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帮忙掌舵。」
冲冲抛下了一句,桓尧凝神聚气,以千斤坠的功夫,稳稳地向船尾走去。
「那大锚过千斤重,你一人怎能——」
船夫惊愕不已。
「他能办得到。」
桓宸淡淡地道,一派的兀定。
海天全都是乌黑一片,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巨滔激卷着船身,海水如瀑布般流泻在每个人的头顶上。
这条能容纳六十多人的船,在怒吼奔腾的大海中,显得渺小和脆弱,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每当浪头袭来,船身纵得很高,在浪头上停留片刻,又陷落在另一个浪谷,起伏上落,摇晃震动,令人昏
眩欲吐。
风浪逾见猖獗,口里鼻中尽是咸津津的海水,浑身湿透的桓宸竭力掌住了舵,指挥着小鸾和翠儿领着大家
系缆,舀水。
另一边厢忙着的沈翠羽亦终于将主杆砍倒,返身转回船尾,蓦地又一个巨浪扑到,排山倒海一般,只打得
摇橹横飞,而他猝不及防,待得惊觉,已将冲出船舷之外。
身子凌空,脚底是万丈洪涛,沈翠羽暗叫不妙,却觉脚踝给一处绳索缠住,身体被硬生生地扯了回去,摔
倒在甲板之上。
「沈美人,你很幸运。」
桓宸放开了手中的帆索,若非这东西就在跟前,哪怕他再有怜香惜玉的心,沈美人还得葬身大海。
只可惜,连橹也断了。
「这场狂风暴雨先前并无丝毫征兆,是海底突然发生震动的缘故。」
死里逃生的沈翠羽,望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虽说不强求你以身相许,可好歹热情点嘛。」桓宸嘻嘻一笑。反正逗弄沈翠羽会令
他莫名其妙的神清气爽。
「你是教主看上的人。」
嘴角微微扯出一抹轻笑。
「教主是美人吗?」
桓宸双眼发光,「比小沈如何?」
「凤凰和教主曾经交过手,难道也无缘亲睹他的真面目?」
「交手的时候彼此都戴上面罩,谁也不识谁的庐山真面目。」
沈翠羽吃了一惊,想不到他回答得如此干脆直白。
「原来如此。」
别有深意看了桓宸一眼,点了点头。
「这些船夫都是你的人?」
问题有点愚蠢,桓宸还是忍不住问。
「教主对凤凰的诚信深表怀疑,特意让我做了些手脚。」
「难怪船会改变航道,那些女孩子毕竟不是你的对手。」桓宸淡淡笑着,「人算不如天算,看来教主见不
成,我恐怕得去做海龙王的女婿。」
沈翠羽冷然不语。
应付这家伙的夜郎自大唯一的法子就是沉默。
忽然,船首处传来了巨大的抛锚入水声,这令各人精神一振。
「锚抛得太晚了些。」
低声地抱怨着,眼睛却闪着异样的光芒,霎那间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桓尧,你果然没辜负我的信任。
「哎呀……」小鸾和翠儿二女惊恐的喊声引起众人的注意,桓宸抬头一看,脸也随即变了色,下意识地拔
脚就往船首桓尧的方向走去。
若天亡人于此,那就死在一块吧。
抛下了锚的船似乎有了主心骨,终于平稳了下来。
鼓动的真气慢慢散去,桓尧笑了笑,为自己武学的造诣又有进展感到高兴。
毕竟是两个千斤重的巨锚。
无意中的一瞥,令他面色大变——极远处一道细细的白线,连结著海天,朝这边推移过来。
苦笑着摇摇头,饶是他自诩一身盖世武功,满腹经纬之才,遇上了风浪之威,亦然束手无策。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否留住性命就看自己的命数罢。
能和宸死在一起的话,结局还不算太糟糕。
如此想着,桓尧转身就走向船尾。
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在飘摇动荡的甲板上向他逐渐靠近,狂喜霎时涌上了心头,原来宸和他心有灵犀,大家
竟都抱着相同的念头。
「宸——」
白线以惊人的速度靠近,快得来不及抓住桓宸的手,一道吞天蔽日的巨大海墙,就已夹著狂风,扫尽周遭
一切地狂啸而来。
脚底下舱板忽然间向左侧去,船中的海水又向外倒泻,但听得狂风呼啸,身周尽是海水,桓尧的双脚牢牢
的站在船面,竟如用铁钉钉住一般,纹丝不动。
「宸!」
宸不见了,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船舵折成了两段,在他身边飘着,甲板竟空无一人。
心慌意乱的他连叫数声,却听不到答应。
他望向外面,碧浪翻卷,泛起无数白沫,海面无限地向前延伸着,仿佛与天地的尽头交融一处,整个世界
全然是漆黑的一片。
漆黑,混合着咸腥味,充满了死亡的味道。
绝望已全然攫住了他全身,他浑身颤抖着。
难道宸被冲到大海去?
