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闻说阁传出消息,有一位公子要在闻说阁招亲了,凡带了姑娘画像前来介绍的,每介绍一个可得一两银子,若所介绍的姑娘最终和公子能成了亲,则介绍人可得百两银子。介绍人有任何疑问,都可尽到闻说阁来问,该告知的,公子一定如实告知。
消息放出去之后在大安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可却一直无人响应。元明到闻说阁的时候,玩溪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就在闻说阁临街的雅间里坐着。空落落的房间开着窗,窗外正对着一座石拱桥,玩溪手握茶盏,微笑着看街上来来玩玩的行人,画面安静美好。直到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这才回过头来,就见元明一脚踩着门槛,正望着自己发愣。玩溪启唇轻笑:“元公子来得这样早,可带来了佳人画像?”
小书生从出神中醒过来,微红了一张脸大步跨入雅间。闲聊的话题从江先生的故事开头,饶了一大圈,又绕回招亲这件事上来,独自犹豫了半晌,元明还是质疑:“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从来无人这般堂而皇之的给自己招亲,玩溪公子这事儿,似乎做得有些……出格?”
出格?哪儿?玩溪扣了扣桌面,似乎很仔细的考虑了元明的问题,然后反问:“男儿成家,娶回的是自己的妻,还是父母媒妁的妻?女儿出嫁,嫁的是自己的夫,还是父母媒妁的夫?”
元明对答如流:“自然娶回来是自己的妻,嫁过去的也是自己的夫。但娶回来的同时也是父母的儿媳,嫁给的也是父母的女婿。如何能自己做主?”
玩溪听得直摇头摇头:“错了元公子,不论嫁娶,都是找一个相伴一生的人。就拿娶妻来说,你所娶之人与你父母本无半点关系,是她先成了你的亲人,才因你的关系,成了你父母的儿媳。那么既是给自己找一个相伴一生的亲人,自然要找自己喜欢的,要两情相悦,聊得来的,而是否两情相悦,能有谁比你们自己更清楚呢?所以这事就得自己做主才是正道。”
元明被玩溪的话绕住,欲找话反驳,又觉得玩溪所言也不无道理。正自理着思路,突有人轻轻敲着雅间的门,两人回头,那门口的人不自觉地把脑袋往回一缩,复又伸了回来,问道:“是哪位公子招亲啊?”
元明看了眼来人,眉头便微微皱在一起:“李大,你可是带你外甥女的画像来了?”门口那人这才看清,这两个公子哥竟有一个是自己老东家的儿子,于是面上露出尴尬的神采来。玩溪瞧着两人神色不对,便回头问元明:“熟人?”
元明点了点头:“以前是元府的家丁,因总喝酒惹事,被我爹辞了。他家就一个守寡的妹妹带着一个闺女,那闺女如今十四了,这李大有好几次缺了酒钱,欲把那外甥女卖了,都是他妹妹拼着一死求回来的。此次只怕又是瞒着他妹妹来的。”
李大听元明如是说出,一张枯黄的脸透出了红来,好半天才道:“这次是……是,这公子出手大方,想来也亏不了我家那贱养的丫头……”声音越说越小,最后连眼都不敢抬起,满心后悔自己这番鲁莽,这样俊俏的富家公子,怎么会看得上自己那个粗养的丫头。
活生生的可怜人啊!把这点来龙去脉听了进去,玩溪心中不免唏嘘,往日听大安山学堂中的新鬼讲诉人间百态,愤怒过也悲伤过,后面觉得都看透了,再听就明白了人间有一种事情,叫无奈。此次自己直面人间的可怜人,这种无奈突然又真实了几分,想到这儿玩溪突生出了行侠仗义的心肠。也不再去看李大的神色,只伸手管李大要了藏在背后的画像。
那李大本料定没有机会了,没曾想这公子竟还问自己要画像,抬起头来时,满眼的喜色。玩溪看了看画像上的姑娘,极瘦弱的一个女孩,眉目间藏着倔强,却又尽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悲色,便叹了口气道:“李大,银子我可以给你,但我并不想跟你成为亲家,你看怎么办?”
那李大一怔,马上露出谄媚的笑脸:“给了公子就是公子的人了,小人怎么敢攀公子的亲戚,小人怎么敢嘛。小人回家就跟王招儿那丫头断绝了关系,公子只管放心领走!”
一点就透,对于这点,玩溪还是比较满意的。元明在一边使劲瞪大了眼睛,十分不解眼前这人前一刻还在跟自己说要找个两情相悦的姑娘,怎么一回头凭着一张画像就选定了人,何况,这才是第一个,后面应该还有的啊。
玩溪没做解释,只跟小二要了笔墨,刷刷挥笔写了两三张纸,吹干了揣进怀里:“李大,可否带在下见一见你这外甥女和你妹妹?”
