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感情只能怯懦自私地躲在暗处,永远见不得光?
一想到未来的人生没有池千帆的参与,丰仲恺就觉得眼前直通未来的路弥漫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一片迷蒙,看不清也看不见未来。
找到他!带回他!
如果这份感情只能是秘密,永远无法公诸于世,那就让他保护这个秘密,杜绝被公开的危险!丰仲恺不能像江行、叶枫那样将它赤裸裸地摊开在阳光底下,至少,他有能力护它周全,有能力让他爱的人留在他身边陪他走完这趟人生。
不想失去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失去他!
有第一次在滂沱大雨中相遇,和第二次的街头重逢,就有第三次再见的机会!找到他,他要找到他!
心念一定,丰仲恺起身,走出书房,转下楼梯。
才踏几步,楼下谈笑的声音便传了上来。
* * *
“仲恺!”当他的脚步落在楼梯口的时候,黄美英一脸笑意拉着身边陪她说话的人来到他面前。“看看晏如,她从夏威夷回来之后整个人变得明艳多了。”
被拉到丰仲恺面前的林晏如抿起微笑颔首。“好久不见,仲恺。伯母说有事找我商量,所以我就来了。”
丰仲恺对于她的解释完全不感兴趣,黑眸落在母亲身上,冷声质问:“你是什么意思?”
“我很喜欢晏如,希望她能成为我的媳妇,就这么简单。”
浓眉讥讽一挑,他轻声问:“你有第二个儿子可以娶她?”
啪的一声,响亮的巴掌吓坏一旁的林晏如。
“伯、伯母?”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说话!我是你妈啊!”黄美英激动地抡拳捶上丰仲恺的胸膛。
这样做也不行吗?她的儿子真的就如他之前所说的病人膏肓?
“伯母!”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林晏如紧张地叫嚷,根本一头雾水。
丰仲恺伸手扣住母亲的双腕,涩然以对。“我才想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以为感情能说放就放,说收就收吗?”
“那不正常!”
“你从来就不知道问题的重心在哪里。”丰仲恺突然觉得自己的母亲很……肤浅。“正不正常不是重点。妈,我的人生要由我自己走,我爱他,也只要他陪在我身边,其他人我都不要。”
“你们在说什么?”丰仲恺已经有对象了?“伯母,既然仲恺有对象,您又何必要撮合我跟他,您这么做会让我很难堪的,您知道吗?”
“不是……不是这样……”羞于启齿的心态让黄美英无法对林晏如说出因为她儿子爱上的是个男人,所以她找她来,希望能把婚事订下来,让她的儿子回到人生的正轨,不要执迷不悟。
“羞于启齿吗?”丰仲恺看出母亲的心思,更觉得苦涩。“自己的儿子爱的是男人,真的让你这么羞于启齿?”
“喝!”林晏如倒抽了口气,表情和那日遇见江行叶枫的时候如出一辙。
也同样得到丰仲恺的讪笑。“你还是没变。接受西方教育、追求西方的物质生活,却学不到西方人的开放与包容。”
“别说了!不要说了!”黄美英红了眼眶,滚出被儿子伤透心的泪。“为什么要这样执迷不悟?这种没有未来的感情,难道真的值得你放弃一切?”“我可以不要社会地位,可以不要身份背景,甚至可以不要家人,我只要他。”
“呜……你、你竟然说不要我跟你爸……”这种话他为什么说得出来,只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值得吗?“你这么做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值不值得我心里有数。”伸手将母亲揽入怀中,也许,这将是他们之间最后一个拥抱。“原谅我,我无法放弃自己最想要的人而去顺应你们的希望。我只想好好爱一个人,好好爱他,跟他一起走完这趟人生。”
松开手,丰仲恺越过两人之前,在林晏如面前停了下。“如果你曾经对我有所期待,也请你死心。毕竟,我爱的是男人,光这一点,应该就足够你躲得我远远的,就像首映会之后遇见我朋友时你的反应一样。”
“喝!”林晏如倒抽了口气,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心仪的对象竟然是……同性恋?
同时,她也明白那天他为什么突然又变得冷淡的原因,一抹羞惭让她羞红了脸,无法反驳。
“很抱歉,我要去找我心爱的人,祝你早日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仲恺……”黄美英开口,试图挽救点什么,可是她又不知道能挽救什么,老天,她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
丰仲恺回头对她投以一记凄楚的笑容。“你就当没生我这个儿子。”
这是他出门前最后一句话,也灭了黄美英最后一丝希望。
* * *
找不到!池千帆就像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样,任凭丰仲恺怎么找都找不到。
不光是他在找,荷风艺廊也在找他。
一句“很抱歉,我必须终止合作关系”让江行气得跳脚,勃然大怒地利用所有人脉去找他,结果还是找不到。
在哪里?他会到哪里去?
丰仲恺找过许多地方,包括最初因为小擦撞而相遇的街口、台北每一家艺廊、每一处有街头画家流连的地方,甚至是猫空那家他带他去过的茶馆,得到的都是令人失望的结果。
台北就这么小,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还是,他已经离开台北,到更难找寻他踪迹的南台湾去了?
