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自己是伯牙再世,三更半夜弹得像鬼叫似的,吵得凤凰山上千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只有阴间鬼使被
这催魂魔音引过来,高兴地又跳又叫闹了好一阵,搞得鬼影幢幢——后来那人下山赴考,总算还我耳根清
静。喂,别告诉我你要弹什么猫哭鸭子叫吵人。」
噗哧!「呵呵……」
「你笑什么?」
「是不是猫哭鸭子叫等在下弹过一曲便知。」
「你说过这筝已受潮,就算是伯牙再世也没办法——」
笑眸挑衅勾往身侧高出一个头颅的公孙白。「你不是千年得道的精怪吗?难道连一把古筝也救不回来
?」
「好大的胆子啊你!」这凤凰山还没哪个精怪敢这么跟他说话,更何况是个没半点道行的凡人!「好
个滕洛书,竟敢这么对我说话!若我泄露一手岂不让你这凡人给瞧了个门缝扁!让开让开,别挡路!」公
孙白粗鲁地推开瘦弱的滕洛书,大手抱起古筝,低念起咒语。
一阵青光绽收,公孙白将筝放回石桌。「哪,这不就成了。」
重新抚筝,官商角征羽,音音清脆。
滕洛书满意地抿起浅笑。「多谢。」
公孙白盯着他好半天没说话。
怎么回事?他自问。
是自己眼拙还是看错,这家伙刚的笑怎看起来挺勾人?还有点妩媚——晃晃脑。「怪了,我没喝酒啊
。」怎么也有醉的感觉?
「想喝酒?我差琥珀准备。」
「别了吧!」公孙白坐挺身骨,没忘初见时那名叫琥珀的小厮怎么给他一顿排头。
「你家那小厮烦死人了,初见时喳巴喳巴吵的,险些没把我逼疯,想喝酒我自己变不就得了,以银杏
果酿的酒可比你们凡人什么汾酒烧刀子还美味上千倍。」话完时,石桌上多了一壶酒、两只玉杯。
「喝酒须佐菜,我叫琥珀——」
「不用!」又因同样理由,公孙白变出五碟小菜、两对箸。
大事抵定后,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又冒出头来。
奇了,好象有哪里怪怪的……
他是来看他死了没对吧,那为什么现下变成这样?嗯……费思量……
「这银杏酒还挺好喝的。」滕洛书不知何时为自己斟了一杯啜饮道。
「当然,这是用我族果实所酿——等等,我为什么要变出这桌酒菜?」
「你想喝酒,要喝酒当然要有下酒菜不是吗?」
「是这样吗?」浓眉锁露困惑。
「是你先提到酒的没错吧?」他只是打蛇随棍上而已,旁的事可没做。
「的确是我先提没错,但——唔!」一口玉珍膳堵去他的话。
「美酒尚须好菜佐,这菜味道如何?」
「我变的当然好——不对,问题不在这,我要说的是——」铮铮的筝音截去他话头,五音串出流畅乐
音引他分神。
「如何?是猫哭鸭子叫的调子么?」
眉眼夹皱不满。「才这么几个音谁听得出来,啧。」
一擘二拂三反撮,滕洛书神色恬然抚起古筝,吟唱起宋朝易安居士的《瑞鹧鸪.双银杏》——
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为奴。
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