不,他不相信,那么聪明,那么机敏的宸会保护不了自己?
「宸!」
嘴巴又苦又咸,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汗水,还是泪水。
叫到后来,他听到自己的喊声中分明带着哭腔。
宸已葬身大海?
如果这样的话,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这么想着,突然一只手攀上他的膝盖,跟着一个大浪又没过了他的头顶,在海水之中,那双熟悉的手紧紧
搂住了他的腰。
海浪依然很大,已无海啸般的震慑力和杀伤力,海和天终于有了一丝缝隙,一点亮光就借此倾洒在甲板上
。
海上距水面一丈高的天空,外部被一圈金黄的流光所包围,里面却是一片的白灿灿圆点一跃而出,渐渐的
,天空,水域的距离越拉越大,海面愈白,天际不断变换着的那红、黄、紫,灰,各种颜色,最后却统统
被染成了一片金黄。
「快看,东天的日出。」
几把女声兴高采烈地欢呼着,每个人脸上都荡漾着欣喜。
她们的喜悦莫名地感染了船上其他人,一整夜的惊涛骇浪,生命徘徊在生存和死亡之间,身心俱疲,而美
丽的海景却令他们精神为之一振。
原来,活着的滋味是如此的美好。
桓宸转了转身,顺手把桓尧盖在他身上的丝织锦袍蒙住了脸。
「下次乾坤教请朕作客的话,可否选择在奉天的陆地上?」
桓尧倚靠在栏杆上,神清气爽地笑道。
「这是意外。」
沈翠羽端端正正地坐着,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躺在甲板上,酣然入睡的桓宸,淡淡说道,「陛下孤身犯险
,难道没把这些意外计算其中?」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与朕的戎马生涯相比,这险只不过小巫见大巫罢了。」
「奉天皇帝果然是豪气干云,明知道中了人家的圈套还可沾沾自喜,这份内涵确实令沈翠羽佩服。」
装作听不出对方的讥讽之意,桓尧笑眯眯地道,「朕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静王宸是你的兄弟,论脸皮厚度,论机心谋略 你们不相伯仲。」
「哈哈——」桓尧放声大笑,「朕认为他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沈翠羽愕然以顾,奉天皇帝的眼角眉梢,充满了骄傲和得意,哪里有丝毫的不悦和气馁。
「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连自己的命都可以放弃的人,朕的手下也不多见。」桓尧收敛了笑声,双眼炯
炯地注视着他,「以你的才能,呆在乾坤教辱没了。」
「是否辱没,言之尚早。」
嘴角轻轻一扯,琥珀色的眸子洋溢着流彩。
「静王这只凤凰虽说靠不住,可我们有共同的利益。」
「你以为宸会为了乾坤教而出卖朕?」桓尧挑了挑眉毛,饶有兴趣地问。
「事实上,除了海啸外,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说不定这船更是他故意给机会我弄到乾坤岛,好和教主联
手对付你,夺回被你抢走的王位。」
「把一个已经被他控制住的人卖给不知根知底的人,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宸不会干。」桓尧笑着摇头
,「可我非常同意你所说,他故意给你机会的说法。」
宸一时三变的心思,不足以外人道。
沈翠羽一愣,不由得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男人。
撇开世人所见的雄才伟略,刚毅果决,睿智英明,知人善任这些褒语,光看他能豁达坦然地笑对自己的失
败这一点上,就比桓宸可怕。
