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也不太爱笑了。
他父亲不常回家,母亲除了对他的盘问,也没有其他的交流。庄靳走后,他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班上的同学都在自顾自地备战高考,老师也总是重申他要走的路。学校像个监狱一样。
到高三下半学期,他开始出现幻觉了。
第一次庄靳出现的时候,是在那条他每晚回家要经过的路口。庄靳背着他的运动挎包,斜斜地靠在那盏路灯下,对着他抱怨为什么下课这么晚。何晓飞露出这段时间以来唯一的一个微笑,走过去和他一起回家了。他们在相熟的路口分别,第二天晚上在相同的地方碰面。刚开始,那幻觉里的庄靳有时会来,有时不会。他来的时候何晓飞就会无比高兴,他像个小话痨似的和庄靳抱怨着一天遇到的事,庄靳基本不说话,只是听。庄靳没有出现的时候,何晓飞就会无比痛苦。因为这个时候他是清醒的,他知道庄靳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庄靳已经走了,不会再来了,是他自己生病了想出来的。
对,他生病了。
一种叫庄靳的病啊。他心里痛得厉害,蹲在那盏路灯下,哭了。
他知道,他的病又复发了。拍戏的时候那种绝望的情绪唤醒了生病的他,他又回到那个时候了。他蜷起身体,把自己层层包裹在被子里,神经质地流眼泪,口中小声地喊着庄靳的名字。
庄靳和李亚东到家时,并没有在客厅里看到何晓飞。没等李亚东反应,庄靳直接推开了紧闭的那扇门,应该就是何晓飞的卧室了。屋里拉了纱帘,没开灯,傍晚的天还没有完全黑,光透过纱帘照在床上,只见床上隆起了一个大包。何晓飞将自己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庄靳快步走过去,就听见被子里传出隐隐的呜咽声。庄靳心里一痛,轻轻掀开了被子,露出何晓飞哭得红红的脸来。他听见何晓飞小声地喊着自己的名字,眼眶瞬间就红了。他俯下身轻轻吻了吻何晓飞的眼睛,哽咽地在他耳边温柔地说:“我在,别哭了宝贝,我在这里。”
李亚东在门口看到这一幕,惊得整个人都忘了言语。怪不得,怪不得那天何晓飞那么失魂落魄,他也隐约听见了何晓飞的呢喃,他一直将何晓飞当成弟弟看,不禁也有些心疼这个青年。他轻轻叹了口气,带上门出去了。
何晓飞被吻了眼睛,也好像听见了庄靳的声音,他睁开哭得通红的眼睛,就看见日思夜想的人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他无法分清这是现实还是幻觉,他以为这个庄靳也是他幻想出来的。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很高兴。呆呆地伸出手抚上庄靳的脸,仔细地摸过他的鼻梁、眼睛、嘴唇,他的眼泪又流下来。“庄靳,庄靳……你又来我的幻觉里了吗……你好久没来了,我不应该去治病的,我病好了就见不到你了……呜呜呜……庄靳,我不要见不到你……不……不要再走了,对不起,我错了……”
庄靳听到这话心痛得快窒息了,他咬紧牙关忍着,眼泪还是大滴地砸到何晓飞的脸上,他俯下身把何晓飞抱起,紧紧地搂进怀里。“宝贝,我不会再离开你,别怕,我不走……”他把何晓飞的手抓起放在自己的脸上,“你摸摸我,我不是幻觉,我是真的,庄靳回来找你了。”
何晓飞许是压抑得久了,在庄靳温暖的怀里像一个得到救赎的孩子,哭得直打嗝。庄靳不断地拍着他的背,吻着他的脸颊,他才渐渐放松下来,哭累了在庄靳怀里睡着了。甚至在睡梦中,他也紧紧抱着庄靳的脖子,深怕他消失了一般。庄靳费了一番功夫,才小心地将他放下,安顿在被窝里,出了卧房。
李亚东买了晚餐回来,还冒着热气。何晓飞这段时间都没睡过一个好觉,这会儿倒不急着叫他。庄靳也吃不下,他便将晚餐放回冰箱。
虽然他对他们俩的事有不可避免的好奇,不过也知道该知道的都会知道的。他有预感,庄靳的出现,也许会是何晓飞的良药吧。
再相处
07
何晓飞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好久没睡过那么长的一觉,多少缓解了一点他紧张的神经。睁开眼的时候,屋里除了他以外没有一个人,昨天的幻觉真实得让他恍惚,直到现在他还躺在床上怔怔地回味那个胸膛的温度。突然,卧室的门被人推开了。何晓飞以为是李亚东,并没有太在意,也不想说话。来人一直走到他的床边,单膝跪在床上,拨开了他额头的碎发,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何晓飞瞪大眼睛看着刚刚还在想的人,嘴里喃喃道:“庄靳?”