丰仲恺想起他曾说过要不是他留他同住,他连一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
那么,没有容身之处的他,人会到哪儿去?会在哪里?
还是他已经……丰仲恺猛力摇头甩开不好的念头。
不可以这么想!他绝对不会那么做,不会的,绝对不会,
一而再、再而三在心里向自己保证,但不安就像找出宣泄的管道,从封箱的内心深处席卷而上,他不想去联想那些足以让他崩溃、痛彻心扉的结果,偏偏它们硬是主动缠上他。
他还会去哪里?此刻,丰仲恺厌恶自己对池千帆的不了解,就因为不曾注意他、不曾花心思去懂他,才会落到今天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人的窘境。
他为什么不能领悟得早一点?在他离开前告诉他爱他?
事到如今,他惟一能做的只有找他,就像在茫茫大海中打捞一根细针似的毫无头绪地找他。
还有什么地方没找到?还有什么地方是他没想到、没注意的?
灵光乍然一闪,也许他会……
丰仲恺手上的方向盘一转,踩足油门扬长而去。
拜托,只剩那个地方,那是他仅存的希望,千万别让他落空。
焦急的内心如是祈祷着,不断不断祈祷着……
* * *
没有!
他明明放在这里,为什么会不见?
重返故居的池千帆无措地翻箱倒柜。他明明放在这里的!明明就藏在最上层的柜子,怎么会没有?
抬手懊恼地爬梳了下凌乱的短发,池千帆皱紧眉头看着满地凌乱。
能翻箱倒柜的他全翻过看过了,为什么就是找不到?
“到底在哪里?”找不出个所以然,池千帆对自己的粗心大意更是恼火。
大前天在丰仲恺的母亲监视下他根本无法静下心收拾东西,满脑子只有被歧视、侮辱的难堪,丢三落四到最后竟然忘了衣柜里还有他珍藏、不想给任何人看见的画作。
可恶!为什么这么粗心大意!
到底在哪里?那天他在丰仲恺的母亲监视下离开,之后就不知道这里的情况。
难不成是仲恺的母亲把它……
颓然跌坐在床上,池千帆心痛地咬着下唇,忍住大吼大叫的冲动。
爱一个人,就算是男人,有错吗?
他不认为,从不认为,明知道现实世界中旁人的眼光会充满鄙视与厌恶,但他还是陷了下去,曾经端出一长串理由试图说服自己这种感情是错的,但到最后还是失败,他没有办法放弃他,尽管爱得辛苦、爱得自卑,他还是无法放弃他,无法放弃……
然而,终究还是不可能留得住吗?他问自己。不管是画还是画中的人,自己难道真的没有能力留住任何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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沮丧地起身,再看一眼凌乱的旧住所,池千帆呵呵苦笑出声。
两次结束,方式都是他意想不到的,这是否意味这份世俗不见容的感情本来就不该存在,所以任凭他再怎么努力,还是会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强迫结束?
他只是单纯地爱一个人,也不求有所回报,难道错了吗?
半晌,池千帆走出旧居,关上门,落了锁,同时也决心将所有的事情锁在门后,不再想。
不该是他的,怎么强求也不会是他的。
然而,什么才该是他的?
他不知道。
茫茫然走下楼,瞥见一边兀自看着小电视的管理员老伯,池千帆点燃最后一线希望地来到柜台。
“老伯,请问是不是有人留了一幅画在您这里?”他希望看见这幅画的不是丰仲恺的母亲,而是任何无关紧要、不明白这画对他有何意义的人。
“画?”老伯一脸茫然。“什么画?没有啊。”连最后一线希望都落空,池千帆振了振精神,笑着道谢之后便朝外头走。
大门一开,他迎面撞上一个人。
“千帆!”
一声惊喜难掩的呼唤等不到池千帆回应,下一秒已经将他揽入怀里……
* * *
“你怎么——”
“跟我回去。”拉起他的手,丰仲恺转身就带人往门外走。
来到外头,身后的池千帆猛力扯回自己的手。“你疯了!”他忘记他母亲在他家吗?
“跟我回去。”掌中一空,丰仲恺的兴奋莫名立刻被冰水降温,淋了一身冷。“听见了吗?我要你跟我回去。”
“我不陪你疯。”他放弃了,不要再有所期待,也不再做任何努力,人无法战胜现实,他不想再逆流而上,他累了,也倦了。
反正他不爱他,只有他单方面的感情付出,自己还是放在心里就好。
“你的画在我那里。”没有出手抓住他,但丰仲恺的话比出手留住他更有有。
他的画?池千帆停下脚步,回头。“我的画?”“还是该说我的画?”丰仲恺反问,牵起他的手在自己掌心把玩,不管什么时候,他还是欣赏他天生艺术家的修长手指。“你没有经过我同意擅自画我,所以那幅画应该算是我的,不是吗?”
“画是你拿走的?”