沉吟了片刻,他缓缓开口,「陛下,您愿意和我赌一把么?」
「看是官军,即或乾坤教的人先找到我们?」桓尧了然一笑,道,「赌注呢?」
「若是敝教的人先行到达,请陛下随我们一同前往乾坤岛作客三天。反之,我亦会随陛下返回帝都,要杀
要剐,悉随尊便。」
「与整个奉天水军开仗的话,乾坤教确是以卵击石,可在茫茫大海上寻只小船,机会均等。哪一方的人先
找到我们,对方都会沦落到人刀殂,我为鱼肉的境地,何必多此一举?」
「以陛下的武功,若非凤凰暗算,合我们两人之力,也不是你的对手。哪怕我们的人先行找到,你亦然有
能力来个反客为主,杀人夺船。」
「若朕不答应,你就来个鱼死网破,让手下的架上个炮台,赏几颗炮弹,陪我们葬身海底吧?」
「不错。」
「心狠手辣的沈美人,难怪宸会对你另眼相看——嗯,看来连上苍都特别眷顾于你。」
桓尧瞟了眼远处若隐若现在海面水平线上,并列而行的两条船只,那绣着条金龙的旗帜随风飘扬,不禁轻
叹。
「陛下有决定了么?」
沈翠羽笑若春花,灿烂动人。
「也罢,反正朕也闲着无事,能够到宸口中的美人窝的乾坤岛一游,未尝不是件乐事。」
虽然陷入了危机,可体内的神经却怪异般地激烈跃动着,一如回到了过去在沙场遇到强大敌人时的兴奋。
很久没有试过这种感觉,久得连自己都已忘掉。
桓尧瞥了一眼依然身在梦乡的磨人小冤家,深不可测的眸子,而唇边同时泛起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第八章
淡淡的沉香扑鼻而来,桓宸转了转身子,柔软的被褥不小心掉到地上,骤觉得阵阵寒意侵袭身躯,打了个
冷颤,睡意也由此全消。
桓宸倏地张大双眼,映入视线的是以金线在帘幔上绣上一对鸳鸯戏水的图案,房中雕花梳妆台,红漆木架
床,锦帐分钩,半截泪蜡,分明是女子的闺房。
这是什么地方?
脑海掠过了一幕幕惊险的镜头——他诱骗桓尧上船,与之在床上混战,遭遇前所未见的海啸,最后的画面
定格……桓尧笑着道,「好好休息,天大的事情有我担当。」
桓尧呢?
两只手赶忙摸索,却空空如也。
心莫名地一慌,忙收敛心神,寻思身处何地。
抬眼望出窗外, 无垠穹苍之上,繁星璀璨,星罗棋布,相互争研竞丽,闪烁不停。
半空的月娘带笑含羞地露出了半脸,光华尽数倾洒屋外的湖面上,荡漾开一波波的涟漪,如美人浅笑时所
泛起的梨涡,美得叫人心醉。
这湖不大,周围种着一些不知名的小树,风一吹过,轻轻扬扬,送来几分凉意。
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要双脚踏着陆地,以桓尧的实力,能为难他的人,或许还没出世。
慢条斯理地坐起来,挑剔地打量着四周。
除了一台,一床,别无其他摆设,却显得清幽淡雅,别具风格。
「凤凰少主,您醒啦?」
一把温婉的女声在侧根响起,桓宸凝神定睛,竟是一位素未谋面的绝色佳人,她端坐床前,一双白净的小
手优雅地彻着茶。
她的眼睛极亮,极美,柔柔的目光飘至,仿如一阵春雨洒进了心中。
暗喝了一声彩,这女子秀眉琼鼻,明眸皓齿,而与平常见惯的小家碧玉,大家闺秀略有不同,她艳光中竟
又蕴含几分英气。
美人将茶递给桓宸,「请。」
桓宸以中指托杯底,送至鼻端,深深地吸了一口,只觉茶香四溢,教人心旷神怡,脱口赞道,「好香。」
「岛上独有的香片,尝尝看味道如何。」
美人抿嘴一笑。
桓宸举杯轻啜,让第一口茶场在嘴中回旋,以舌品味,顿觉淡然中回味甘甜,芳香满口,齿颊留芳,不由
一叹,「美人泡出来的茶,果真色香味俱全。」
「小主生活在皇宫,见惯了锦衣艳婢,品腻了天下珍馐,区区清茶能入您的法眼,实在是盈袖的荣幸。」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桓宸哈哈一笑,「难怪姐姐的屋子香气袭人。」
盈袖一愣,唇角掠过一丝笑意,「少主好才情。」
焚琴煮鹤成语都忘个干净之人,竟能出口成章?
