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闻到海水淡淡的腥味,刺得他的后背都微微疼起来。
许多过去的回忆纷至沓来,爸爸的,弟弟的,可是在他凝神去想之前,它们又纷纷破碎散落了。
他想起弟弟很晚才学会说话,拉着他的衣摆叫他“哥哥”的样子;他想起爸爸出差,五岁的许正坐在马扎上眼巴巴地等着九岁的自己点火炒菜的样子;他想起弟弟半夜犯急性肠炎,自己骑着自行车送他上医院,他躺在担架上,拉着自己的手轻轻说:“哥哥,我疼。”
他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去保护许正,给他一个简单却温暖的家,让他免受风雨的伤害。可是这一切,都将随着自己病倒而崩分离析。从今往后,还有谁会照顾他、心疼他,饿了帮他做饭,病了带他求医?
小正,哥哥大概快死了。
一个浪头打来,许平钻下水面,又猛地冒出。他抹一抹脸上的水珠,茫然地回头望去,发现自己在离岸数百米的地方。
白色的别墅静静地矗立在晨光里,沙滩上空无一人。
我要怎么做,许平绝望地想,我该怎么做?
他想拼命大叫,他想放声大哭,他觉得自己的内里熬得都快烂了,可是喉咙里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他猛地转头向外海游去。
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任何力量祈求过什么,他不信神佛、不敬鬼神,就连在监狱里拳打脚踢的日子,他也独自咬牙硬挺了过来。可是此时此刻,许平却真心期望,有什么人或者什么力量能够听到他的祈求,来到他的身边,传给他希望和勇气,指引他越过眼前这段艰苦的历程。
就是在这时,许平感到大腿上一阵抽拉般的剧痛,仿佛有人撕开他的肌肉,把他的筋骨一寸寸扯了出来。
他大惊之下沉下海面,喝了好几口咸涩的海水,才猛地挣扎起来。
他不断地在海里沉浮,他想开口呼救,张开口还没发出声音就被倒灌的海水淹没。
“我不想死,我要活着!小正还需要我,我要活着!”他一边惊慌失措地想着,一边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
右腿剧烈地抽痛着,像一座石碑带着他的身体下坠。
双臂拼命地扑打,浮起来又沉下去。
他觉得手臂像石头一样重,到后来竟有些举不起来。
水灌进他的鼻子,肺部剧烈地疼痛着,身体隐隐发冷。
那幽深的海底像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
他伸出手去,想要再一次碰触海面。
许平睁着眼慢慢地沉了下去。
我要死了,他想。
他看到青绿色的海面,一切都是那么清澈明亮,色彩斑斓的小鱼从不远处的珊瑚丛中游过,丝毫没有被自己这个庞然大物所惊醒。从海里向上看,海面如同透明的绿松石,泛着粼粼的波光。太阳升起来了。
他想着在别墅中熟睡的弟弟,他多想给他最后一个吻。
“小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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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 53 章
五十三。
你们听见有话说,当爱你们的邻居,恨你们的仇敌。
只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
这样,就可以作你们天父的儿子。因为他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
——马太福音
“小正。”
许正猛地睁开眼睛。
他满头大汗从床上坐起来,心脏“砰砰”地响着,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他按着左胸膛喘了好一阵气,才慢慢叫了一声:“哥哥。”
没有人回答。
窗户开了一条缝,清晨的海风吹得纱帘“扑扑”地响,阳光大片大片地晒了进来。
哥哥那边的床已经空了,被单全盖在自己一个人身上。昨晚因为急着上床而丢了一地的衣服被人拾了起来,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
许正看到那叠衣服,心一下子就定下来。