“嗯。”
“没有任何损伤?”
“你可以亲自去检查。”
“不。”池千帆摇头,心中大石终于落下。原来画还在,没有事,还在……“我相信你不会让它有任何损伤。”这样他就放心了,可以不必担心它遭人破坏,太好了,呼——
“告诉我你这两天住哪儿,我载你去拿东西,然后我们直接回家。”
回家?池千帆面露不解。“我跟家人已经断绝关系了,我没有家。”
“你有。”他是故意装作听不懂吗?丰仲恺朝他逼近一步。“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不会是,不可能是。”苦笑了下,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向现实屈服,不再期盼不可能发生的事,怎么现在换他不切实际了?
抽回手,池千帆退了一步,才笑着说:“过去老是由你决定关系的开始与结束,这一次应该轮到我了吧!”
“什么意思?”
“结束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笑吧?、池千帆在心里问着自己。“我们的关系结束了。”他说着,脸上的笑容始终没变。
他希望自己能笑着说结束,能笑着离开,想了想,才发现自己很好面子,怕丢脸。
“那幅画就送给你,祝你早日找到适合你的女人。”话说完,他转身,料想他不会追上来。
走了一段路,丰仲恺的确没有追来,瓦解池千帆心底深处最后的一点期盼,傲气极强的他其实是期待他会追上来的,可惜……
就在发愣走着的当头,身后一股力道强力一把勾住他的腰,将他往后扣进一个怀抱中。
“喝!”池千帆惊吐忽遭重力困窒的空气,还没回头,另一只手臂扣上他的颈项,让他无法转头。
亲昵贴在耳际的唇开合几回,让本来打算使力挣脱的池千帆像泄了气的皮球,瘫靠上后头强留住他的人。
“我爱你,我很抱歉到现在才告诉你……”
一直想听的话,他就这么突然地说给他听,说给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摆脱这份感情的他听?
“你也爱我,所以你会顺从我的要求留在我身边,对不对?”耳畔的热语绵绵不绝,像是故意,故意在他感情起了波动的此刻再给予迎头痛击,让他毫无招架之力。“留在我身边,一辈子留在我身边。”
池千帆摇头,拼命地摇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跟我回去。”丰仲恺从后头扣住池千帆的下颚,让他无法摇头,好方便自己继续在他耳畔说话。“我可以失去身份地位,甚至家人,但我不能失去你,我不想、也不要失去你。跟我一起生活,陪在我身边一辈子,好吗?”
“我……”
“我不要结婚也不要孩子,我只要你。”扳过他的脸让彼此面对面,丰仲恺强迫他抬眼看他,同时望见他微湿的眼眶,受到影响,他也觉得眼眶泛热。
本来想用命令语气说出的话也成了哽咽低哑:“答应我,跟我回去好吗?”
“你真的不后悔?”他不确定眼前这一切是真的,过去太多的经验告诉他当感觉到幸福的时候,往往接着来的就是痛苦,尝过太多次,他怕了。“这条路一旦走下去就不能回头,这真的是你想要的?”
“跟我回去。”丰仲恺回应他的仍是一开始找到他之后的要求。
池千帆的答案是!
俯首将额头靠上他的肩膀,许久许久……
尾 声
一年后,某天下午,池千帆收到一封来自佛罗里达的航空信——
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要怎么称呼你;但是,我认为我必须写信给你。
对不起,这是我欠你的道歉,当初对你的态度在事后回想,都觉得自己丑陋无知得可笑,活过半世纪的人,竟然无法用一颗包容的心去看待不同于自己的事物,对不起,希望你能看在一个为人母亲对孩子的爱和关心的份上,原谅当初我的言行举止所带给你的难堪与伤害。
我始终,恐怕到进棺材都不会明白男人跟男人之间的爱情是怎么一回事,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儿子会选择爱一个男人,爱到宁可不要身份地位、不要家人;但,那是爱啊!我的儿子懂了什么叫爱,尽管这是一份无法坦白对任何人说的爱。
我这个做母亲的,不知道该感到欣慰还是该痛苦,但是这一年的时间里,我的儿子过得比以往都快乐——这是我从忍冬实口中得知的。
我是个愚蠢的母亲,连我的丈夫,仲恺的爸都这么说我,他早就已经接受仲恺选择你作为终生伴侣的事实,只有我,延宕到今天,才鼓起勇气决定写这封信给你。
我只是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过得快乐幸福的傻母亲啊!如果仲恺的人生一定要有你才会觉得幸福、才会过得快乐,那么,请你带给他幸福、带给他快乐。
请永远爱他、陪在他身边,那么,我会试着爱你,把你当作第二个儿子看待,好吗?
转告仲恺,佛罗里达有一对父母在等待他们的儿子有空来看看他们,当然,最好能带着他的伴侣一起来;再帮我告诉他,他的爸爸很欣赏他伴侣的作品,可以的话,来的时候记得带一幅给他。
黄美英笔
凉爽秋风吹过,拂动发愣中的池千帆身上宽松依旧的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