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已然是成为属于这屋──或说是这屋主人本身该有的气味。
一阵窸窣,他侧首瞧见那瘦小的人儿怯怯地站在屏风边,一双黑檀般眼瞳直瞅着却又不敢跨出一步
。
「怎幺了?」
「真的是你……?」齐怀雪怔怔且喃喃地道,即使更衣时捏了好几次自己脸颊,却还是有些不敢相
信眼前看到的是真的,「像作梦一样。」
他真的是来看自己?为什幺呢?像他这种尊贵的人,为什幺特地来看他这样一个病人?就连他的亲
兄姐,也不喜他这一屋子的药味儿而鲜少前来﹔所以他这小小屋子里,向来除了爹娘还有照顾他的眉儿
外,是不会有其它人来的。
「没想到我是皇子?」龙翱淡淡地道,心底沉了下。
是不是打开始就不该让他知道自己是谁,这样才能维持着最真的言谈?他着实不希望这小人儿用其
它人对待自己的方法与自己说话,那些拍马逢迎以及恭谨畏惧,对他而言已然够多了。
「……大概,有一半吧。」他迟疑了一下,才嗫嚅地道:「可另一半是因为,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
话里的坦白令他笑了笑,随意地坐了下来指着桌上的磁碗问,「这是你的药吧?先过来喝完它,冷
了不好。」
早听惯了人家叫他喝药,齐怀雪只是点了点头就听话地到他身边坐下。这回,他捧起碗小心翼翼地
吹凉了药,才忍着舌尖还有一点刺痛地小小口地喝着。
他一双眼不自主好奇地想偷觑身边的人,却没想登时被龙翱带笑的眼神捉个正着,只得耳根发热地
把眼放回手上的药碗﹔好不容易将那一小盅药给喝完,他这才察觉他一直盯着自己瞧而不知如何是好。
他尴尬得不敢把碗给放下,只能捧着碗埋住一张小脸。
他的举动令龙翱不由想笑,却不欲令他尴尬地隐忍住而沉稳道:「喝完了?」
「嗯。」齐怀雪匆匆把碗放回桌上,不知所措地看了看他,却依然是说不出话的支吾着,「唔……
那个……。」
「昨儿个还好幺?」知道他不懂怎幺跟人闲聊,龙翱温和地先提了个头。
「昨儿个?」他怔了一怔,才垂头丧气地道:「一点儿都不好,你走了没多久,我就被眉儿姐给抓
个正着,数落了一顿﹔那个梯子昨儿就被拿走,以后别想再找了。」
「拿走的好,省得你又跌下来。」他半是谈笑半是认真地道。
昨日要不是他动作迅速,这小人儿会变得怎样是万分难以预料﹔说不得他这般弱小根本经不起一摔
,一条小命就没了。
「我只不过摔了那幺一次!」齐怀雪不满地嘟囔,跟着疑惑起来,「哪,为什幺昨天你会──」
「你该知道,偶尔,也会想自个儿散心不是?」龙翱笑笑地道。
他这一说,齐怀雪才恍然想起他昨日曾说跟自己一般是私逃了出来玩的,不由地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又好奇问道:「可我听说外头有很多好玩的事物,而且有这幺多人陪着你说话,这样你还会闷幺?」
他的问题单纯,却令龙翱不知如何回答地怔了会儿。
自小,他便不是孤单一人。打从出生起他便有自己的奶娘、婢女与随从,小事至大事,皆有人随时
照料,无须他烦忧﹔所以他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本分,除了成全身为人子的孝悌,也要做治事分忧的
臣子。
这幺久远以来,他身边不曾少过人,但却散不去那股孤独感﹔他似乎拥有可以随心所欲的权力,但
却不曾感到自由过。
「你不开心?」
一只冰凉的小手按上他的手背,他些微一震,看进了一双带了些不解忧心却仍清澄地直视着他的眼
眸。
自小足不出户,所以对于龙翱的尊贵,他也仅只于『知道』却不是『体认』;所以言行上,自然不
会像其它人唯喏恭谨。
「只不过想起了些事儿。」一颗心登时柔软温暖了起来,他微微一笑地握着他手道:「你的手忒是
冰凉,不是才刚吃了药幺?怎幺不见好些。」
虽然昨日就知道他是冷底的身子,可这样一握,却又愈发觉得他的指尖是不带半分人气的冰冷。
「吃了再多也没用的。」齐怀雪有些气馁地叹了声,「我打小就这样,有时一入冬降雪,还会冷得
睡不着。」
龙翱不语地用两只手掌包住他冰凉的手。这少年的瘦弱让他不由想照顾,更有种莫名怜惜想让他温
暖;或者,自己是把他当成了从没有机会亲近或照顾的兄弟了吧?
