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烙下的印记為赤炎的龙鳞所覆,便失了他的行踪。当时就有没来由的恐慌从心中升起,之后就仿佛如影随形一般始终甩脱不去。喝茶时,下棋时,看书时……无论何时,一个不小心,神思游移,就趁机钻进他的思考裡。
找不到了,尽在掌握中的人就这样脱了他的掌控,从前他总是自信,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怎能与他这法力通天的天君相抗?便是放他自由的这一百年间,他也始终牢牢掌控著他的行踪,可如今,再如何掐指捻算都是空白。一思及,心中就是一空,杂草丛生,枰上的黑棋白子都成了不顺眼,挥手拂去,连落在地上的杂声都能让他的心中再长出一丛蓬草。鬼使神差地又驾著祥云下凡去,先前他到过的地方他居然都不经意地记下了,一一再走一遭。茫茫天下之大,仿佛海底捞针。
「你当你一片龙鳞能护得了他多久?」心中千回百转,勖扬君面上仍不露声色,冷声道。
「切……」赤炎不答,反瞪起眼问他,「你放了他又能怎样?你天崇宫没人了麼?连个听话的奴才都找不出来?哈哈,有你这种刻薄主子,再听话的奴才也得想著要走。」
「放肆!」心头被他的话刺到,袖起纱落,紫眸对上一双炯炯的眼,勖扬不耐道,「他到底在哪裡?」
「老子怎麼知道?」赤炎收起笑意,学著他的声调冷道,「一片龙鳞是护不了他多久,那你还急什麼?多等两天不就完了?」
「哼!」勖扬君拂袖而去。
隔日他却又再度前来,赤炎隔著栅栏笑看他散落额前的银髮:「為什麼我觉得要被剔僊骨的是你?」
勖扬君收了昨日的高傲,只是沉默地看著他,半晌方道:「他的魂魄……受不住的。」
终究是凡人的魂魄,哪裡经受得住魂上烙印这样的摧磨。纵使忍得住疼痛,长此以往,魂魄亦是越困越弱,最终脆弱得仿佛枯枝,不堪一折。他原想以锁魂术困他百年,待把他带回僊宫后再帮他撤去,便当无碍。却没想到,竟横生波折,到头来失算的是他自己。每每想到这一层,烦躁中就又生出恐慌。他这边一日又一日地等赤炎的龙鳞失效,他那边却是一日又一日地孱弱下去,待魂魄弱到无法再弱的地步那就是……
「哈哈哈哈……」赤炎再度失笑,斜眼睨他道,「你施下的术法,难不成还要来怨老子麼?他便是灰飞烟灭……」
「住口!」勖扬君猛然打断他,戾气漫上眉梢,声色俱厉,道,「他若是灰飞烟灭,这其中也有你一份。」
「哼!」对视良久,赤炎复又大大咧咧地坐下,对勖扬笑道,「他灰飞烟灭了又怎样?除开他,你天崇宫裡没有听话办事的了?」
「我……」勖扬君一时语塞,散落的发垂落到眼前,竟显出几分困顿。
不是他,都不是他。他摔碎了手裡的茶盅,吓得身旁的天奴跪在地上抖作了一团。即使是一样的青衣,即使也站在那个位置,他侧过眼就能看到,即使也是乖顺的眉眼,却依旧不一样。说不出是什麼不一样,端过来的茶太烫了,太凉了,总算是不冷不热入口刚好,依旧要嫌弃太浓了,太淡了……百般都是挑剔,百般都是不满意。天奴们畏畏缩缩地端著打碎的茶盅退下去,独留下他一人呆坐在偌大的殿中。慢慢地,慢慢地侧过眼,只看到**烟紫色的纱幔兀自垂掛在那边,空落落的心仿佛这空落落的屋子,拿什麼都填补不满。到底是哪裡不同?除了他竟再容不得旁人。明知不会有结果,手指还是不可自控地拈起了算诀,依旧是空白。胸膛被**不知名的情绪堵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焦躁脱了理智的束缚如藤蔓般疯长,寂寞缠心。
他陷进了沉思裡,赤炎也不搭理他,垂下眼继续说道:「你天崇宫僕从如云,少一个文舒又能如何?可是我……」
语气不復嬉闹,声音也渐低:「当年我就该把他要来。」
