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呢?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反倒问她在做什么,这不是呆子是啥?
“你真是呆子。”
呆子?“我师父常说我太聪明。”仲云笑说,对柳明风的妹妹,他同样以兄妹情谊待之,因为她的活泼天真,因为她的单纯不做作,在在教人忍不住呵护她,待她如妹,想必柳明风亦作如是想。
“那你师父一定更笨。”她点头如捣蒜,直认自己说得没错。
“你再这样说我就生气了。”仲云皱起两道眉,很是认真。
“好嘛。”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两字,古灵精怪的她立刻又换回愉悦神色,拉着他直问:“那你刚才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连我站在你面前都不知道。”
“我的师父。”仲云坦然道,双眸幽幽垂下。
“是女的吗?”
他抬头。“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你的神情看来像是在思念情人,要不然我干嘛拿这话来捉弄你啊,又不是无聊。”
但是打扰他人沉思也是件挺无聊的事,不是吗?仲云心中如是想,并没有说出口。
“你多想了。”
“可是你的表情真的很像啊!”柳似水不死心地道。
情人?他摇头。
“真的是你多想了,我没有钟情之人,也不懂何谓钟情。”
“这还不简单!”柳似水一脸戏谑地瞅着他。
“你又知道?”
“当然。”仲云的问话让她骄傲起来,抬高下巴,学起家中老爱逼她读书习字的老夫子。
“哦?”黑眉微扬,唇边的笑意更深。“愿闻其详。”
只见她边摇头晃脑、边吟道:“情,爱之始也,若非有情,焉能至爱;有情无爱,是缘浅,有情有爱,乃缘切,无情有爱,未曾闻也;然情有千态,爱亦有千种风情,情深爱切意诚是为挚,情深爱切意伪是为霸,以爱困人者为占,以爱苦人者谓独,情动之初无有所感,觉醒之时,情已深植成爱,甘,幸也;苦,亦持之难舍——是以昔日有陆游著菩萨蛮、李易安作声声慢,皆为情爱苦,亦为情爱痴。”
仲云愈听愈惊心。“你在说笑?”
“谁跟你说笑来着!”什么嘛,存心瞧轻她吗?“别以为我年少就一定无知,何况我……”她停住,摇头失笑,“瞧我在说什么啊!”她怎么会跟他这说这些呢?
“似水?”为什么突然凝了脸色?仲云困惑地想。
平日,柳似水的表情实在太多变化了,教人看不出哪个是真、哪个又是假,忽悲忽喜的,教人摸不透。
柳似水甩头好一会儿,又问:“情爱之外另有相思,你又知道相思是什么了?”
仲云摇头,当真不知。
“两人互思互念谓之相思,思因相隔两地而起,念因割舍不下而生,你——心里有放不下的人吧?”她挑眉探问,继而直率道:“那就是你思思念念舍不下的人吧?”
“我……”仲云连退数步,心虚地垂下双眼。“没有……”
明亮大眼忽而对上他的,骇了他一跳,原来是柳似水凑上来的脸,绯唇重重地吐出三个字:“你、说、谎。”
“我没有!”他辩驳得有气无力,异常惊慌。
“算了。”纤肩一耸,人家没意思要提心中那个人,她也没啥好问的。“你不说也没关系,不过心里头有人可别就这样傻呼呼地任感情溜走,将来想追也难哪,抱憾终生这滋味……不好受。”
“你多想了。”他的心虚更浓地嗫嚅道。
多想?柳似水挑起眉。“你不曾在镜前看过自己吧?”得到仲云摇头的答案,柳似水也是摇头笑了笑。
“你笑什么?”
“笑难怪你不知道自己正在思念,你那张脸摆明了就是告诉人家你在想某人,辩解也没人会相信,傻瓜。”
他的脸!?仲云抬手摸上自己的脸。
师父常说他的脸藏不住表情,真的是这样吗?
虽知她说中他心思,的确,他在想人;可这想……是相思吗?两人互思互念谓之相思,但只有他一人独自思念呢?
师父会思他念他吗?
而自己这份相思所为何来?