谁教并蒂连枝摘,醉后明皇倚太真。
居士擘开真有意,要吟风味两家新。
一曲吟罢,滕洛书问陪客意见:「这首如何?」
「口齿不清哼哼啊啊的,谁晓得你在唱什么!」挟口菜、豪饮一杯下肚,公孙白满意地飞至石烂横卧
。「我就勉为其难委屈自己的耳朵听你再唱一次,这回要唱清楚点知道吗?」
「你这千年树精的性情真是反复无常。」调笑的口跑又是气又是笑。
「你见过哪棵树不盘根错节的?」公孙白说得理直气壮,彷佛自身性情的古怪其来有自。
这也有的话说?滕洛书摇头,重新奏上一曲。
☆ ☆ ☆
接连数日,无论白天夜晚,总能听见公孙别院隐约传出乐音与吟词声,愈接近别院石亭,这声愈是清
晰可辨,时而高亢时而低回,各有韵味。
听了好些天,还是百听不厌,想不到这滕洛书还真有两把刷子。闭眼专心倾听的公孙白心想,厚唇尽
露满意微笑,二郎脚跷得高高的,十分惬意。
为了听得更清楚,咱们银杏树精公孙老兄小白公子不知不觉地从横卧的石栏一步步向石桌移近,现下
已将弹筝者身边最近的石凳当成指定席位,一边聆听一边饮酒,好不快活。
有一夜,琥珀执意护主抢坐这凳还被他一脚踹到天边远,啧!看得碍眼。
除了他,没人能坐这位子。
原来人与妖还能这么打交道呵,他想。
回想过去被凡人瞧见现身一幕,对方不是惊恐喊妖就是视他如神仙又惧又敬,隔天设桌摆酒,一求官
运亨通、再求生意兴隆,乱没趣味。
就因凡人如此无趣,他也懒得跟对方计较,凡人在这别院来来去去,他则留原地继续修行,各自井河
不相犯。
滕洛书还是头一个见到他不惊也不惧的凡人,当他是常人丝毫不以为意,还时常拿话激他直跳脚当乐
子。
正因如此,更显见他不平凡之处,难得遇上这么别有新意的家伙,害他最近老往他这儿跑,一点去找
狼老弟玩乐的心思也无。
还有不时闻到的香气,老撩得他神智恍惚,这香味到底是从哪来的?不可能是从他身上来的吧?一个
大男人怀里揣个香囊作啥?
他没问,但那香总撩得他心烦意乱……
「铮——」尖锐不合律的音敲醒失神的公孙白。
「怎、怎回事?」
「失礼。」滕洛书一脸苍白,弱笑着。「今晚就到此为止,我、我——」石桌前的人忽往旁边一倒。
「滕洛书!」公孙白及时抢上前抱住,着急之际无暇它顾。「你、你没事吧?」
滕洛书扬唇,涣神的眸笑睨眼前人的焦心。「幸好呵,草木并非无情物……」
「你在说什么鬼话啊!」这当下还有心情说笑?
「本以为咳咳……草木无心——」
「你是笨蛋啊!这时候还谈什么草木有心没心的,我告诉你,凡天地万物各有其心,只是能不能言而
已,就算是石头也有心——不对!我现在跟你扯这些做什么,琥珀!你这小鬼跑哪去了,你家主子快挂了
听见没有琥珀!」
急促的脚步声存公孙白的叫嚣下逐渐逼近。
滕洛书缓缓闭目。
幸好,草木亦是有情物,幸好……
☆ ☆ ☆
「姓滕的,我又来——」磅!朝木窗飞纵直下的黑影正好一头撞上合起时机抓得恰到好处的窗面,纸
窗破了个大洞,那黑影也被撞得晕头转向,像只朝天青蛙在屋外川廊苟延残喘。
一跃起身,公孙白火大地想找人算帐。「该死的!你是跟我犯冲吗?琥珀!」
「小声点!」琥珀冲出房门,双脚大张挡在门前。「我家爷今儿个身子不适,你少鬼吼鬼叫喳巴吵!
