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云便是依这光的方向找到体力不支而终于倒地的他。
“江岩!江——”
“不要看我!”江岩失控地悲吼,声声似濒死前的悲鸣,一脸痛苦难抑地抱着头,身子蜷曲。“不要……不要看我……”
“江岩——”仲云被眼前景象震住了步伐,可又因为他哀痛的叫吼重新挪动脚朝他走近。
“不要过来!”江岩排拒地拖着身子退后,不愿他接近。“走开!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痛苦再度袭来,痛得他无力再说更多,半撑起的身前后晃动着——纯银毛色的尾巴,而且有九尾之多。
不要看他啊……不要在他无力维持人形的时候看他啊……他痛苦地嘶吼:“不要看我……不要……”
“我——”亲眼见及这一幕,仲云木然立在原地,全身力量仿佛被抽空,无力再支撑起自己,跌坐在地。
这……这就是他的原形?传说野谈间的九尾银狐?
“不……不要看我。”由人形转回原形的痛苦有如山崩乱石狂击全身,再加上沉重的伤势,就算他极度不愿在仲云面前回复自己丑陋的模样也无法制止一切,这伤毁了他三成以上的道行!“走开……不要看我……不要……”
被他声声痛苦的嘶鸣拉回失控的神智,仲云跪着,以膝为足走向他。
江岩连连退后,不愿他接近;但还是比不上没有受伤的仲云的速度;转眼间,仲云已被他周身的银光包裹,同他共处。
“你——”介于人形与狐形间的江岩此时无法成言,银瞳直直盯住他,却发现他正对着自己微笑,笑中带泪。
“我怎么能不看你呢?”凝起所有勇气强迫自己抛去羞涩,摊开双臂将他拥入怀中,任凭江岩怎么挣动,他就是不放。“不管你是什么模样,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就是爱你啊!”
“仲云……”他的话教江岩又是震惊又是感动,久久只能唤着他的名,无法再说更多。
“别再推开我了好不好?”他唇贴上他额角连声道歉:“是我的错,若不是我犹疑不决,也不会让你受伤,更不会让你这么痛苦,对不起……对不起……”这俗世——他觉悟了。
最可怕的不是妖、不是怪,而是人!对自己从未知晓的事物感到恐惧,冠以妖怪魑魅的罪名,进而毫无道理地加以残害……这就是俗世所谓的道理啊!
他不愿成为那样的凡人,只愿留在他身边,远离俗世也好,与凡人隔绝也罢,不想再看见那样丑陋的人性啊!
“我不管什么仇,也不要什么亲人了……”一开始就没有的东西、现在拥有了对他也没有任何意义。
比起一点记忆也没有的仇恨与亲人,眼前这受伤的男人才是他唯一在乎、唯一记在心底的最重要的事啊!“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不要再尝到那日下山的痛苦,不要……”
江岩困难地露出满足的笑容,银瞳无力地缓缓合上。
“江岩!”笼罩两人的银光在他合上眼后消退,倒卧仲云身上的江岩竟还原成最初的狐形,气虚地倒进他怀里。
啪!一记掌掴狠狠刮上仲云左颊。
“你要把爷害到什么地步才会满意、才肯罢休?”般若瞠着怒火烧红的眼,恨恨瞪着眼前打从一见面就厌恶至深的凡人男子。
她不懂,爷为什么甘愿为这凡人俗子违逆族中长老,甚至冒险下山,落得如今一身伤重,不得回复原形?这样做对爷有什么好处?
