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亦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文舒问他:「二太子可有心事?」
他又笑著说没有。
院中几日不曾住竟是一派荒废的样子,壁上攀爬的藤萝不知為何枯萎了,文舒扯开话题道:「二太子许久没来了,倒是很想听听人间的事物呢。」
他这才打起了精神,原来他近日刚去过一次人间,村庄、炊烟、田野、花灯……把在人间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倒也说得生动。
澜渊临走还不忘嘱咐他:「若有难处便来找我,这天界还有我澜渊不能办的事麼?」
文舒眨著眼笑,送他一坛自酿的琼花露:「最近身体不好,怕以后都做不得了。这一坛就算是给二太子留个念想。」
澜渊诧异地收起手中的扇看他。
文舒说:「或许不久就能看见二太子口中的人间。」
他依旧疑惑,文舒笑而不言。
更或许,永远看不见。
寝殿内的书页永远也整理不完,文舒却仍埋首做著,因為一旦停手便意味著妥协,今后再无任何希望。
勖扬君不再问他是不是会走,每日偶尔过来看一眼,志得意满地嘲弄著他的无用功。自小没有事不顺著他的心,小小的凡人能有几分能耐,居然妄想来违逆他堂堂的天君?他告诉他,赤炎依旧日日来僊宫催促,他说的时候语气轻快,篤定了文舒永远也走不得。
澜渊又曾来过几次,忧虑地看著他。文舒淡定地说没事,托他去与赤炎报个平安。下一次他捎来赤炎的口信,赤炎说一定要带他走。
澜渊皱著眉头说:「你当真要走?」
文舒问他:「你说我走得了麼?」
他摇著扇子斟酌著说:「我小叔……」
文舒打断他:「真心也要真心来待,不然唯有死心。」
他偏过头若有所思。
西方极乐世界有三千年一度的菩提法会,广邀各路僊家尊者齐聚一堂辩经说法参禪,乃佛门中一大极盛之事。我佛如来亲写了法旨派观音来邀,勖扬君再傲也不得不领佛祖几分薄面。
天奴们在门外噰喳喳地议论,主子不在,奴婢们自可以偷几分懒,更或许能偷偷溜出去好好玩乐几天。文舒坐在殿内静静地听。
他推开寝殿的门,再度倚在门边问文舒:「还想著走?」
「是。」文舒抬起头来看向他,回答得坚定。
勖扬君没有如从前般发怒,缓缓地踱过来,手指点向文舒的眉心。
他的指尖仍是冰凉,触到脸上就惊起一身的战慄,寒意过后便是窒息,灵魂似被缚住,又似有什麼锐利的东西穿透了身躯在魂魄上点划,无边的苦楚从魂魄深处涌上来,待他的指尖离开时,身体只能如软泥般瘫坐在地上,迫不及待地大口喘息,却驱散不开周身难以言喻的寒凉和钝痛。
「呵……」他蹲下身来好心地為他擦去额上的冷汗,实则是将他的狼狈看得更分明,勾起的嘴角边带一丝诡异的笑,「还不死心。」
勖扬君站起身自上而下睨著文舒:「凡人而已,你能去哪裡?」
走到门边时,他又回过身,将一颗药丸般大小的火红珠子扔到文舒手中,文舒顿觉体内的寒意缓和了许多。
「火琉璃,至阳至刚的,好好收著,天界也不过三颗。」
恩赐的意味。
「我总会离开。」文舒抬起头,看进他漂亮得炫目的眼裡,猜不透他又有什麼花样。
「凡人……」他冷哼一声,神情颇為不屑。
殿门被推开,照进一室阳光,他傲立于阳光下,面容模糊在刺眼的光芒裡:「三界中只有本君不想要的。」
[发表时间:2008-3-16 13:33:02]
天天爽一回
0 0 [6楼]
第六章
一江春水向东,两岸杨柳依依。会过日子的人家在茅屋前辟出一小方地,种几株月季,养几隻肥鸡。东家的黄瓜藤攀著墙头就爬进了西家的院,西家今晚煮一锅五花肉,浓油重赤,香飘得全村都闻得见。