庄靳对他笑笑,又亲了一下他的嘴唇,“是我,是真的庄靳。”
何晓飞还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只紧紧盯住了心上人的脸。
“宝贝起床洗洗脸,我买了你爱吃的蟹粉包,起来吃一点,嗯?”
何晓飞扁着嘴,好像又要哭的样子,庄靳只得把他搂进怀里亲吻他的嘴唇。
“不许再哭了,你怎么变成小哭包了,”庄靳心疼地摸着他一身的骨头,自责得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几个巴掌,“是我不好,我不该不来找你,也不该见了你以后还故意对你那么冷淡,我道歉好不好,宝贝不愿意和我说话了吗?”
何晓飞紧紧抓着庄靳腰侧的衣服,忍着眼泪说:“我没有,我只是,只是……”只是不敢相信你居然回到我身边了而已。
“好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庄靳压下心头的苦涩,“你很久没吃东西了,先吃一点东西好不好?”
何晓飞在他怀里点点头,却还是不愿放开他。庄靳没办法,给他换上衣服,又亲自把他抱到卫生间的洗手台上坐着,甚至还打算给他刷牙。何晓飞看着男人为他忙来忙去,这时候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很快地自己洗漱完,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庄靳的身后,看着他把买来的早餐取出来放在餐盘上。
早餐是他爱吃的蟹粉小笼,他看到包装纸袋上印着的林记,猜到一定是庄靳跑到他们高中附近去买回来的。那所学校离他住的地方不近,他这些年怕睹物思人,也从来没有回去,最爱的蟹粉小笼,也有好多年没有吃过了。这会儿嘴里熟悉的味道丝毫未变,坐在面前的人也没有改变,八年来的苦涩好像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庄靳看他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看,有些哭笑不得,只得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夹起小笼喂他。何晓飞本来就瘦削,这段时间更是瘦得脱形,脸上一点肉都没有了,他得抓紧时间把心肝宝贝养得白白胖胖的。
何晓飞此刻什么也想不到了,只觉得满心的幸福。今天他的食欲算是还不错,不过也只吃下了四五个小笼,喝了半杯豆奶。在此前,他平日里基本吃不下什么东西,也感觉不到饿,整个人好像成仙了一样。庄靳见他吃不下了,知道一时半会无法恢复,也不勉强他。将餐盘冲干净,两个人便相拥着窝在沙发里。
庄靳一手揽着他,一手拿着手机安排工作。
这段时间他肯定是要亲自陪着何晓飞治疗的,不然他也放心不下来。只能先将工作安排下去,这么大企业也不是离了老板就不能活。何晓飞窝在他的怀里乖乖的,话还是很少,但是能感受到他情绪不再紧张了。昨天晚上庄靳就联系过姜文静医生,本来对于病人的隐私,姜医生是不愿意透露太多的。然而听到庄靳自我介绍以后,姜医生很是意外,立即改变了态度,并约庄靳面谈。庄靳把睡着的何晓飞交给他的助理小礼照看,自己立即驱车赶往姜医生的私人诊所。
看得出来姜医生对何晓飞这个病人是十分上心的,即使是私人时间也很快赶回了诊所。见到庄靳之后,她取出何晓飞的一些诊疗记录,把何晓飞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庄靳。
姜医生对庄靳说,你是他主要的病因,也是他唯一的解药。
她告诉庄靳,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接触何晓飞。早在七八年前,她在S市还只是小有名气,有一次受邀去本市的一所重点高中为高三的优秀学生做心理辅导。那时她第一次见到了何晓飞。何晓飞所在的班级是最重要的种子班,每个人都有机会接受心理辅导。何晓飞过来的时候,她立马就感到这个学生的不对劲。
她说:“我一眼就看出他有抑郁,我花了一些时间,让他开口了。”她本来以为何晓飞的学习压力比别人大,所以抑郁。马上,她就知道并不是这样的。可能是当时的何晓飞也急需一个倾诉的对象,她没有花太大的力气,就知道了何晓飞的心结。他告诉她,他和一个男生相爱了,可是被他妈妈发现了。妈妈逼他分手,他也这样做了。那个男生走了,他感到越来越压抑绝望。他告诉她他们是怎么相爱的,妈妈盯着他让他喘不过气,学校也让他喘不过气。除了每天晚自习下课和心上人一起回家的时候是他最放松开心的时候,其他时候他都沉浸在低落中。她马上就从何晓飞的讲述中发现了一个令人担忧的事,何晓飞似乎已经出现幻觉了。只有说到那个叫做庄靳的男生时,他才稍显轻松。后来他们每个周末都会见面,她帮他控制住了抑郁,直到何晓飞进入演艺圈也仍然保持联系,这种抑郁其实一直没有被治愈,这些年也只是一直在尽力控制而已。