杯口大的金环垂在左耳边,贴著脸颊,无言地闪烁著微光:「当年我若把他要来……」
「我不会给的。」勖扬回神,沉声道,强捺下心中的杂思,尚不及明白要表达些什麼,话已脱口而出,「他喜欢我。」
此言一出,两人均是一楞,赤炎半张开口要辩解,勖扬君又重复道:「他喜欢我。」口气中的茫然為骄傲所取代。
所以他不会走,他许诺要陪他到灰飞烟灭。他喜欢他,所以,他不会走。自失去他行踪后就一併消失的篤定又回来了,嘴角微掀,脸上的笑容还没泛开,赤炎却先笑出了声。
「呵……」赤炎站起身仔细地打量勖扬,随即露出了怜悯的神色:「都说我赤炎莽撞,原来你勖扬君比我更不通人情。」
看著他僵在唇边的笑,赤炎缓缓问道:「他若还喜欢你,那天他还会往下跳麼?」
讥讽的笑容渐渐扩大,赤炎冷冷地看著他眼中的自信一点一点凋落:「他喜欢你,那又怎样?你除了知道他喜欢你,你还知道什麼?」
「我……」
还知道什麼呢?那个他一侧过眼就能看到的人,总是穿青色的衣衫,总是一脸柔顺的样子,总是低低地叫他主子,总是……没有了,什麼都不知道了,他对他只知道这麼多,空睁著一双暗藏了万年飞雪的眼迷失在了过往裡。
赤炎坐回地上,闭起眼,屏息凝神地搜寻著,慢慢接收了些微弱的感应,那一片鳞正一路往西,目的地应是……嘴角便翘了起来,一睁开眼就对上了他回復了冷傲的眸:「你看我做什麼?即便你没有剔老子的僊骨,老子也不会告诉你。」
那日原该依言剔去赤炎的僊骨,却不知是因為眾人言辞恳切还是天帝求情,勖扬君最后还是做了让步,免去剔骨之刑,只将赤炎关於天崇山下。
「难道你还指望著老子来谢你?」
话音未落,只觉那一点微弱的感应如弦般猝然崩断,再也搜索不到。眼见赤炎愕然的神色,勖扬君五指攒动,飞快地拈一个算诀,脸上不禁露出几分喜色。
「怎麼弱到了这个地步?」赤炎失声惊道。
龙鳞的作用亦需文舒本身的魂魄為基,原以為还能再橕上几日,却不料文舒竟孱弱如斯,再负荷不起他两人的力道相博,使得龙鳞的护持提早瓦解。
这边厢赤炎正自惊讶,那边厢的勖扬君却指拈算诀飞身往西而去。待赤炎回过神,四方天空中哪裡还有他的影子?
「一片龙鳞护不了你多久,不过有龙鳞加护,轮回台下的怨魂就不敢缠你,能保你一个安好的命格。」赤炎望著碧蓝的天空喃喃低语道,想起方才文舒的动向,又低声笑开,「你小子命好,又遇上什麼贵人了吧?不然哪能这麼快。也不知道等我能出去的时候,还能不能找到你。」
语气中一半叹息一半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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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周围是茂盛的丛林,耳畔隐隐听到溪水潺潺的流淌声,金色的阳光穿透层层厚密的枝叶打下来,被割裂开的光束照到眼睛上,亮得刺眼。
文舒橕起身,周遭的安静让他误以為先前经歷的纷乱局面不过是一场噩梦,可眉心处蔓延开的疼痛又明白无误地彰示著,一切都是现实。那位高傲得不容任何人冒犯的天君终还是不愿放过他,百年,一介凡人竟劳他耐心等了百年,是他文舒太过「福泽深厚」,还是他勖扬君太过「眷宠有加」?
也不知道赤炎怎麼样了?伸手去抚眉心,指腹上顿时漫起如被灼烧的刺痛感,随著手指的碰触,已经安定下的疼痛又如被惊醒般在四肢百骸流窜。
文舒不敢轻举妄动,待疼痛稍稍过去后才慢慢地扶著粗大的树身自地上站起来。
下一步该如何?束手就擒还是放手一博?赤炎的龙鳞护不了他几日,那位天君还是会找来。私逃出宫,不是放错棋子,摔碎茶盅这样的小错,也亏得他肯说出「既往不咎」四个字,想想就忍不住笑。他若受不住他的罚,早八百年就会说要走,又怎麼会拖到如今?