他扑倒在床上,拿鼻子嗅着枕头上哥哥的气味。
他做了一个梦——许正几乎不做梦,多数时候他总是倒头就睡——梦的前半段已经模糊了,只依稀记得是和哥哥在什么地方划船,风景正好,四下里安安静静地开满了荷花,哥哥温柔地同他轻声说话,自己在梦里都觉得满心欢喜。他低着头帮哥哥剥莲子,哥哥轻轻叫了他一声“小正”,他抬起头,哥哥轻轻地吻了他,他觉得有什么暖暖的东西从心里源源不绝地漾出来,充满了四肢五骸,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哥哥”,许平对他笑了笑,刹那间如同破碎的镜子一样分崩离析。
许正一下子从梦里惊醒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这让他的心里有些焦虑,他在床上拱了拱,把脸埋进许平的枕头里用力地呼吸。
从前他做这样的动作总会被哥哥骂,说枕头很脏,可许正屡教不改,他像中了鸦片毒一样迷恋着哥哥的气息,就连在床上也忍不住像大狗一样吮舔着许平的脖颈。
这么一想让许正的身体都热了起来。
他抓起T恤笨拙地套在身上,两条腿套进沙滩裤的裤腿里。
他先去厕所放了一通水,才两三步迈下楼梯去找许平。
许平不在房子里。行李袋整齐地摆在走廊墙角,厨房的台面上放着一杯热腾腾的开水。
许正到处转了一圈,没有看到许平。
他推开面向海滩的纱门,沙滩上空荡荡的,只零散地落着两件衣服。
许正拿起来闻了闻,上面还带着哥哥的气息。
“哥哥!”
他大叫起来,声音传出去很远,惊飞了两只落在沙滩上找食的海鸟,它们振起翅膀,直飞向天空。
许正突然觉得手脚发冷,他抬起手臂,看到上面密密麻麻起满了鸡皮疙瘩。
许平觉得自己像是行走在一条黑暗的隧道里。
他并不感到害怕或者恐惧,他觉得心中一片宁静。
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向哪儿去,仿佛灵魂里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抽走了,他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就连这片黑暗也让他觉得快乐。
他走向隧道的尽头,那里有灿烂的阳光,这让他心中产生了强烈的向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
他走了过去。
那一片夺目的光中站着两个人影,一男一女,他们身上萦绕着五彩的光芒,他们的脸模糊而圣洁。
他站在那两人身前,只觉得无比的安宁,无比的快乐,他轻轻叫道:“爸爸,妈妈。”
他想起了很多事,那些他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重新变得清晰,他问道:“我死了吗?”
那两人只是温柔地看着他。
不知为什么,许平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安宁而美好,没有痛苦和烦恼,就像天堂一样。
他回想自己的人生,觉得并无遗憾,他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
他微笑起来:“带我走吧。”
他上前一步,想要迈进那道光里,却突然听到很远的地方,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哥哥!”
许平迟疑一下,慢慢转过头去。
那声音穿过层层的黑暗,一声一声像重鼓一样敲击在他的心上。
“哥哥!”
“哥哥!”
许平觉得一阵剧痛,好像灵魂都被这声音撕裂了。
他突然流下泪来。
许平觉得眼皮很重,浑身又湿又冷,没有一处能动。
他感到有人压着他的心脏重重地按着,又捏住他的鼻子对着他的嘴吹气。
那人吹了一阵气,伏在他胸口听了听他的心跳,两只手用力地按在他的心脏处,声音都在颤抖:“别这样,许平。别这样。”
许平只觉得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却想不起说话的人是谁。
那人又做了几组心肺复苏术,见许平还是躺在沙滩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是若有若无的,几乎哽咽起来:“许平你活过来!我刚刚看到你流泪了!你是有意识的对不对?!你活过来!活过来!”
