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当天何志又带着未婚妻卫颖来看他。
许平正在跟弟弟研究手术切结书。
“一定要我弟弟签名吗?”
“你家还有别的什么人吗?”
“没有了。”
“那你弟弟就要签名。”戴医生一边细细地拿指甲锉磨指甲,一边毫无语调起伏地回答。
“签什么?”何志问,“他弟弟脑子不好,要是医药费、手术费的单子我来替他签。”
“他死了你能负责吗?”戴医生问。
何志这些年当刑警当得火气大,听到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下意识地就手痒,想要赏对方一脸鼻血,卫颖拉住了他。
“放心吧,不一定会死的。要是半个小时之内没被推出来,就有多一半的几率会活下来。”
“要是半个小时内被推出来了呢?”何志铁青着脸问。
“那就说明我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得到处都是,没有办法手术切除了。”许平平静地回答。
戴医生从鼻子里哼哼两声表示同意。
何志一下子想到了许平他爸,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其实还有一种情况也很危险,就是手术时间超过六小时,病人失血过多,对身体的负担太大。不过以我的技术,这种情况基本上不会出现。”戴医生一边说着,一边一根根按摩着自己的手指。
他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快一点,还有多半个小时就要进手术室了,我不想弄得太累,晚上还有事。”
何志恨不得扑上去掐死他。
何志转头去跟许平说话:“你感觉怎么样?”
许平笑笑:“挺好的。”
何志看到老友脸上的笑,突然觉得一阵心酸,以他当警察这么多年练出来的铁石心肠,眼泪几乎要掉出来。
他强忍着不敢开口。
倒是卫颖在一边说:“许平你好好养病,病好了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许平有些惊奇:“你们不是很快就要办酒?”
卫颖回答:“推迟了。何志手头上有个大案子要破,我爸爸说工作重要,等他把案子破了我们再结婚。”
何志看了她一眼,悄悄在背后握住她的手。
两个人相视一笑。
许平看在眼里,笑着道:“好。”
他对弟弟招招手:“小正,来。”
他把切结书翻到最后一页,在需要签字的下划线上点了点,把笔塞到弟弟的手里。
“在这里写自己的名字。”
这两天许正正跟哥哥闹别扭,原因是许平醒过来没有第一个叫醒他,反而跟他讨厌的人关在一间病房里嘀嘀咕咕。
他不耐烦地把纸甩得“刷拉刷拉“响。
“这是什么?”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连戴医生也不磨他的指甲了。
所有人都看着许平。
许平笑眯眯地道:“卖身契。签了这个,以后哥哥的命就是你的了。”
许正大喜,扑上去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许平看也不看就把切结书递给戴医生。
戴医生拿起来一看,发现许正这两个字写得极为端正漂亮。
“光看你弟弟的字,不像是个傻子啊?”
许平头也不抬:“我弟弟聪明着呢,只是一般傻子都看不出来。”
戴医生气哼哼地解释了一遍手术的流程,气哼哼地摔门出去了。
护士开始赶人。
何志握了握许平的肩膀:“我们都在手术室外面等着。”眼圈一下子红了。
许平用口型对他说:“帮我看着弟弟。”
何志点头,用口型回他:“你放心。”
何志拉了拉许正的手臂,许正只是紧抱着哥哥不放手。
许平摸了摸弟弟趴在自己肩头的脑袋,轻轻道:“小正,跟大志出去吧。”
许正摇了摇头。
“哥哥你去哪?我陪你。”
许平抚摸着弟弟短短的头发,笑了笑没有说话。
卫颖很有眼色地拉着何志先出去了,留他们兄弟两人说些心里话。
连护士都被何志瞪得无奈地放下托盘走出病房。
许平托着弟弟的脸,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又一下。
他闭上眼紧紧地搂住许正,许正也紧紧地抱住他。
他把唇紧紧地贴在弟弟的耳边。
“小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轻轻道,“等一会儿,哥哥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掌管着世界上所有人的时间,他看得到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件事,可是却没有人能够看到他。”
许正的肩膀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
“等一下,会有人来把哥哥推进一间门口亮着红灯的房间,小正,你不要害怕。哥哥要去见见那个人,他是一个很严厉但是又很慈悲的人,哥哥要去跟他谈一谈,像好朋友一样谈一谈。”他顿了一下,“小正,我要你帮哥哥一个忙。我要你乖乖地坐在外面,不要吵也不要闹。那个人脾气很怪,他最讨厌吵闹,只喜欢安静。我想向他要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这件东西珍贵到用全世界所有的钱都买不来。”
许正郑重地点了点头,眼里却满是不舍。
许平笑着亲了亲弟弟的额头。
“别担心,那个人是世界上最公正最仁慈的人。”他说,“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戴医生亲自来接许平进手术室。
许平躺在担架床上,对一旁的何志说:“别小气,我弟弟要是等得累了,给他买根冰棍儿解解馋。”
何志难过得不行,听了这话,气得又想打人。
许平笑着跟他们挥挥手。
一群医生护士推着他进手术室。
手术台非常凉,无影灯“啪”的一声打开,照得许平睁不开眼。
他安静地躺着等待麻醉剂生效。
戴医生拉下蓝色的医用口罩,笑笑问他:“怕吗?”