河那边的女当家开了竹篱笆院门喊一声:「二狗,吃饭了!」
河这边头皮剃得青光只在脑门子上留桃子样一小块头发的孩童就回过头大喊一句:「知道了!」
那边又喊:「小兔崽子,别光想著你自己,把你先生也叫上。真是,尽缠著你先生,多為难人家!」
孩子便笑嘻嘻地转过脸来,昨天爬树刚磕掉了颗门牙,说话漏著风:「先生,俺娘请你去俺家吃饭。」
「不用了,代我谢谢你娘。」
孩子收起书,一蹦一跳地上了小木桥,文舒站在河边,看著他兴高采烈地进了对面的院子。那边的女人站在门前冲他招手,硬是邀他进去吃饭。文舒拱了拱手,转身向自己的小院走去。
凡间,千年后他竟重回了凡间,当真世事难料。
那日勖扬君走后,他只当他即便离开僊宫去赴佛祖的法会,也该布下天罗地网来防著他。不料,过后不久,殿门再次被推开,却是赤炎一身红衣站在门前跳脚怒:「我个……的,这是要理到猴年马月?老子就知道那个勖扬要耍花样!」
文舒自一地惨白纸页中眯著眼睛抬起头,看他气愤得一头赤红的发也倒竖了起来。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出口,就被他拉著往殿外走:「我个……的,他这是存心要赖帐啊!好,他不仁,老子也不义,文舒,我们走!我个……的!」
走出几步,发现不对,赤炎回身,不由大吃一惊。方才殿中阴暗,他又急躁,没顾得上仔细看,如今出了殿才发现,文舒的脸色竟是苍白中泛著青,一身青衣空落落地罩在身上,握在手中的腕子更是细得仿佛一捏就要碎一般。
「怎麼了?」文舒见他瞪大眼睛盯著自己猛看,旋即明白过来,扯起嘴角笑道,「不愧是火眼金睛的东海龙宫赤炎皇子,被你看出来了,我是假文舒,真文舒早被勖扬君藏起来了。」
「我个……的,这时候你还有心思玩笑!」赤炎更怒,半边身子靠过来搀住文舒,足尖一点便带著他破空而去,「那个勖扬,老子总有一天要把他摁进东海裡!三界裡,哪有这样待人的!」
盛怒的话语中溢满心疼,文舒心中一热,仰起脸看著他倒立的眉,道:「那我就等著看那一天。」
脚下云气翻涌,白雾茫茫,忆起当年入僊宫时的心情,畏惧中带著好奇与兴奋,想不到今后会有这样的遭遇,又是如此这般才得以离开。
赤炎问他:「跟我去东海可好?」
文舒说:「我想回凡间。」
世说,海外有僊山,飘渺云海间。有帝王穷尽国力造出数艘远航楼船,饰以金玉,载满奇珍,再奉上百名童男童女,几度出海寻访又几度一去无踪,直至驾崩,白衣白髮的僊人与长生不老的僊丹都不过只是传说。
只是于他,这白玉為砖五色琉璃做瓦的僊宫却成了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凡间仍是他少时记忆中的模样,千年时光中几度朝代更迭又几度沧海变桑田,可小桥流水依旧,灰白粉墙上的藤萝仍簇绿如同往昔。
他在一个小山村裡落脚,笨手笨脚的龙宫皇子帮他搭起一间小草屋,一夜狂风骤雨,立时塌作了一地草杆。好心的寡居大婶收留了他,比著他的臂膀满脸心疼:「好好的后生怎麼瘦成了这个样子?看看这胳膊,大婶一个都抵你三个了……」
文舒捧著她递来的热汤靦腆地笑:「前阵子病了。」
她又絮絮叨叨地关照他:「病了就更应该调养,真是的,怎麼身边也没个人照顾?对了,你从哪儿来?到这儿是走亲戚?还是……家裡怎麼放心让你一人来这麼个偏僻地方?」
文舒含糊地说他来寻亲,没寻到,打算住下来。
隔天天晴,大婶就热心地找来村裡的年轻人帮他盖房,文舒原先也想动手,大婶死活拦著他:「病才刚好,怎麼能出大力气?看你瘦得……哪来的力气干重活!让他们来吧,以后都是一个村的自己人,客气什麼呀?」