文舒一路往前走一路漫步边际地想著。在林中遇到个砍柴的樵夫,见他神色憔悴便过来关心地问候。
文舒摇著手说没事,想起赤炎曾说唯有去昆仑山的轮回台才能解开锁魂术,便向他打听:「老伯可知昆仑山怎麼走?」
樵夫一手指西,道:「昆仑山远得很,怎麼也得两三个月才能到啊……」
文舒拱手谢过,心中暗暗算道,两三个月,怕是路还没走到一半就得被追上。脚下却坚定,顺著樵夫所指的方向走去。
不过想安安静静地喜欢一个人而已,喜欢时守候,不喜欢时离开,难道他的喜欢亦是对他的辱没,才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戏弄?他逃了百年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闭上眼就能看见天崇宫内那飘飞一室的纸页,遍体生寒。
没走出几步,那樵夫却又追了上来,殷殷地嘱咐他:「少年郎不懂事,最近有天灾,没事别出门瞎走。你没瞧见前些天的天象麼?一会儿亮堂一会儿又黑得不见五指的,可糝人了!俺庄裡的天师说了,这是魔星现世,要变天哩!」
「是麼?」文舒淡淡地笑开,低低说道,「还真是魔星,命裡的孽障。」
转过头玩笑地跟樵夫说:「我便是要上昆仑山了结这个魔星哩。」身上又升起一股钝痛,自眉心向周身蔓延,痛得连嘴角都扯不起。
文舒忙快走几步,定下心神再回过脸,那樵夫正停在原地摇头叹气,分明当他是疯的。
路途遥遥,山水迢迢,沿路问过很多人,人们一边答著他的话,一边看著他的发叹息。身上的疼痛总是时好时剧,或是寒凉冻得彻骨,或是炽热烤得连魂魄都要消熔。总是走几步就要回头望一眼,生怕下一刻身后就响起某个低沉的声音,鬼魅一般跟他说:「你逃不掉的。」
仓皇间猛地摇头想要甩脱,额前垂下几缕灰白的发。文舒呆呆地看著溪水中自己的倒影,想起某个夜晚,他举著一把雕满菱花的宝镜笑得无奈,彼时还是青丝如瀑,尚有几分餘力,此时却是心力交瘁得再隐藏不了,憔悴的顏色赤裸裸地爬满整张灰白的面孔。是因為日渐虚弱的灵魂也好,还是他自己的生气枯竭,日渐变白的髮丝提醒著他,时日无多了,而昆仑山依旧在群山之后的之后。
某一日,他进入了一座丛林,擎天树海间丢失了方向。熟悉的寒意自眉心处开始延伸,四肢百骸中的血液仿佛都要凝结。文舒紧紧地攒住火琉璃想要缓解,铺天盖地的寒凉下,一点暖意瞬间便被席捲。最近总是寒意频繁的上涌,反之则是灼热的消退,看来赤炎的龙鳞也护不了他多久。
正当苦痛时,眼前出现了一个黑衣的男子,缓缓从密林深处走来。明明是霸气狂狷的样子,却笑得玩世不恭,黑色的眼眸深处藏几分莫测。
他热心地来扶文舒,更运起身法一路将他送到昆仑山下。风声过耳,吹得二人的衣襬猎猎作响。耳际仿佛听到「啪——」地一声轻响,穿透了风声直递入心底。文舒一怔,入骨的冰凉瞬间布全身。
「还是迟了一步……」文舒不甘地低叹一声。
却被他听了去,关切地问道:「怎麼了?」
文舒摇头笑道:「没事。突发感慨而已。啊,恩公一路护送,在下还未谢过,实在惭愧。」想起身上一贫如洗,便从怀中取出火琉璃来要送与对方。
黑衣人怔然,迟迟不敢来接。
「我用不到了。」文舒将火琉璃塞进他手中,道,「恩公与我有缘,此物是恩公的机缘。」
他犹是半信半疑的神色,文舒无言,转身往前走去。
他曾听天崇宫的天奴们说起轮回台,台下烟雾繚绕,青烟是善果,黑雾是恶业,眾生轮回盘悬于半空之中云烟之间,眾生一切因缘果报都刻於盘上,待到轮回转世之时,前世种种皆有算计,积下了几桩善德,又添上了几种冤孽,从头一一算过,善即赏恶即罚,半点都不会错算。
跳脱三界之外的人说起这个,话语间总带了几分传奇,让文舒暗自猜想,自己的前世究竟是积下了大德才得以如此际遇,还是造下了大孽才苦苦参不透一个「情」字。
如今,他就站到了轮回臺上,倚著汉白栏杆往下看,果真如同传说,黑白云烟交缠,构成人间善恶迴圈报应不爽。只要跳下去,此生种种便如天际不断落下的闪光尘烟般落入盘中,欢笑也好,悲哀也好,齐齐被消净,待再睁开眼,什麼文舒,什麼勖扬都忘得乾乾净净,喜欢不喜欢都不再与他相干。