许平想了很久,摇了摇头。
“哦?”戴医生扬起一边眉毛。
“我死过一回,并不觉得恐怖,相反,感觉非常安宁,我看到了去世的亲人……”
“科学地讲,这些都是你脑部的化学物质让你产生的幻觉。”戴医生打断他。
许平笑着摇摇头。
“我知道你不相信。”
“相信什么?相信你的胡说八道?”
许平侧过头看他,突然伸出一根手指点点他的心口:“戴医生,我看得见,你这里有一个洞,你在思念某个人。”
戴医生手指一颤,手术刀几乎掉到地上。
他紧皱眉头,好一会儿突然咬牙切齿地道:“谁告诉你的?!是不是黄帆?!”
许平笑笑没说话。
戴医生破口大骂:“这个王八蛋!老子帮他这么大的忙,他在背后嚼老子舌根!”
许平慢悠悠开口:“他什么也没说。”
戴医生不信:“那你怎么知道的?!“
许平回答:“我看得见。”
戴医生无奈。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按照黄帆之前的态度,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把你抢回美国,怎么跟你谈了两个小时出来,就自己订票回去了呢?”他问许平,“哎,你们说什么了?”
许平抬起眼皮看了看他:“你思念的人叫什么名字?”
戴医生被噎了一下,大怒:“我思念谁你管得着吗?!不对!老子根本没有思念的人!”他抓着许平,“快说,你们到底谈什么了?”
许平闭着眼轻轻道:“秘密换秘密。”
然后麻醉剂生效,他昏了过去。
第二年的八月,何志和卫颖结婚。
婚礼在老城区一座半旧的教堂里举行。
许平经过手术、化疗和大半年的调养,此时已能外出走动,只是体力还是很弱,站不了几分钟就气喘吁吁。
卫颖穿着洁白的婚纱,由她爸爸挽着手送进了何志的手里。
两个人面对面站在布道台前,何志掀开了她的面纱。
两人相视微笑。
“何志先生,以教堂圣母玛利亚的名义,你愿意娶卫颖女士作你合法的妻子吗?”
“我愿意。”
“卫颖女士,以教堂圣母玛利亚的名义,你愿意嫁给何志先生作你合法的丈夫吗?”
“我愿意。”
神父让两人互握右手。
“我,何志,愿意让卫颖成为我合法的妻子,从今天开始互相拥有、互相扶持,无论是好是坏、贫穷或富有、疾病或健康,都彼此相爱、珍惜,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我,卫颖,愿意让何志成为我合法的丈夫,从今天开始互相拥有、互相扶持,无论是好是坏、贫穷或富有、疾病或健康,都彼此相爱、珍惜,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愿主的仁善永远保佑你们。以教堂圣母玛利亚的名义,我现在宣布——”
神父的声音突然被一声哭声打断,所有人都停下来向声源看去。
卫厅长哭得老泪纵横,他的太太在一边骂他:“大喜的日子,你干什么!”
卫厅长边哭边骂:“老子干什么?!老子的宝贝女儿出嫁了,老子心里难受!”他又拿手指着何志,“我告诉你,何志!别以为你把小颖娶走了就能为所欲为!你要是敢对她不好,我就……我就……”他突然捂着胸口喘起来。
他的秘书赶紧扶着他坐下,一边帮他抚着胸口顺气,一边从口袋里拿出药来。
“卫厅长,您千万别急,呼气,吐气,呼气,吐气……”
人群忽然乱起来,连新娘新郎也顾不上婚礼,急急忙忙从台子上跳下去,照看老父亲(岳父)去了。
许平轻轻推了推弟弟。
“我们回去吧。”
弟弟扶着他站起来。
座位上的人群都涌向前面去了,后面几排几乎都空了。
许平听见卫颖的妈妈带着哭腔骂道:“你这个死老头子,都多大年纪了,有什么话不会好好说!你看你!急得哮喘都犯了!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卫厅长不知道嘟嘟囔囔回了一句什么,人群里忽然传出一阵大笑。
许平扶着弟弟,慢慢地走出礼堂。
教堂回廊里光线很暗,有一种陈旧的木家具的味道。
许平突然停下脚步。
弟弟转回头看他。
“鞋带松了。”许平说。
他正要弯腰去系,弟弟已经先一步蹲了下来。
走廊的拐角处,教堂的大门大开着。
八月的天空,阳光灿烂。
弟弟站起身,握紧他的手。
他们相视一笑,一起走进光里。
【全文完】
第55章 后记
我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一时又说不出来。
从去年的年尾12月30号开始写《弟弟》,经过了大半年,中间还停更了三个月,但是这篇文终于完结了。
这是我写的第一部长篇,在此之前我写过《回信》,但是抛开番外,其实只能算中篇。
我在写故事之前对自己做了两个要求,一个是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写文,另一个是一定要完结,我做到了。
在写《弟弟》的过程中,我深刻地觉得自己老了,写到最后翻过来开自己写过的话,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有些句子像照片一样,把那个时刻的我用很奇异的方式定格在了里面,我一边看一边觉得自己仿佛在和过去的我对话一般。
我觉得又开心又难过。
我想谢谢所有给我留言的姑娘们,没有你们的支持,我永远完不成这个故事。
我好累,我想我要先去睡一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