李大面上露出为难之色:“公子,还未出阁的姑娘,随便让陌生男子见了,声誉便没有了。”
元明虽不明白玩溪要做什么,听了李大的推辞,还是忍不住接了一句:“你也不是第一次让你那外甥女抛头露面给你挣酒钱了,这会儿纠结什么。”
玩溪会意,嘴角一挑,从钱袋里掏出五十两来:“银子先给一半,你这外甥女,在下总归不白看了去。”
李大笑着把银子揣了,这才颠颠的带着玩溪和元明往自己家去了。浩瀚说的没错,人间没钱,寸步难行。
第四章 记一次行侠仗义
在李大家破旧的房子里,李二娘和王招儿母女俩衣裳褴褛,瑟瑟的在桌子前站着,玩溪心中不忍,也不再多说什么,直接问那母女二人:“你们跟着李大,想必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你们是否愿与李大断绝关系,换一种生活?”
李二娘母女抬头看了玩溪一眼,玩溪也瞧着这母女俩,李二娘的眼神有些呆滞,只匆匆抬了个头便忙又低下了,双手不自觉的抓着自己的裙摆,眼底灰蒙蒙的;倒是王招儿眼里那瞬间表现出来的,是实打实的惊喜和兴奋。玩溪看在眼里,便只对王招儿道:“招儿姑娘,若在下能让你和舅舅断绝关系,从此安稳,你可愿意?”
王招儿看了一眼自己的亲娘,狠狠的点了头,哪曾想只是瞬间,“啪”的一记耳光重重抽打在王招儿脸上,李二娘怒目圆睁,原本毫无光彩的眼神里竟因愤怒而有了点光芒,只有微微弯曲的脊背还透着之前的可怜样:“忘恩负义的丫头,没有你舅舅,你能活到现在?”
王招儿恨恨地捂着脸,脸上因不敢置信,反而挂着一点微笑,让人看出嘲讽的意味来:“他养活?他现在喝酒的钱还是我们母女俩连夜织麻换来的!他不过就借给我们这个四面透风的破茅草棚子!”元明瞧着不安,悄悄扯了扯玩溪:“玩溪公子,拆人一家,怕是不好。”
玩溪摇头:“我实无意拆他一家,只是元公子你看,他们这家,可有个家的样子?”停了一会儿,摆手道:“罢了。我来见他们不过是为了问他们自己的意思,既是人家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拆散人一家骨肉亲人。”说罢转身要走。
那李大见剩下的五十两银子长腿要跑了,心中一急,也顾不上尊重,上前一步霸住房门,冲李二娘王招儿母女俩张嘴就骂:“没用的东西!劳资养你母女一年多,这会儿正是报答的时候,这公子横竖委屈不了你们!你们就非要赖着我这白吃白喝!你们这是要折磨死劳资!趁着有人要你们,赶紧都给劳资滚!”
李二娘的眼角渗出了泪,映着从破窗漏进来的光亮,晶晶的闪着,眼眸低垂,又回到之前那受尽人间凄苦的模样。玩溪不禁心下感叹,依稀想起恒君姑姑曾说,世人都怕妖魔鬼怪,我做过人,也做了百多年的鬼,人有数不清的脸面,反倒不如妖魔鬼怪容易看清。这李二娘是懦弱还是坚强?玩溪看不懂。那王招儿看了母亲几眼,索性往玩溪脚边一跪:“公子,你带我和我娘走吧,为奴为婢都好,我不想跟李大过了,跟着他,我迟早要被卖到窑子里去!求公子带我们走吧!”
玩溪微微一笑,还是小姑娘有魄力。从容地从袖中掏出方才写的东西来,玩溪大声道:“这是李大与李二娘、王招儿母女断绝关系的承诺书,你们若是愿意,便在上面画个押,从此再无瓜葛,李二娘和王招儿既到我这了,我定然不会亏待,签或不签,你们看着办吧。”
不等玩溪说完,那李大一手抢过道:“签签签。”不仅自己签了,也拖着李二娘的手硬是按了手印,王招儿自不用人说,自觉按了手印,把自己的娘亲从地上扶了起来,站得离李大远远的。见事已成,玩溪便把那同样的三份承诺分别交予李大、王招儿,和元明保管,以备将来不时之需。付了李大剩下的五十两银子,便带着那母女二人回了闻说阁。
路上玩溪问王招儿:“你知道你舅舅不是好人,又怎知我就是好人?你就不怕出了狼窝又入虎穴?”王招儿把嘴一抿:“我原也没信你是好人,只是从你手上逃走总比从他手上好逃走,你是读书人,讲道理的。”
玩溪失笑,这王招儿到底还是个小孩。
“招儿姑娘,你是个小孩,我不会娶你,你们母女二人无依无靠,我也不会弃你们于不顾。过两天我看看能不能联系上我的朋友,让他照应你们,你们换一个城市,找个地方好好生活,如何?”