走开!」
身子不适?「他要死了?」公孙白探头探脑,偏视野全教琥珀跳上跳下挡去。
「去、去你的浑话!我家爷长命百岁、长生不老,什么死啊死的,你敢再咒我家爷,当心我——」
公孙白出其不意揪住他衣襟往上提抵在门板,滕洛书犯病让他没心情逗弄这小鬼。「你怎样?再吵当
心我一口吃了你。」
琥珀当场脸色一白,旋即因护主心切又壮起胆子。「吃、吃就吃,谁怕你啊!要不是你最近一直缠爷
、害爷元气大伤又让他吹风受凉的,爷也不会从今早就高烧未退、哮喘狂咳,这些都是你害的!」
连连指责让公孙白非常不高兴,像被不知死活的凡人拿把刀子在树干刻了「到此一游」那般痛。
说话当头,屋里传出一阵猛咳,之后飘出如游丝般的细语:「是你么?」在里头就听见他的声音了。
公孙白丢开矮自个儿半截的琥珀,径自往屋里走,床榻上的瘦弱男子扬起虚弱微笑迎他。
说不上是何感受,但向来直率的步伐竟在此时不由自主停下,好半天都吭不出个声音。
眼前的人身虚体弱得彷佛等会就魂归离恨天。
一旦魂归阴冥,就非他兴之所至随时能见上一面,一瞬间,不知是何心绪作祟,他想伸手抓住他,怕
他真会像云雾般经不起日阳曝晒,消失不见。
垂在耳侧的五指微勾成拳形,瞬霎间有股抓住什么的冲动,却在发现失态时倏然垂下。
啧,他刚在想什么啊!他就等这凡人死了好吃下他增修行不是吗?那、那他怕他消失个什么劲。
可那苍白的脸色和制瘦身子乍见就像快烟消云散了似的……
「咳、咳咳……看来再过没多久就真顺了你的心意呵。」滕洛书气处道,又咳了好几声:「这病相可
怕得让你瞧了也不敢靠近是不?」
「谁、谁说的!」禁不起激,公孙白大步一跨,坐上床。「我现在不就好端端坐在这。」
「是啊……」纤长骨指触上他肩,指下的宽肩僵了僵。「让你瞧见我披头散发的模样真是失礼了。」
「又来那套。」这时候还管什么得体不得体啊!「你是烧坏脑子啊!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这些。」
「我也没法再弹筝给你听了咳咳!咳咳咳……」
「谁要听你哭坟似的鬼叫。」是病人就该要有病人的样子,别硬要死撑教旁边的人看了难受——
难受?他竟对一个凡人的病痛感到难受?公孙白讶异之余,眼角发现病人仍然不安份地在床上挣扎坐
起,急叫:「躺好啊你,病恹恹的还强要起身是想怎样?找死也不是这种找法!」
「我想多跟你聊咳咳……聊聊……」滕洛书伸长手,只可惜触不到床榻上另个人的肩。「略尽地主之
谊……」
「要尽地主之谊也是我该尽,嗤!我住在这千百年了,你算什么狗屁地主!」那病恹恹的样子真让人
看不入眼。公孙白主动握住抓空的手,冰凉的触感像冬晨寒露,冻出他一身哆嗦。
「你不是高烧未退么?怎么手这么冰冷?」
「体质特异,总是这样,没什么好奇怪。」他咳了咳,在搀扶下强坐起身。「这样的身子我已经习惯
了,盖上几层被也不见好转……」又是一阵猛烈狂咳。「扶我靠在床柱好吗?这样坐着很累。」
「柱子冷冰冰有什么好靠的。」叱嗤一声,公孙白拉他靠在自己身上。「这样岂不更好。」
肩窝上的人嗤声笑了出来!「小白的身子很暖,也有银杏的香味,真不符你粗里粗气的长相。」
「那真是抱歉了。」公孙白挺不甘愿地说,每回听他叫这小名总觉得怪,像被驯服似的,令他心生疑
虑。
但这疑虑没多久便被肩窝人的咳嗽声毁尸灭迹。「该死的,你的身子真不是普通的冷,简直是用冰作
的!」一边抱怨,他一边抓起被褥裹住怀中人,收紧双臂暗施法力加温。
一股暖意窜入骨脊,滕洛书轻笑:「你现在在做的事和你来找我的目的根本就南辕北辙。」
「什么?」他身上哪来的香味?公孙白低头直往微开的棉被钻,确定老是闻到的香气来自于他,脑子
又浑沌了起来,压根没听懂。「什么现在不现在的?」
「你是在等我死好吃我增加修行的吧?」抬眸,正好看见他点头应和。「可是你现在做的却是设法让
我不死——」
公孙白如遭雷劈地跳离床板,倚靠他的滕洛书也跟着跌躺在床。
对喔!他夜夜前来是为看他死了没,可刚他竟失心疯地怕他受寒还当起暖炕为他取暖、怕他失温,怕
他就这么呜呼哀哉,伏唯尚飨。
这心绪——矛盾得教他直想抓头大叫啊!
