
一块做工精美的手錶静静的躺在裡面,银灰色的錶带,银色的錶盘,中间是劳力士的皇冠标记。
这也是棠棠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吗?
周俊展开信纸的手颤抖个不停。
亲爱的俊俊,今天是你的生日哟,你忘记了吧,哈哈,你又老了一岁,不过不用担心,不管你怎麼老,我都会一样爱你的。
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亲自為别人庆祝生日,所以不知道要买什麼送你才好,这个问题让我头痛了好久,最后才决定买手錶送你,男人在外面做事,包装是很重要的,你不要小看手錶,它可以体现出你的身分和内涵,而劳力士庄重实用,最适合你。
我知道你一定会问价钱啦,我向你坦白,是我炒股赚来的,炒股真的很简单,随便动动手指头就可以赚钱,又不用出门,最适合我这种米虫了,这件事一直不敢告诉你,是怕你担心。
另外,关於你的生日,是我偷看你的日记知道的,你会生气吗?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对,可是真的很想知道你以前的生活,你常跟我提起的都是好的一面,可我却想知道你的全部,所以不要骂我贪心好不好?
為了防止直接成為炮灰,所以在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我会在一楼的过道裡等著,你要是气消了,就打电话叫我上来吧,不过不要气太久啊,我还想上来陪俊一起庆祝生日。
棠棠
泪水止不住一滴滴落下,浸湿了正在看的信笺,也浸湿了署名处那只可爱的熊宝宝。看到那酷似郑绍棠的笑顏,周俊再也忍不住,他飞快地跑出门,等不及电梯上来,就顺著楼梯一路跑了下去。
棠棠在下面等他,不可以让他等太久……
「棠棠……棠棠……」
楼下长廊裡空无一人,寂静的空间裡只有周俊急切的叫声在不断回荡。
这才想到,蛋糕和礼物都是提前预定的,信也是一早就写好的,郑绍棠现在不可能出现在这裡。
他為自己的生日花了不少心思,神神秘秘的行动可能是為了给他佈置生日,可能是為了帮助珣晟,也可能只是在家裡待的烦了,单纯的出去逛街而已。
那个开法拉利的男人是谁周俊已不想知道,他只知道这个孩子心裡满满装的都是他,怎麼还可能和别的男人混在一起?
其实所有一切都已经根本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对方的关心和疼爱丢到一边,回復的只有羞辱和轻贱。
所以,那个孩子这次真的不再回来了是吗?
周俊心灰意冷地走回家,拿起那封信笺一遍又一遍地看著,突然两个字跳进他的眼帘。
电话!
对啊,棠棠有手机,他真是急糊涂了,这麼长时间為什麼没想到打电话?还有什麼联繫方式比电话来的更快?
周俊马上拿起手机开始拨打,因為紧张,他的手抖得厉害。
手机传来嘟嘟的忙音,一个甜美的电子声音告诉他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不死心,继续拨打,听到的是不断重复的相同内容。
也许郑绍棠已经把他的手机扔掉了,就像他扔掉秦楚的手机一样,不过才三个月,这报应来得好快。
「铃铃……」
突如其来的尖锐手机铃声,在寂静的房间裡变得格外刺耳。
周俊飞快按下接听键,叫道:「棠棠……」
对面传来秦楚浑厚的嗓音。
「俊,是我。」
心再一次沉下去,周俊勉强提起精神问:「什麼事?」
「这段时间忙得晕头转向,刚刚才想起来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
「谢谢。」
「俊,你没事吧?你今天很反常啊,是不是工作太累了,不如我们出来一起庆祝一下吧。」
「不了,明天还要上班,我有点累,想早点休息。」
「那好吧,我们改天庆祝,对了,你想要什麼礼物?」
「不用了,谢谢。」
什麼都不再需要,因為最好的礼物他已收到。
掛掉电话,周俊又不断重复著拨打郑绍棠的手机,直到他明白对方已不可能再接听电话。
这一天,周俊知道他失去了一个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再也找不回来。
一个和他虽只相处了三个月却让他无法遗忘的人。
棠棠走了,把他的快乐也一併带走。
周俊又开始了他周而復始的上班下班,日子在毫无变化中一天天过去。
只是不再有人在他回家后冲上来迎接,不再有人给他讲各种各样的笑话陪他开心,不再有人搂著他入眠,他总是很晚才回家,他寧可在公司裡加班,寧可去酒吧闲坐,也不愿回去独自面对那空荡荡的房子。
这原本早就习惯的单身生活,却已变得如此难捱。
郑绍棠抱回来的各种电器都放在原处,补好的情侣杯也作為装饰品,摆在卧室的茶几上和熊宝宝作伴。
周俊每天都会戴著那支郑绍棠送给他的生日手錶,他总是很仔细地把手錶擦拭得乾净@亮,连一丝刮痕都不见。
有时他在街上看到身著奇装异服、发色古怪的男孩,都会不自觉地去注意,因為那裡面也许会有一个是他想要找的人。
关於郑绍棠,除了名字和年龄外,他对他一无所知,他以前经常给郑绍棠讲起自己过去的故事,讲他的童年、学校、打工、工作,而郑绍棠总是很感兴趣地听著,他从未问过有关对方的事情,也许是不在意,也许是不愿触及。
可能从很早开始就爱上了这个古灵精怪的孩子,否则不会轻易留他住下,不会无缘无故养一隻米虫,不会看到他委屈的表情就会心痛,看到他开心的时候也会开心。
《再爱一回 下》————樊落
作者:樊落 录入:0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