赤炎臭著脸在一边看:「凡人,盖个屋子还这麼麻烦。」
又蹲在地上仔细看著别人砌墙上樑,怎麼也想不明白他盖的房子怎麼一夜也橕不过就塌了。文舒好笑地看著他在那边又是抓耳挠腮又是唉声叹气。
起初时常担心,走得太过顺遂,总觉得不安,也不知勖扬君知晓后又会生出什麼事来。梦中总是出现一双银紫色的眼睛,眸光冰冷而刻毒。
「你逃不掉的。」 低哑的声音总是在夜半时分在耳畔响起,一字一字,声声入耳,近得仿佛面颊上能感受到他灼热的气息。
文舒惊得猛然坐起,一身冷汗汗湿了薄被。
数年时光匆匆而过,菩提法会早该结束,他过得安稳閒适,生活风平浪静。
赤炎总说他是杞人忧天,睁著一双赤色的眼郑重地说:「他要追来,老子就和他好好斗一番!我赤炎的朋友哪能让人这麼欺负。」
文舒不语,暗暗地想,以勖扬君的骄傲个性要追早该追来,或许他是真的放过他了。在他眼中他本就是一介不值一提的奴,何须他堂堂的天君来死死追究。心便渐渐安定下来,平淡的生活一点一点地消磨去他的畏惧和隐忧。只是那梦境仍常常出现。
凡间虽然日长,可百年於他也不过一瞬。
百年间他辗转各处,住上几年又悄悄离去。多年后再回到先前的处所,村庄还在,故人却都不见,他几经打听才找到当年那位寡居大婶的坟塚,蒿草已长得人一般高。
如今他在一个小村落裡教孩子念书,常有热心的大婶大娘们要為他做媒:「村东老张家的二姑娘您可见过?长得那叫一个漂亮……」
「村西口三婶家的鶯鶯,您觉得如何?别看人长得不出挑,可贤慧著呢。您看看这帕子,绣得多好……」
帕子上绣一双双飞的蝶,针脚细密,生动得仿佛那对斑斕的翅就在眼前扇舞。从前他也见过这样的绣帕,边角处还用同色的线含蓄地题一首情诗。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字字句句他竟都还记得。
文舒淡笑著把帕子递回去:「学生贫寒,姑娘跟著我是要受苦的。」
赤炎时常来看他,把他带去海边,坐在礁石上说话、喝酒,聊一聊那些他不知道的事:
「瀲灩那丫头有喜了,两家的老头子都乐坏了,前两天她回龙宫来住,老子跟孙子似的听她吩咐。切,也不知道那个容轩怎麼受得了她……」
「那个二太子澜渊逆天了,还乐呵呵地抱回个花灯傻笑。我个……的,比老子还大胆,天帝气得当场掀了桌子……」
文舒想起前些天莫名的电闪雷鸣:「他居然……至少明白得还不晚。」
赤炎又说,天界盛传,文曲星看上了何僊姑,碧瑶僊子恋上了重华上僊……
文舒笑著打趣他:「堂堂的龙宫太子怎麼跟个侍女似的爱嚼舌根。」
「闲著没事就听听唄……」他不好意思地挠头,忽然低声问道,「那你和他呢?」
文舒一怔,脚下是汪洋大海,风起浪卷,浪头冲上岩石,立时水花飞溅,涛声轰然如鸣雷。
过往种种皆埋进了天崇宫厚厚一地的书页裡,百年中想都不曾去想过,只有那一日他最后一次来见他时,他点在他眉间的冰冷寒意还会时不时地泛上来,纵有火琉璃镇著也依旧觉得难熬。
现在被赤炎问起,才慢慢回身去翻找:「那天晚上,他喝醉了……」
记不清是為了何种理由,连是什麼时候都忘记了,只记得那一晚,天崇宫摆宴,澜渊领著伯虞等一眾天界各家的皇子把个清净的天崇宫搅得天翻地覆。兴致高昂时,竟一拥而上困住了勖扬君,几大子烈酒不由分说给他灌下,冷静自持的勖扬君平生第一次醉酒。
文舒扶著摇摇摆摆的他回寝殿,他突然反手一抱将文舒一起带上了床。
身体被圈住,胸膛贴著胸膛,文舒惊得目瞪口呆。
他犹不自知,一张醉得酡红的脸靠过来,硬朗的五官褪去了平日的傲气,漂亮精緻得让人讚叹,银紫色的眼裡柔情几许:「陪著我好不好?」唇边居然还带著几分耍赖般的笑意。