正自臆想,却听身后有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你就这麼想离开?」
文舒转过身,勖扬君自巨大的石柱后慢慢走出,站到了他面前。入眼是一双银紫色的眼,飞雪外蒙一层不知名的情绪。目光上移,看到他额间璀璨的龙印。
原来他算得文舒的行进方向后便先一步到了轮回台,也难怪文舒一路走来竟没有天界侍卫阻拦。
文舒沉默不答,勖扬君的目光落到文舒灰白的发上不由一滞,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抚,「怎麼……」
文舒见他伸手过来,反射性地往后退去,身体抵住身后的栏杆,上身就要向后仰去。勖扬君倏然一惊,便再不敢往前伸,手停在二人中间,有些悻悻的意味。
「赤炎……原要剔他的僊骨。」
「天君仁厚。」文舒道。
勖扬被拿他话咽住,一时竟不知说什麼。半晌,方艰难地说道:「他现在就压在天崇山下,只要你……本君自会放了他。」
「此事无关。」文舒暗叹终是连累了赤炎,便道,「是我拖累了他,请天君……」
却被勖扬君打断,道:「锁魂术……回去后我给你解开。」
「……」文舒不答话,只是直直地看著他。
勖扬君顿了一顿,又说道:「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我就……」
就什麼呢?却说不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就怎麼样。来的路上就开始想,要把他带回天崇宫,锁魂术伤他不轻,回去后就给他解了,然后……然后……然后就不知要怎麼做了。好好地,好好地待他吧?只要他不再说要走,就好好地待他。
「不必天君费心。」文舒忽然出声道,深吸一口气,看著他垂落在鬢边的髮丝,缓声问道,「若我执意要走呢?」
勖扬脸色一变,平生高傲惯了的人,方才让他说出那几句软话已算不易,却没想到文舒仍不领情,不由傲气作祟,脱口说道:「当年可是你许下的诺,要留在天崇宫,你还要如何?」
「我只要离开。」文舒静静说道。
人心总是忍不住為自己打算,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自私。许久之前他就知道,他和他是云泥之别,不论身份不论仪錶,单论那云端之上,他衣袖轻挥就能翻云覆雨叱诧风云,他却只能紧紧牵住他的衣袖,否则就要从云头跌落。知道得很清楚,真的很清楚,在他嘲弄的眼神中学会谨慎,学会隐藏,也一点一点磨灭掉自己的痴心。唯一一次情难自禁便是用红线去系他的指,方系住就害怕得赶紧鬆开,奔回房裡把红线压进柜子的最裡面,再不想看见。
拥抱是两个人的事,单独一人再如何抱紧双臂也总有彻底失去温度的时候。连痴心得名节清誉都可以不顾及的瀲灩都知道高高在上的天君眼中只看到他自己,他这个跟在他身边千年的侍从又怎能不明白?他不敢向瀲灩那样质问他,那样太难看,他做不出来。因為喜欢才会留下,再苦再痛也想多看他两眼,那麼,不喜欢的时候,就平平静静地离开,再留下不过是再在身上凭添几道伤而已。
只是这样简单的想法。说不上后悔不后悔,至少能保全自己,不至於太难堪。
他因他一个酒后的拥抱而喜欢上他,那个拥抱可能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可他偏偏就这样喜欢上了,赤炎几次三番说要带他走,他总是拒绝。喜欢那人,能留在他身边便觉幸福,至於其它,他可以闭上眼不管不顾。只是,一个拥抱终不能持续太久的温暖,再喜欢,得不到回应,也会死心。再喜欢也容不得他撕裂了他的衣衫压在地上凌辱。那日,满殿白纸翻飞,他笑著逼他将以往的种种痴态一一再看一遍,自己都觉得那个自己太过羞耻,恨不得在从前那颗痴恋他的心上狠狠踩上几脚。原来喜欢上他竟要伤得这样千疮百孔,那还喜欢什麼呢?真真是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