损了数百年的道行只为一个无知的凡人,她真的不懂爷的作风。
“不管你怎么怪我,我都没有话说;但是先告诉我要怎么救他。”他来找般若不为其他,只为寻得救治江岩的方法。
般若瞪了瞪他,咬唇后才道:“将爷带回来交给我,我要带爷回族里,只有彻底离开你,爷才能安全。”
“不。”仲云一反昔日顺从他人而不顾自己感受的作法,断然拒绝道:“我不离开他。”
“你留在爷身边只会害他,害他遭长老误解,让他破例冒险下山落得一身重伤,我说过你是不祥之人,难道你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带给别人多少麻烦。”她早该杀了他,这样爷也不会爱上一个凡人男子,更不会惹来族人非议。
仲云闻言,脸色加倍苍白,痛苦咬了咬唇,双膝一软跪倒在般若跟前,低头启口:“求求你告诉我如何救他,我不能离开他。”
“再不离开,总有一天爷会被你害死的!”见他这副模样,般若仍旧丝毫无动于心。
“求求你,般若……”仲云紧握双拳,垂在身侧颤抖着。“至少,在他受伤这段日子我要照顾他……我要陪在他身边……求求你……”
般若眯起眼,冷血无情的目光睨视跪在地上的仲云。“你的意思是当爷伤好后你就离开?”
听见她的话,仲云的心为之一凝。
离开?他抬头,清澈可见底的黑眸望向她。“你爱着江岩?”
“住嘴!竟敢直呼爷的名字!无礼!”
“无礼?呵呵……呵呵呵……”仲云仰首呵笑,边起身,站稳后低头俯视矮自己一截的般若。“你可知江岩也有名字,也是有情有欲的?你可知他并不愿被你们敬为首领,隔绝大堂之上?你又知道他心里那份孤寂延续了多少进日?你又知道他——”
“住嘴!”般若被他的逼问给逼退至下风,神色闪过浓浓无知的惊慌。“爷非你口中那般懦弱!”
“懦弱?”仲云蹙眉晃首,更正道:“那叫寂寞。”
“爷不会寂寞,他有我们这些族人。”
“你们可曾真正陪在他身边?”仲云一问,问怔了她。“般若,你从来没有想过为何与他共处百年却无法让他钟情于你的原因吗?”
此一问,问羞了般若,激得她起掌又朝他掴去。
“你这个凡人竟敢——”
仲云扬手抵开她挥下的掌,苦笑道:“你与他相识百年啊,而我只有十几年,这十几年于你、于他都是极短的时间,但为何你我两人有如此迥然不同的结果,你可曾想过?”
“你……”
“求你……告诉我如何救他。”
般若急促地呼了几口气,现下重要的不是和这凡人论辩而是救爷。“把这给爷服下。”她从怀里取出一粒红色药丸与陶罐。“在他伤口敷上这药,一日三次。”
仲云依言收下,将她的话牢记在心。“那他的原形——”
“怎么?”般若挑眉,轻蔑的口吻表露无遗:“怕了?因为见到爷的原形?”果然,凡人就是凡人,拥有再怎么天真让人不忍怪罪的容貌,骨子里还是一团龌龊。
“不。”仲云毫不犹豫的答案完完全全推翻她的臆测,“不论他是何模样,不论他是什么人,江岩就是江岩。”
“你——”
“在我眼里,他不是你的爷,也不再是我的师父,他只是江岩,一个失去他找便无法独活的重要的人。”
般若咬唇,怒目将他义无反顾的神情看进眼底。
为什么他能说得这么决绝,不将爷当作爷,不把爷非凡人的事放在眼里,一个凡夫俗子,怎能把话说得如此豁达,让她嫉妒!
“我只是想知道以原形现世对他会不会有害,如此而已。”
咬牙切齿是为恨他、也恨自己,最后还是开口解答他的疑惑:“我们妖狐一族只有在身虚体弱的时候才会现出原形,以免徒费元神气力,待爷的伤势痊愈泰半,自然会回复人形,你毋需担心。”
啊,那就太好了。“谢谢你,般若!”仲云真诚地道,随后立刻飞奔离去。
“不要谢我……”般若双手交互环搂自己手臂摩挲,频频道:“不要谢我……可恶……”
为什么——为什么今日与那凡人一谈后,她的恨会消融得如此之快?
无法不恨他却又……恨不了他。
不管你是什么模样,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就是爱你啊!