唉,环身的温暖来得快去得也急。滕洛书颇感失望,一口气顺不上,又咳了起来。
上气不接下气的哮喘猛咳像绳似的缠绑上公孙白心头,然后抓紧两端用力拉扯,床上的人愈咳,他的
心就被那无形的绳缠得困窘难受。
「妳还要咳到什么时候!」他又气又恼地咆哮,更因为分不清气恼背后的贡意而火大。
滕洛书却像故意要跟他作对,又是一阵狂咳,咳得连原本苍白的脸色也跟着这么涨红起来。
「不要咳了。」愈咳他心愈烦。
「咳咳咳咳咳……」
「我说不要咳了!」
「咳咳咳——唔!」猛烈的咳声全教袭上的温唇吃进嘴里,突来的亲密让滕洛书骇了一大跳。
相濡以沫的唇舌就在错愕之中纠缠,缠出低沉的呼吸与急促的心音鼓动。
是他的还是他的,一时也分不清。
「不、不要误会。」他身子骨虽冷,唇舌却很热,吻起来像尝花露似——啊,他在想什么鬼!「我之
所以——这么做,是要帮你止、止咳。」
「止咳?」天底下哪有这种止法?
「我本尊是银杏树,银杏能治哮喘止咳,你现在不是觉得好多了吗。」
静了静——的确,胸口不再疼痛。「是没错,但你的手又在做什么?」
「我的手?」疑问浮上脸,不解的目光随他下移,这才发现手不知哪时滑进人家薄衫里按在胸侧。「
这、那、这是——」赶紧收回。
「你常用这方法替人——治病?」
「当然不!」公孙白跳起来,辩驳:「谁没事会乱亲人渡气来着。」说这话的人俨然忘了自己刚才的
举动。
这答复让滕洛书满意地笑了。「这么说我第一个了?」
「废话!」懊恼抓头。「我是失心疯还是大笨蛋,干嘛帮你——」双眼不由自主瞄回甫吻过的唇——
那吻滋味真好——「啊,我在想什么,啊啊——」惨叫连连!
他是雄株银杏树精,竟然吻了一个凡间男子,啊啊——
滕洛书看他抓头踱步外加自言自语,好笑在心里。「依你方才所言,你本身就是一味药了?」
收回心神装正经。「嗯,咳,当然。再加上千年道行,我的药性自然比其它不成气候的银杏来得有效
。」说到最后,他骄傲地挺起胸膛。「哼哼,凭我的道行,随便一片枝叶也能发挥功效。」愈说愈得意。
「真的很有效,有如仙丹妙药。」赞美中添了点权谋。
「哈哈哈!」公孙白仰天长笑,就连屋外本尊也感染到元神的得意婆娑起舞。
「那我以后再犯哮喘你也会这么帮我治了?」
得意到只差没鼻子朝天的公孙白想也不想便在豪爽笑声中应答:「哈哈哈哈……这是当然——咦?」
他刚说了什么?
「那在下就先谢过了。」
「啊?」什么什么?
公孙白大步踱向方止咳,双颊因吻仍呈艳丽绯色的滕洛书——
不对不对!现在不是看呆的峙候!「我告诉你,刚只是误会,我只是又被你的咳嗽声惹得心烦,只是
想要你住口、让你好过一点才又渡气给你,这样你才能再弹筝唱曲儿给我听,就只是这样而已。」
滕洛书抬手顺顺他顶上抓乱的散发。「我知道。」相应的嗓音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