那声音听起来伤心已极,连许平自己听到也难过不已。
他想动一动手指,却发现身体像被看不见的锁链捆住一样绷得很紧。
那人捧着他的脸帮他做人工呼吸,做了许久都不见许平醒转,他抱着他的头,突然发出了“嗬嗬”的古怪声音。
许平以为他在笑,忽然感到脸上如同下雨般落下许多温热的水滴。
“都怪我,都怪我……”
许平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去看看这个怪人到底是谁,却感到这个人俯下身重重吻在自己的唇上。
那人越吻越深,快要把自己的舌头都吞下去。
然后“砰”的一声,他听到拳头击中面颊骨的声音。
身上的人被击飞出去。
他听到弟弟怒吼着冲上来和这个人扭打,两个人在沙滩上滚过来滚过去。
许正被一股狂怒吞没了。
他在海里来回游了好几趟都没有找到哥哥,心情已经焦虑暴躁到了极点。也许是小时候曾经被许平抛弃过,哥哥满脸血和泪坐在地上对他说“你去死好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的样子,许正到今天都记得,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许正心里有一个地方还是隐隐地觉得,自己是配不上哥哥的,有一天哥哥也许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自己,带走自己世界里所有的光,留下他一个人孤独地停留在黑暗里。
许正记得那种感觉,他比害怕什么都害怕这个。
他浑身湿淋淋地游回岸上,心里又沮丧又愤怒又惊慌,他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近来哥哥待他非常好,他们做了许多以前自己想也想象不到的事,哥哥在他面前展开自己的身体,他可以吻他、抱他,那么亲密,那么快乐,许正觉得自己像涨满气的气球一样快要幸福得爆炸了,可是转眼间哥哥就不见了。
他皱着眉紧咬牙齿,面颊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颤动着。
就在这时,许正看到了躺在沙滩上的哥哥,紧闭着双眼,像睡着了一般,然后一个陌生的男人俯下身去吻了他。
许正有好几秒瞪大眼睛一动也不动,他浑身的肌肉像是石化了。他心里闪过许多念头,这些念头都是混乱无序的,有些连许正自己也不明白在表达些什么,最后它们只归结于一个——哥哥没有抛弃我,哥哥被人偷走了。
他所有的惊慌、害怕和沮丧有一半变成了狂喜,一半变成了狂怒。
哥哥没有抛弃我,哥哥被人偷走了!
他冲上去抓着那人的脖子迎面给了他一拳,只一拳就打得对方鼻血都喷溅出来。
那人从许平身上跌下去的时候还惊异地瞪着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打了。
许正跨过哥哥的身体,一只手抓住对方的肩膀,又要一拳砸下,那人却反应过来,扭住他的手腕,跟他在沙滩上厮打起来。
许正不理对方的拳脚,压住他只一拳一拳往对方脸上招呼。
对方的拳脚很重,猛地擦过他的眼眶,许正的眼角被撕裂了,顿时流下细细的血来。
可是他感觉不到疼。
他觉得心口有一股火烧得他浑身血浆都要沸腾了,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杀了他!
他们在沙滩上翻滚着厮打,对方似乎也被许正激出了火气,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跟许正互殴。
他们像两只野兽一样仇视着对方,一个想要至另一个于死地。
许正一生都不曾如此愤怒过,他一想到自己生命中唯一的光差点儿被这个人夺走而隐藏起来,从此自己只能独自一人活在痛苦中,他就害怕得浑身颤抖。
他像暴怒的熊一样咆哮起来,扑上去绞住对方的脖子,抓着他的脑袋往沙地里按。
那人拼命挣扎着翻过身,从嘴里吐出一口沙子,哑着嗓子道:“许正!”
许正紧咬牙关不管不顾地痛殴他的脸。
“许正,你哥哥死了。”
许正的右拳堪堪停在了他的鼻梁上,仿佛迷惑了一两秒,然后继续重重地落了下来。
那人被打得吐出一口血。
许正他抓着对方的领口把他提起来,又狠狠地掼到地上。
那人定定地注视了他一会儿,轻轻道:“许平死了。”
拳脚像雨点一样落下来,那人却像突然放弃了一切般停止了反抗,他在沙滩上蜷缩起身子,抱着头脸一声不吭地忍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拳头慢慢地停了下来,许正满头大汗,两只手撑在膝盖上粗声喘气。
地上的人断断续续地咳嗽着,肺里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嗬嗬”声。
许正慢慢直起身子,跨过地上的人,走到许平身边。
“哥哥,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