别再推开我了好不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犹疑不决,也不会让你受伤,更不会让你这么痛苦,对不起……对不起……
昏睡前的言语清晰得仿佛正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江岩睁开眼,已是数日之后而不自知。
才一睁开眼,身边多出不属于他的重量让他动弹不得。
侧首看去,仲云一张神色憔悴的脸正紧闭双眼面对他,以手为枕,侧身靠着他熟睡,怕是累坏了才会不小心睡去。
直觉便是抬手拂开落在仲云脸上凌乱的黑发,他才看见自己恢复常人形体的手,五指分明,再次想起仲云在他昏去前所说的话——不管你是什么模样,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就是爱你啊!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不要再尝到那日下山的痛苦,不要不要……
“不管我是什么模样、什么人吗……”他低喃,心疼的抚上为了照顾自己而消瘦的面容。
曾几何时,那个老是要他照顾的孩童已然长大成人,也会照顾别人来着?
一直以为要让他倚赖自己成性,才能避免有他突然开口说要离开他的一天啊!怎料竟会走至今日这局面。
是他先私心地想让他变成一个没有他便无法存活的人,才事事必亲自为他打理,让他成了连鞋子都会丢三落四忘了穿的人;可事实却是自己先无可救药地失去他不能独活。
变得这般脆弱是因为情爱的缘故吗?
盼了千年才盼到的情爱异常艰辛困难,是充盈了他空虚千年的心没错,却也半添苦涩半添甘甜。
凡人俗世里的情爱也是如此吗?
若是,他甘之如饴;若否,他仍甘之如饴。
因为此时此刻,他所盼、所念的人就在自己怀中;为此,再怎么苦、再怎么痛也无妨,他心甘情愿。
“唔……嗯……”
睡梦中的仲云嘤咛出声,睡姿不适让他在梦中也皱起眉头,无知觉地动了动,为自己寻得一处舒适的地方,满意地扬起笑容再次沉沉睡去。
而这处让他觉得舒适的地方——正是江岩侧身弓起的怀抱,如锁与匙,相契相合得没有一丝缝隙。
这样子仿佛回到他孩提时光。江岩一想,忍不住发出沉沉笑声,震痛了伤势,也震醒了仲云。
两把浓密的黑色小羽扇掀了掀,将面前的人看进眼底却又不敢相信,紧紧闭上后再睁开,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你……你……”
“我睡了多久?”哑着嗓子,江岩感到口干笑燥。
“六天。”
“去找般若了?”般若是族里的大夫,他的伤能好得那么快,除了她所制的药外不作他想。
仲云点头,一双眼直直锁住江岩,说什么都不愿放。
昨晚还是银狐的形体,怎么现在突然变回人形?倏地,他想起般若的话——我们妖狐一族只有在身虚体弱的时候才会现出原形以免徒费元神气力,待爷的伤势痊愈泰半,自然会回复人形……
这是不是表示——“你好了?没事了?”
江岩带笑颔首。“我没事了。”
“不会疼了吗?还会疼的话我再去找般若拿药。”仲云边说边要起身下床,立刻被江岩压回床板。“江岩?”
“不疼了。”
“那——会不会饿?会不会渴?我去替你张罗一些……”
“这些都不急。”江岩打断他的嘘寒问暖,有些讶异他突然变得很会照顾人。
“那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会立刻去准备。”他兴奋地说着,心中的欣喜让他早已忘了顾及这些话里头显露的太多情意。
“不怕吗?”江岩启口,不急着喝水,不急着吃饭,一心急着知道自己在他面前原形毕露后的结果——他当真不怕吗?那承诺他还能当真吗?
“你是指你的原形?”仲云抬眼,正视他俯下的目光。
“嗯。”
“我好讶异。”黑眸扫过他银灰的发、银灰的眉,又回到同样银灰的眸——这是他熟悉的脸呵。“我从未见过那么美丽的狐狸。”这是他的真心话。
江岩怔住好一会儿。
“这几日照顾回复原形的你,我几乎快忘了你化为人形是何模样。”双手难得主动地碰触他的脸,每一道轮廓,像是在习书一般,用自己的手指细细地读着。“你就是你,不管是什么模样、是什么人,你还是你。”
江岩动容地险些落泪,怕被见笑,压低身,埋首进他肩颈不让他瞧见自己此刻是何种表情。
“对不起……”仲云反手抱住江岩,闷闷道歉:“要不是我犹豫不决,你不会被射伤,也不会重伤差点……”
“别说了,我没怪过你。”
“不,是我的错,是我受困于无意义的仇恨,自囚于那毫无道理的报仇;古有言:冤冤相报何时了,不管是因是果,仇恨会一再循环,永不止息,除非,有人愿舍弃复仇之心,结束这样的轮回。”
“你想通了?”