因为——爱?
仲云为这答案感到分外惊心,吓得惨白了脸。
他……爱上师父?
这几夜,仲云睡得并不安稳。
那天被柳似水的话吓得一整天除了错愕还是错愕,到了夜里,这错愕还如影随形进了他的梦中。
不只如此,这几天夜里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窥视自己,这份疑心随着夜更深沉益发明显,带入梦中,也成了不愉快的恶魇,让他半梦半醒的,始终无法安然入眠。
倏然睁眼瞥向窗户,一道黑影立即有感似的往旁边一闪。
“什么人?”他一喝,掀被跳离床榻,迅速开门纵身冲去,紧追那黑影不放。
月光被云儿遮掩,教他费力睁大眼也看不见对方是何模样,直到追至厢院后的庭院,掩月吐白几许,半空中几丝银线映出熠熠银光。
这世上只有一人的发能映衬月光。“师父!”
黑影因这呼唤僵滞在原地,更令仲云错愕。真的是师父!
“师父……真的是您?”自己……不是在做梦吧?追逐的脚步怎么也无法再移,隔着数尺,就怕眼前人只是自己梦中幻影。“师父?”
“你的轻功好得出乎我意料。”知道他是块璞玉,值得琢磨,可也没想过他会有追上自己的一天,江岩轻叹。“是我大意。”他该施法消失才是。
真的是师父!一声回应、一头不曾束起的银灰长发、宽厚双肩一垂,那道身形真的是师父!
师父为了他下山。这事实令他莫名狂喜,师父竟为了他下山!
“师父?”
“我不是你师父。”他不敢回头看他,就怕这一看便再也不舍。
即便如此,从仲云的语气仍可猜知他现在是何表情。就算不看也不难猜出他此时的神情啊!
可笑!太了解他的后果是要自己不想他都难——那张教人心折的容颜如烙红的熟铁般,硬生生地烙上他心坎。
僵直的身体突然像是被人从后头推一把的震了下,江岩被骇止了呼吸,银瞳迟了好久才垂视自己腰腹。
一双手在自己腰上交叠,而背后——一张脸贴上自己。
江岩震住了。这代表什么?
“好想您,真的好想您。”闷在他背后的声音如是道。“师父——”
一声师父,如利刃划断江岩对他油然而生的怜惜,大手覆上他的,硬是狠下心违背自己的心意拉开他双手,转身将他推离自己。“不准叫我师父!”他的敬重只会让他自惭,他这个师父无法传道授业解惑,只会带给他痛苦。“我不该来。”
他不该下山,不该忍不住想见他的念头私自下山,要是被族人发现,徒然增添族人对仲云的误解。
可是他仍旧下山,仍旧敌不过想见他的念头,违逆困守栖霞山的宿命入世,而他和他——只不过才相隔一月有余,他这个千年妖狐却熬不住月余思念之苦违背自己的宿命!
“你知道我对你非师徒情谊,何必惺惺作态。”江岩直视仲云身后的远处,就是不肯将目光落在仰视自己的那张若有希冀的脸上。
“我一直想回栖霞山,想回您身边。”仲云垂首,在说这些话时怎么样都没有勇气去看江岩的脸。
“就算我对你并非师徒之情而是——”他顿口,静默了许久,幽然叹息后接续道:“而是你们世俗凡人所不能见容的情爱?”
眼前听他说完这话后的仲云并没有开口,任凭沉默的空气散布在彼此间,与世俗隔绝出一道结界,将两人闷困在这一方静默,令江岩感到窒息。
是吧,说到底他盼了千年才意外盼得的钟情,仍然因为是钟情一个凡人男子而受挫。呵,可笑可叹!早在发现时便不断告诫自己务必停止这念头,可发现时,情已深植成爱,他收不回。明知道这结果是既定的苦,他这个历经千次春秋的妖狐却看不破,执意深陷这泥淖之中?
“若我与您有同样心思呢?”