「本王只是粗通文墨,有班门弄斧之嫌,姐姐万勿别见笑。」
眼波流转,「少主的心思确实深沉,从醒来到现在,虽满腹疑窦,却忍而不发,这份定力和隐忍着实令人
佩服。」
「姐姐过誉了。」
「盈袖只是好奇,少主当真不关心自己身处何地,船上各人为何不见踪影么?」
「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哪怕我问,大概也问不出什么来,何必自讨没趣?」桓宸微微摇头。
况且为难美人,非君子所为。
「好一个知情识趣的妙人儿,难怪教主会对你念念不忘。」
桓宸冷哼了一声,对此冒昧闯入而又不识礼数的不速之客毫不掩饰其心中的厌恶。
来者身材纤细,肌肤胜雪,容颜艳丽,说话娇柔,却难令人心生好感——原本十分的姿容,被其眉宇之间
若隐若现的邪气和阴狠破坏得七八。
盈袖面色微变,忙低首敛福,轻轻唤了一声,「圣尊者。」
在脑海迅速地搜刮出此人的资料,不由得明了盈袖脸上惊慌之色从何而来。
厉十郎,十六尊者之首,地位原在沈翠羽和凤凰,以及风雨雷电等护法之下,只因得到龙翼的宠爱,被赐
予的权利仅次于乾坤教教主,传闻亲睹龙翼真面目的另一人,沈翠羽的死对头。
「下去吧,」厉十郎挥手让盈袖退下,「让我来服侍凤凰少主更衣就好。」
「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留下来的是盈袖。」桓宸一脸的晦气。
好好的美人儿,眼看可将她的芳心手到擒来,却让这厉十郎坏了好事,当然心有不甘。
「您既然喜欢那丫头,我禀告教主让她以后随了少主,如何?」
一边说着话,厉十郎一边将手中的衣裳放在床上,然后打算帮桓宸宽衣时,却被后者用强而有力的手势制
止。
被这不男不女的家伙碰到了身体,恐怕会倒好几天的霉。
打量了自己一下,才发现他此刻仅身穿着中衣,眉头立时拧紧,脸上布满了阴霾。
厉十郎双手垂立,「少主的衣服是陛下所换。」
「你倒挺会察言观色。」
「少主过誉。」
「你真能把盈袖弄来?」猛然想起刚才厉十郎所言,桓宸将信将疑地问。
「只要是您想要。」
桓宸失声笑道,「难道我想要的,你就打算千方百计地弄给我么?」
「只要能讨得少主欢心,厉十郎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除了我的命和教主之位。」
「任何代价?」桓宸喃喃自语,「连沈大美人,你也能说服教主割爱于我?」
「正是。」厉十郎斩钉截铁地道。
「你是否过于自信了?」桓宸满脸怀疑之色,「竹林内将沈美人救走,应该是龙翼自己吧?他不惜暴露身
份,甘冒奇险去出手相救,想来在他心中,沈美人的分量是重中之重。」
「教主的缺点就是喜新厌旧,守候竹林只为了见静王宸一面。」
厉十郎笑嘻嘻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