不等文舒回过神就把头靠上了文舒的肩膀。
文舒被他压在身下,愣怔了许久才慢慢缓过来。他的手臂还牢牢地箍著他,大气都不敢出。身躯相拥,很温暖。自小就几乎没有被人好好抱过,第一次知道,被拥抱是这样美好的感觉。慢慢地伸出手去环住他,眼前还晃动著他方才的笑脸,很柔和,怦然心动。
轰鸣的海浪声中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变得渺小,文舒听著自己的声音,平稳的语调,不见一丝波澜,似乎在讲著别人的故事。
「你现在呢?」赤炎问。
文舒站起身,海风吹得衣襬猎猎作响:「感情总是有底线的。一个拥抱而已,能暖得了多久?」
※※※※※※※※※※※※※※※※※※※※※※※※※※※※※※※※
暗夜无声,嗖嗖一阵尖锐的风啸裹挟起周遭满目白蝶上下飞旋。细看却不是蝶,白翅上墨蹟淋漓,竟是散碎的书页。文舒低头审视,一地无垠的纸海快盖过了脚面。
「你逃不掉的。」熟悉的低沉声音近在耳畔,傲慢的口气中带几分嘲弄。
文舒惊惧地回过头,对上一双炫目的眼,烟紫中闪著傲气的银。
「不会!」文舒猛地坐起,额上一阵凉意。又是做梦,惊出了一身冷汗。
睡意全无,灯下随手翻几页书,烦闷得一个字也看不进眼裡。便乾脆披上一件衣开了门想外出走走。
乡野中的夜晚冷清却不寂静,「唧唧」的虫鸣从草丛裡传出来,人安睡了,其它生灵却正狂欢。偶尔有几声狗吠夹杂其中,顷刻便被湮没,遥远得仿佛是从山那边传来。天边流云遮去了一半月光,树影婆娑,投到高低不平的路面上就成了黑糊糊几大块莫名的形状。被拉长扭曲了的枝椏毫无章法地伸展开,诡异如夜行的鬼魅。
文舒漫无目的地游走著,行过邻家婶娘的门前,下了小木桥,村口相对而立的两棵老槐树不知不觉被他拋到了身后。随意地步上一条小径,两边是半人高的野草,暗夜裡开出两三朵死白的小花,狭窄如羊肠的小径细细弯弯。白色的雾气似有若无地弥散开,前方憧憧黑影若隐若现。夜迷离,仿佛还在梦境中尚未清醒。
「呜呜……」
是谁的哭声?悲切凄婉,勾起人心最深处的无限伤感。
文舒只是一个回首,再转过眼来时,原本空茫的雾气中竟显出一个朦朧的白影。白影渐近,轻薄的雾气被驱散开,又渐渐在它身后合拢。是个女子,飘飘一袭白衣。
「奴家惊到公子了。」她手执一方素白的丝帕半掩住面容,羽睫上犹沾著泪滴。纤手下移,两行水盈盈的泪痕下一张红唇艳得仿佛刚饮下谁的血,「奴家的命好苦……」
啼声幽怨婉转。她痴恋那人十年,百般设法终如愿嫁于他為妻。他口口声声此情不渝地老天荒,她满心欢喜只道得偿所愿再无所求,一心一意做他的小娇妻。她娘家势广,助他平步青云一路高升,昔日穷家儿郎转身变做人上人。他权势日大,对她却恩情日浅,终日眠花宿柳,讨回成群姬妾。她哭闹怒,斥他负心薄幸。他搂过一个美姬无谓地说要休了她。亲手递给他一盏掺了砒霜的燕窝羹,她眼睁睁看著他翻滚咽气再将剩下半盏一饮而尽。临终前看他最后一眼,他瞪著一双恨极的眼死不瞑目。怨气缠身,奈何桥头一碗孟婆汤也奈何她不得。只得任她四处飘摇做一隻孤魂野鬼。
飘散的雾气如有意识般缠上来,身体在她的哭诉中被慢慢困住。文舒怔怔地听著,看她的神情由哀怨转為阴狠。
「他為何要负我?我爱他呵……」
「两情相悦才所谓爱。他心中没有你,你的痴念只能害了你自己。」
她充耳不闻,血红的唇边绽出阴森森的笑:「他转世去了,我要去寻他。取足七七四十九副心肝,他便能看见我。我已有四十八副,只差你这一副了,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