沉默的结界被仲云的轻轻一问击溃,并落遍地成碎片,也如春雷一响,炸开江岩的自喟自叹。
“你毋需自欺欺人。”既已爱上且无法自拔,但他江岩决计不愿受到让人同情的羞耻地步,他也有他的自尊。
仲云摇头苦笑,望着江岩执意面向自己身后远处的银眸,因为他一直不肯看自己而感到难过。
得知自己的心意只不过数日,为什么连他的一道目光都在意成这样?当这双银色眼睛不看着自己的时候,为什么他会难过得仿佛整颗心被人狠狠掐在手心里,使颈地揉捏似的疼?
或许真如柳似水说的,他当真早在自己发现前,便已爱上这自小万分呵护他、照顾他的师父而不自知。
“看看我好吗?”他上前,扯扯江岩垂下的衣袖。“您能看出我说的每一句话是真或假,为何不低头看我呢?不看看我说这话时是什么表情。”
江岩不为所动,仍然执意望向远方。
他不敢。不敢低头看他的脸,怕自己对他的了解会看出他说谎的神情,会洞悉这一切只是仲云心地太纯善才脱口的话;怕他不但是自欺欺人,也是为了报他这个该死的养育之恩。
若盼一个他愿全心全意用尽生命呵护的人,得到的是这等结果,他宁可一概不要、一概不受,即使明知今后永恒无止境的生命里,自己不会再有盼人爱人的心思也一样。
“我没有说谎,师父,我没有。”又连扯了好几下江岩的衣袖,得不到回应让仲云又急又慌。
若他又像上回一样施法从他一手可触及之处消失呢?
想到此,惊慌失措之余,月余来的委屈和想念决了堤,化成两行清泪,冷风吹过,脸上一阵凉才知道自己又在他面前落泪。
似乎,只有在他面前他才会这般脆弱啊!
就在这瞬间,仲云恍悟一件事——他的苦、他的泪、他的愁只让师父一个人看见的理由,因为他早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悄然爱上这个总是锁着眉头,却在看见他时会露出温暖笑容的师父。
只是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这就是情爱。
现在知道还来得及吧?来得及挽回这一切?他是这么想回栖霞山,想回师父身边。
可是,师父不看他,任凭他怎么苦苦哀求就是不愿低下头来看他。
如果是这样的话……仲云垂首盯着摊开的双掌,指间的微颤为的是心中已然成形的念头。
受不住漫长而窒人的气氛,江岩已有打退堂鼓的念头,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忍受自己不能看他、不能碰他的煎熬。
他恐怕再也不能下山来悄悄看他了,他想,再见面只会让他痛苦、让仲云为难,何必呢?
或许抱着这份相思再度千年,是他的宿命也说不定。
“多保重。”撂下话,他想要转身离去。
“不!”
仲云使力地拉住他,教江岩一个步伐不稳往地上倒去,连带将扯住他的仲云拖下水。
“小心!”
生怕仲云因此受伤,江岩环住他的腰扭转两人的方位狼狈倒下,让仲云安然以他为垫,无恙地躺卧在他身上。
江岩吐出胸口因撞跌担心而凝聚的窒气,问:“有没有受伤?”
仲云摇了头,手紧紧搂住江岩肩颈,十指扣在他颈背不肯放手。
“放手。”沉沉的声音喑哑命令,可事实上他的手也扣在仲云腰上不放,违背自己的意思不愿放开。
感觉胸口又是左右一摇摆,江岩只能叹气,银眸看向黑幽静寂的天幕。
“记得你我也曾这样在栖霞山上看月吗?”突然,回忆似的语气自江岩口中逸出。
仲云抬头,微侧向天际,因两人躺下,显得更为高耸的松林末端是一处星罗棋布的夜幕。
“那是在望月崖的时候。”仲云说,想起那时自己硬缠着江岩带他上望月崖,一待就是两日。
“还记得吗?”那时候你——“倏然自回忆中转醒,江岩顿住欲出口的陈年旧事。
他在做什么?放任自己再去想每一段有他的往昔做什么?除了平添愁苦外有何助益?
“师父?”