“我不愿失去你。”已差点失去这么多次,他受够了。“我不要再看你自眼前消失,不要。”他说着,环住江岩的手更收紧了些。
“仲云。”
“嗯?”
“你可知现下这姿势再加上你说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仲云稍稍松手,让两人得以对视,单纯天真的眼对上他的银色眸子,坦率地表露出无知的困惑。
“我渴了。”江岩说道,声音更比先前初醒时要低沉许多。
“我去倒水。”
“不。”江岩拉回他,低头封住他的唇,既深且缓地吻进他嘴里攻城掠地。
啊……原来——仲云终于懂了。
他的“渴”是这个意思啊。
“爷。”
“你来做什么?”伤势未愈,不得不继续躺在床上静养的江岩,见到房里红光消散后即出现在床畔的人影,神色不悦。
“请爷见谅,般若是担心爷的伤势,所以前来探诊。”
闻言,江岩缓了口气。毕竟,他的伤能好得如此快速,般若的药居功厥伟。
“我没事。”他叹息道。不是不懂她对自己的情,但她的情并非他所要,是以只能装作没看见、故作不懂,无法回应她什么。
“没事就好。”般若生硬地道,双手不安地互绞。
“别怪仲云。”
又是他!般若柳眉深蹙,不平为何自己在他眼里永远是需要防范的那一个!“仲云、仲云!您为什么口口声声喊的都是他的名字,挂念的都是他?您将我——我们这些族人放在哪里?你可曾挂心过?”双拳握得死紧,天知道,她为什么要和一介凡人抢夺她的爷?他只是一个凡人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银眸移向般若气得涨红的脸,江岩语气仍然平和,波纹未兴。“这些是你的真心话?”
“我……”她想说什么?她想问的就是这些?螓首用力摇晃,心思也跟着动摇。“我想说的是我……”温热修长的指抵住她的唇,讶然望向自己唯一心系的人,泪,沿着两颊落下。
江岩毫不隐藏这份歉疚,无奈的神色里浓厚慎重的道歉溢于言表,婉转道:“别说。”
“为……为什么?”他知道?他一直知道她对他的情?
歉意浓厚的银眸笔直锁住她,久久才道:“我不愿伤你,所以别说。”因为即便她说出口他也无法回报她什么;既然如此,就别戳破这一层佯装无事的薄弱盾牌,避开他不得不伤她,她不得不受伤的结果。
“您……这才是您一直回避的原因?”因为不愿伤她,所以宁可不回应、不言明拒绝,只是在一旁看她痴傻地投入,然后看她自困于此?“好残忍……你好残忍……”就因为这样让她一陷入便是数百年光景?
她数百年深植的情种连一点该有的回报都没有,竟然比不上一个出现才不过十几年的凡人?
一个普普通通、什么能力都没有的凡人!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数百年的随侍在侧难道敌不过十几年的相处。
“只有他毫不犹豫地接近我。”江岩直言。时至今日,再瞒下去只会让她痛苦,但好在他阻止她表白,也避开会拒绝她的结果,那会让两人比较好过;至少,今后有机会再见面时彼此不会难堪。“只有他不在乎我是什么模样、是什么人,毫不犹豫,视我千年道行于无形地接近我;只有他——愿意唤我的名字,愿意将我视为普通人,不是千年妖狐,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一族之长。你敬我、怕我,其他族人亦然;没有人像他,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全心全意相信我、倚赖我,注意我的一切,为我着想,哪怕只是浅若未闻的苦笑,仲云都看在眼里,从他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