齐怀雪只感觉被握着的指尖渐渐温了起来,彷佛一股生气从他手掌中透过,让自己肌肤暖盈盈地透
着舒畅﹔舒适之余,他有些新奇地直盯着龙翱的大手。
「你一定很强壮。」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话,然后才发现自己失礼地『啊』了一声,赧红
脸道:「对不住,我──」
龙翱忍不住嗤地一声大笑起来,笑得齐怀雪火烧脸颊,抽回手尴尬不已地懊恼着自己怎会说这幺笨
的话。
对他而言,龙翱是第一个就这样堂而皇之进入他小小房室的外人,也是第一个真正跟他谈话的人,
更是第一个问他名字的人﹔至于他在自己这小天地外是多幺的尊贵、多高不可攀,他也只是懵懵懂懂。
笑声渐歇,龙翱才咳了咳地开口道:「跟你比起来,大多人都算强壮了。」
跟他在一起心情总没来由的好了起来,这,也算缘分了吧!这南京一趟,于私,他已是收获颇丰。
「北方人都像你一般高大?」他这一说,齐怀雪又好奇了起来。他的哥哥也与龙翱差不多年岁,可
龙翱的身型就强壮高大了许多,给人很沉稳的感觉。
「一般而言大抵如此吧。江南山水秀美,连人也是一般秀雅。」说到这儿,龙翱又忍不住笑言道:
「所以我初见你,还以为你不过十岁出的孩童。」
其实北方人也有身型瘦长的,就像凤翾跟麒羽都是;目前已弱冠的兄弟之中,也就他的身型偏壮硕
。
「我看来真这幺小?」他侧着头,对他的话倒是信了八九成,「那我若住北方,是不是就能高大些
?」住北方,身子就能强壮幺?
「你都长到十四岁了,现今才来说兴许太迟了些。」他答着,跟着心中一动地道:「你可曾离开过
南方?」
齐怀雪摇了摇头,「我没离开过这儿,连城里是什幺样儿我都还不知道。」或者在他还是婴孩时有
离开过,但一个婴儿怎会记得外面如何?
「想去外头看看幺?」
「想!」他不假思索地点头,又有些黯然地说:「可不行,爹娘不会准的……他们怕我犯病。」
「……这个月内,若成我便带你出去走走吧。」龙翱说着,心中已打定了主意要让随行的御医来为
他好好诊治,起码能在他回京前为这小人儿做些什幺。
齐怀雪震动了下,「可──」
「只在城内外,我想路途不远,或者齐老爷不会反对。」
「……真的可以?」他几乎不敢相信,有些屏气凝神地问道:「我真的可以出去外边幺?」
「我会尽我所能带你出去。」他顿了顿,笑着补充道:「只不过你可得小心休养,别有什幺小病痛
,否则可出不去了。」
「嗯!」齐怀雪迅速用力地点头,眼眸绽出欣喜雀跃的光芒,「我会……会很小心很小心,不让自
己犯病。」
见他高兴得连声音都有些发颤,龙翱微笑之余更有些叹息。旁人简单就能得到的事物,对他却像是
天大恩赐一般;而比起他的容易满足,旁人竟尔都显得不知足了。
在他身上,龙翱看见了自己不曾见过的纯粹──令人迷惘又有些迷醉的纯粹。
「殿下!」
听见远处一声着急的呼唤,正在屋里百般无聊地等着眉儿拿药来的齐怀雪登时坐直了身子,一双眼
不住向外张望。
龙翱来了幺?他怎幺没瞧见人?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走到门外去,巴巴地看着这一个月来龙翱会出现
的方向等待着。
没半晌,他眼睛一亮地看见那身型伟岸的青年一脸愠怒地从廊的另一端走了过来,左右还各跟了一
个人。
「殿下,是下官督促不当,下官给您请罪。」左边那个身穿五品文官服饰的四十许岁男子百般哀求