庄靳从姜医生那里出来的时候,脸色难看得可怕。
他也像李亚东他们一样,以为何晓飞的不对劲只是入戏的程度过深,却从来没有想过,早在那么久之前,何晓飞就已经开始一个人对抗一段抑郁史了。
他痛苦地攥紧拳头,趴在方向盘上,发出压抑的吼叫声。
半晌,他才调整好了情绪,开车回了何晓飞那里。
决定同居
08
何晓飞又在他的怀里睡着了。精神放松下来以后,他积压下来的疲倦一下子就体现出来了。
庄靳也几乎一晚没睡,这时也有些困了,便抱着他两人一起打了个盹儿。
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午饭时间,庄靳也不会做饭,就准备带何晓飞出去吃饭,顺便陪他去姜医生那里接受今天的治疗。
牵着何晓飞的手出了家门,一转身便看到何晓飞还没清醒,睡眼迷蒙地跟在他的身后,不由得宠溺一笑,放慢脚步等他走到自己身边来。
他带着何晓飞去了一家药膳粥坊,何晓飞这么长时间没有正常饮食,还是先吃点清淡的比较好。他们来的比较早,不用排号就有位置。点了两份促进食欲的四神粥,又拌了几个清淡的小菜,就算是解决午餐了。在等待上菜的时候,庄靳把何晓飞的手抓在自己的手里,捏着手指玩。何晓飞的脸颊一片绯红,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拼命在脑袋里搜索可以说的话题。其实他很想问问庄靳这些年在哪,都在做什么,可是他又不敢开口。庄靳像是看出了他的忧郁,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嘴边一吻,凝视着他的眼睛说:“有什么想问的就问,我都会告诉你。”
何晓飞向他那边挤了挤,靠在他的肩膀上,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庄靳,我好想你。”
庄靳听了笑了,也将头靠在他的头上说:“好巧,我也好想你。”
两个人像两个幼稚的小学生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庄靳低头看到何晓飞笑得弯弯的眼睛,突然很想吻他。正当他想抬起何晓飞的下巴,包厢门就被服务生敲响了,只好作罢,将这个吻推迟了。
何晓飞也不好意思地坐正身体,一本正经地开始吃饭。
两人吃晚饭就去了姜医生那里,好消息是,何晓飞的状态明显有了很大的改善。但是姜医生私底下对庄靳说,也许未来的一段时间内,何晓飞的状态会很快好转,甚至变回平常的样子,但是这不意味着治愈。毕竟不安的种子在他的心里种了太久,想要连根拔除还是要花心思。更何况当年生病的原因,还有一部分来自家庭。这些年来姜医生也将何晓飞当作半个弟弟半个朋友,据她所知,何晓飞自从选择进入艺术大学,家里人和他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要想完全走出来,恐怕还得看庄靳的了。
其实不用姜医生说,庄靳也做好了攻克家长的准备了。当年他完全不知道何晓飞为什么突然要和他分手,还真的以为是像他分手是所说的嫌他“不够成熟”“幼稚”让他感到厌烦,却从来没有想到居然是因为被他妈妈发现了。何晓飞的妈妈,也许是因为身为科研人员的关系,待人接物都显得有些严肃。年少的时候,庄靳不常去何晓飞家,就是因为何晓飞家气氛总是很严肃,少年人都不会喜欢。也许也是因为这个,从前的何晓飞养成了一副端庄克制的性格。相比从前,庄靳很庆幸何晓飞后来选择了进入演艺圈,起码演员这个职业,会让他体会到很多种不同的情绪,而不是成为他父母一样的科研人员,一辈子严肃刻板。
他希望他的宝贝,无论何时,都能是一个快乐肆意的人。
庄靳自己的父母这边倒是没什么大问题。他父母本来就是开明的人,他爸爸从小将他当成大人看,只要他做出的决定自己能够负责,他爸爸都不会阻止。当年和何晓飞分手后,他一时冲动提出要转学,他爸妈虽然感到很惊讶,也很可惜,毕竟那所高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大二时,他对他爸妈坦白了性向。他爸妈一开始也感到了很震惊,很难以接受。不过在思考了一个星期之后,有一天他爸爸问他,你是否做好了准备,来承受未来有可能遇到的所有挫折。他当时回答他爸爸,我能。他爸没说话,半晌才叹了口气,对他说:“你从小我就不干涉你的所有决定,只要你能够承担后果,你就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