江岩的大掌突然扣上仲云两截手腕,强迫十指分开。“那只是追忆,而你我已非昔日师徒。”
“不要!”江岩的转变太突然,也太无转圜余地,教仲云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像个孩子似的,压在他身上耍赖不肯起来。
“起来。”江岩执意推开他,可仲云挣扎得紧,硬是不肯。“仲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再这样下去他怕会控制不住自己、会伤了他。
但不懂他心思的仲云只想要留住他,不想再品尝相思的噬人痛苦。
“仲云!”眼前的夜幕忽而被仲云的脸遮去,在江岩还来不及从乍见的秀丽容颜中回神时,两片微凉的唇已落在他唇上。“你……”
这是什么意思?江岩被他突然的举动震慑住,更无法出手推开。
事实上,他不深陷其中便已属万幸,更遑论有余力排拒他的亲近。
恍如梦里才会出现的情境短暂得有如昙花一现,便在仲云的哽咽声中转至清醒。
“不要离开我,不要……”抬起唇,他一启口便是哀求:“不要不懂我说的话……你明明知道在你面前我说不了谎,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我是真的……”
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阻断仲云的辩解,顷刻间,他已被江岩改抱搂在怀里。
银发如天际银河垂落在他颊边,噙着泪眼抬头,霸气的薄唇忽而压上他的,突兀得直教仲云愕然瞪大哭红的眼。
双手抓扯江岩的衣襟,收紧了几下,又突然松懈的转而将脸轻贴在他胸口,闭上眼,全心全意将自己交予一直以来不曾怀疑过、始终倚赖的人。
霸占意味如月华花香般浓烈地占满仲云的唇,鼻息净是再熟悉不过的气味,是江岩身上一直独有的清松香,沉稳的松香令仲云更加安心地倚靠在温暖熟悉的怀抱,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交由这香味的主人掌控;一直到……呼吸薄弱得几近窒息,才不得不嘤咛挣动。
听见闷哼声,江岩终于察觉怀中人的不适,松开霸道的桎梏,才看见怀里那张因险些岔了气而涨得绯红灵秀的容颜,呆了好半天才从仲云低声的询问里回过神。
“你……懂了吗?明白我对您并非师徒之情而是……同您一样……”该怎么说才好?没想过这话会从自己口中说出,仲云说得尴尬困窘难当,迟迟不敢抬头看向江岩。
“不怕世人无法见容?”江岩问,不愿他此番行止是为报恩或其他目的。
若可以,他希望从仲云身上得到的回应是全然的真心,而不夹杂任何一丝子虚乌有的理由。
仲云摇头,还是低垂眼看着地上。“我不必在乎也毋需在乎。在这世上我只在乎师父,您也在乎我,只要这样就够了。”他无亲无戚,更没有被世俗礼教桎梏的必要,又何必作茧自缚让自己痛苦一生;但是……他抬头,纯净的黑瞳了悟地望着江岩。“可是您除了我,还有栖霞山上的族人,我……真的可以爱您吗?般若他们会不会因此对您——”
“不必在乎。”江岩将他搂进怀里,阻断他的顾忌,再也藏不住内心的狂喜。“我只顾得了你,其他人我一概不理。”或者,从他的生命一开始便不曾将族人放在心里,漫长无依的空洞生命,让他无视眼前一切所代表的意义,直到仲云出现才有了转圜余地,他才知道自己也有感情。
仲云如同湖边唯一的一株柳树,岁月促其成长终至枝叶并茂,而能点皱未曾有过波动的湖面,拂动那一池几乎静寂的死水。
“师……”
“别再叫我师父。”江岩打断他的话,皱眉不悦他至今未变的称呼。
仲云为难地蹙起眉。“那我该怎么叫您呢?”师父就是师父,还有其他称呼吗?
“名字。”江岩垂首看进那张让人迷眩的容颜。“你可以唤我的名字。”
“江……江……”仲云启口,久久不能成言,脸颊早已因不知所措而涨红,困窘难当。
要他唤他的名,好难启口啊,他为难地想着。
“你可知为何不愿你再叫我师父?”心知他困窘,江岩开口,希望藉此移转他困窘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