旁观了一路的元明这才明白了玩溪到底在做什么,于是从心底对玩溪生出了一点敬意,见玩溪说联系朋友一事说得不大确定,便接口道:“玩溪公子出门在外,要联系上朋友想来也不容易,我家在京城的绸缎庄总管恰好来大安城汇报生意上的事情,明日便回京了,若你们愿意,我便让刘掌柜把你们带上,到了京城就在绸缎庄里当个帮工如何?我元家你们是知道的,从来不亏待了工人,也可以保你们安全。”
李二娘母女对望一眼,一丝喜色在脸上漾开,忙应了下来。玩溪又再三和元明及李二娘母女二人商议确定了上京之事,并赠予母女二人路上该有的盘缠,第二天,元明亲自带李二娘母女找到刘掌柜,把事情都交代清楚,送李二娘母女随刘掌柜的车上京去了。这事便就算这么过去了。而玩溪招亲的事情,也便这样不了了之。
几日过后,元明在家中晚吃饭,元母偶然提起这件事,元明讲起玩溪滔滔不绝。元母神情严肃:“这公子可真是多管闲事儿,这样的事,你以后可再别掺和了。”倒是元父对玩溪所做颇为赞赏。吃完饭,元父放下碗筷自去散步了,临走前跟元明说,“这位叫玩溪的公子,倒有决断。”
第五章 打了个赌
大松给玩溪托梦了。
有天晚上玩溪睡得正好,就见有个绿衣大叔远远而来,身前身后弥漫着好一片祥瑞之气,玩溪拍着床板大笑:“大松你这个山神当得越来越有模样了!”大松问玩溪:“媳妇可找到了?”玩溪诚实道:“没有。”于是满床的月光下,大松盘着腿和玩溪对坐着,从头分析起玩溪的娶亲之路。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玩溪没给人安全感。
大松的原话是:“你想,一个有钱有貌的年轻公子,有名无姓,在人间又没有半个家人,也没见有谋生的路子,钱总会用完,何况你用得如此大手大脚,貌也总会老去,虽然从二十岁到三十岁,我并没觉出你长相上有任何变化。”
既然问题找到了,剩下的就是解决问题。大松说:“恒君的意思是让你进京去考个功名做个官。你看你又没见过世面,经商免不了被人骗,你也吃不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那份苦,也没有个把手艺。再说,你这可疑的家世背景,估计也只有做官了,以人间的朝廷为依仗,才有人敢把姑娘嫁给你这种来路不明的人。”
玩溪掰着自己的脚趾,咬了下下嘴唇问:“后面的话也是恒君姑姑说的?”大松摇头:“不是啊,后面的是我说的。”玩溪找了个角度躺下:“大松,你跟恒君姑姑说话也这么实诚吗?”大松露出点儿腼腆:“那哪儿能。”
一夜的详谈之后,第二天玩溪便收拾好往京城方向去了,临走前交代了闻说阁的店小二,让小二把自己屋子里一堆的书稿给元明送去。相处这么多时日,玩溪发现元明这个孩子没有其他爱好,就是喜欢听故事和写故事,但这孩子是真没多少见识,写故事也写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大多都是人间早已传滥了的情节七拼八凑起来的。又因为自己对人生本来就没多少体会,感情也写不到位,无论什么样的故事,人物就总少了点性格,显得太过于平淡。元明请求玩溪为他修改书稿,玩溪看了几页,没修,只是把自己的意见洋洋洒洒的写了下来,和那堆书稿放在一起让人给元明送去了。等元明收到书稿赶到闻说阁时,玩溪这早已人去楼空了。元明感叹着玩溪的潇洒,神情又莫名的有点儿落寞了起来。
光阴大好,天庭和人间的一切生灵都各自好好的生活着。
这一日,闲来无聊的东荒神君约南斗六星君喝酒,六星君中唯那司命星君没有到。席散了后,东荒神君便趁着酒兴自己去找司命星君。一脚跨进雕梁画栋的南斗天宫时,司命星君正对着命盘抄抄写写,一弯柳叶眉微微蹙着,极是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