的跟着,「求您回前厅去吧,那里一堆官员都跪着等您哪。」
「跪?」龙翱停下脚步,冷冷地一瞥,「要跪不必跪我,让他们跟整个南直隶的百姓跪去。」
他早有听闻南方这些官员从工款捞了不少油水,却没想他们还竟敢在修筑堤防这种大事上头偷工减
料!别说挡洪水,随便一敲便是破漏,根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下官等会立刻施予补救,请殿下宽恕。」
「补?你拿什幺补?」闻言,龙翱沉声冷笑,「朝廷拨下的一百六十万两银,还剩得多少?你到哪
儿去生出那些款子?你们上下苛扣还想欺瞒蒙混,就当真以为我查不出来!?」
见他声音越见严厉而且就快不给人留分毫面子了,另一边的展勤嘴动了一动,却仍是守规矩地没开
口帮说。龙翱是他的主子,他一个下人有自己的本分,不可给予政务上的意见。
「下、下官……是下官督促不当。」那人结结巴巴,依旧是只挤得出这句话。
「你只知道说督促不当!」他眦目一瞪,如雷般顿响的大声怒喝,「混帐,滚去前厅跪着!」
那官员吓得蹬地退了一步迅速跪倒,泛青脸上渗出涔涔汗水;还是展勤不着意的扶了一下使个眼色
,那官员才仓皇地落荒而逃。
一阵轻微的喘气,让震怒中的龙翱迅速回头,立刻一怔地瞧见站在门边蹙眉捂着胸口的瘦小人儿。
「怀雪?」他一双眼立刻从泛满怒火转成盈满担心,快步地踏上前去,「你怎幺?不舒服?」
「只是突然胸口有点闷而已。」齐怀雪迅速放下手,确认自己没事般地用力呼吸了几口气对他微笑
道:「现在没事了。」
瞧他这模样,龙翱明白过来的带了歉疚温柔道:「吓着你了是不?」下回他得记得,接近小人儿的
院落时千万不可发这幺大发脾气。
「没有!我只不过……刚好不舒服而已。」他用力摇摇头,但不擅长说谎的脸上明显地显出无措的
红晕。
龙翱心下有些感叹。这半个多月下来,他已经知道他向来都不爱让人担心,更怕让别人觉得自己麻
烦,所以才会每每有小病小痛都瞒着不说。
他明明该被呵护,也被呵护,但却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有些起风了,进屋去吧。」不欲令他尴尬,他牵着那不过自己胸口高的小人儿往屋内走,留展勤
尽责地守在屋外。
「你不生气了幺?」坐下后,齐怀雪很直接地问。
「不气了。」龙翱摇头,专注地替他温暖一双冰凉小手。
就算要气,也不是对眼前的小人儿发;而且比起那件事儿,他更看不过那向来冰冷冷的手,所以每
回都会将它们包在自己手心温暖着。
齐怀雪高兴地笑。他很喜欢龙翱的手,总是暖呼呼的,很是舒服……不过,他就不知道龙翱会不会
嫌他的手太冰凉了。
「可是,你好象不高兴。」他侧头瞧着他,一双剔透的眸子漾着关心,「发生什幺事儿了幺?」
龙翱静默了下,半晌才道:「与你不相干的。」别说他根本不懂那些事务,且提这种事情说出去实
在有损朝廷的脸面,所以他并不想让他知道。
「……我是不是不该问?」见他这样,齐怀雪低下头有些沮丧地道:「其实我知道问了我也帮不了
什幺,可是,我想知道你为什幺不开心。」
每回总是龙翱说些趣事给他听,任他问东问西也不厌烦;而且他还让随行的御医替自己看病,更常
常弄些珍贵的药材来……虽然他还是不怎幺爱吃药,但龙翱真的为他做了很多,所以他更希望自己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