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轿帘落下,包拯才忽然反应过来,那一行人骑马过去的方向,仿佛是皇宫那边?
不提君臣二人朝堂相见,一个做贼心虚,一个浑然不觉,既醉那边送走赵祯后直接一觉睡到了中午,她平时起得就不早,一夜体力消耗后更加懒怠,两个小丫鬟服侍她起床梳头,朝食都是汴京街上卖的,胜在花样多,既醉雨露均沾,每样都尝了一点。
正消着食,外间有小丫鬟慌里慌张来报,说外面来了一位公公,指名道姓要见夫人。
赵祯给既醉准备的这处宅邸是用来临时居住的,加上既醉名义上是寡居别府,所以府邸里压根就没雇男仆,连厨房里的红案师傅都是厨娘,府里的丫鬟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八岁,虽然知道自家夫人是贵人外宅,也没经过这样的事,活生生像是被大房遣奴上门,一时间都很慌张。
既醉倒是不在意,她没挪窝,朝食都没吃饱,又不是皇后上门,一个宫里内侍而已,随意摆手道:“让人进来。”
身为刘后身边的总管太监,郭槐在许多正经妃嫔那儿都是高高在上的,每每去传达太后的旨意,地位再高的妃子都要向他低头,远的不说,就是宫里最得宠的庞妃,当初能进宫,也是因为太师求到了他郭槐门前,他在太后面前说了庞妃的好话,才有了这几年圣恩。
郭槐这次上门自然也是奉了刘后的旨,他满以为自己报了名头,那上不得台面的外宅妇人会惊惧来迎,他都想好了自己要怎么替太后敲打一二,不料那妇人竟让他进门去见,甚至见了他都不起身,仿佛个正经主子一样施施然坐着,手里还拿着个勺子。
郭槐又惊又怒,惊的自然是这妇人相貌实在出众,举止虽然妖娆轻浮,但郭槐也是半个男人,知道男人大多就喜欢妖娆轻浮的女人,怒的是这妇人瞥他一眼,就像是见到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收回视线,还毫不遮掩地捂住了鼻子!
太监那处失了关合,身上常有尿骚气,就算用再名贵的香料遮盖也掩不住,郭槐平日里侍候的是上了年纪五感不灵敏的太后自然无碍,但他一早上奉旨出宫,轿子里颠簸许久,又没处更衣,身上的气味自然散发出来,换成旁人,就算是朝廷重臣也不会在这上头给郭槐难堪,但既醉就是这么明目张胆地嫌弃他。
郭槐怒极反笑,呵斥一声,“秦氏!太后已经知道你的事,你不守妇道,狐媚惑君,念在官家疼爱你,着奴婢来带你进宫,进宫后你要安分守己!不可再行惑主之事!”
这话自然是经过郭槐的加工,事实上刘后知道既醉的事之后反而很高兴,想着从既醉这边下手,先把赵祯贪恋美色的名声坐实再说,到时候人进了宫,是交给公主出气,还是揉圆搓扁,不都是她这个做太后的说了算?
既醉朝食是吃不下去了,她捂着鼻子闷闷地道:“快把他拉走。”
小丫鬟们哪里敢去拉宫里来的公公,倒是郭槐怒上心头,不止不走,还上前了几步,准备说什么,既醉屏住了呼吸,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抄起桌上最大的一只汤碗,朝着郭槐的头砸了过去。
那只汤碗里盛放的是鸡汤,连带着一只既醉都没下嘴的整鸡,汤碗很大很重,郭槐挨了一下子后终于乖了,整个人向后仰躺下去,既醉从他身上跨了过去,直到离开用朝食的隔花厅,她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小丫鬟们都吓得战战兢兢,既醉倒是不怕,让人把昏迷的郭槐捆起来,跟着郭槐来的还有两个小内侍,正在门房那儿喝茶,既醉在府里转悠了一圈,忽然有些生气地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头子。
赵祯每次出宫来找她倒是顺当,她想找赵祯,偏是半个法子都没有。
不远处的树上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既醉抬起头,树高枝叶茂盛,落下的树影都大得遮盖了半个院子,她还没注意到树上落了个人,那人坐在一丛茂盛树杈上,穿着华丽衣袍,手里握着酒瓶,脸上泛着酒红,竟是个十分惹眼的俊美少年。
既醉问他,“你在我家树上做什么?”
少年不答这个问题,只是道:“皇帝很喜欢你吗?我看他的妃子都关在宫里,我来了一个月,都没看他去一趟,倒是经常跑出宫来和你相会。”
既醉又问他,“你见过宫里的妃子?她们长什么样子,有没有我漂亮?”
少年喝了一口酒,俊美容颜上露出几分讥嘲,目光却是在既醉脸上转了一圈,淡淡道:“他有十来个,大概是十来个有名分的妃子吧,最漂亮的是庞妃,最普通的是皇后,都比你差得远。”
既醉嘴角弯了弯,语气也温柔了几分,说道:“你既然能进宫去,能不能帮我给他带个信?”
“你似乎误会了,”少年冷笑一声,“我可不是公子王孙,我是夜里飞进皇宫的大盗,你还要我替你带信吗?”
既醉眉眼弯弯,抬着头的样子不似三十来岁的美妇人,反倒有些清澈的少女灵动,“要!你告诉他,下了朝立刻过来,不然我就要死了。”
少年冷漠道:“白日入宫禁,你是要我死?”
既醉笑眼带媚,柔声说道:“你不想帮我的话,刚才就不会出声了,快去吧,他要是让人抓你,你就说是我弟弟。”
少年把酒瓶里最后一口酒喝完,华服一掠而过,宛若飞鸟滑向云端。
既醉收回视线,见几个小丫鬟还在慌张,笑道:“别害怕,他是朝着皇宫的方向去的。”
有个平时替既醉梳头的小丫鬟紧张地说道:“娘子,可是官家真的会来吗?那是太后的人啊!”
既醉想了想,说道:“他要是不来的话,你说我跟着那个大盗走怎么样?”
小丫鬟们都呆住了,仿佛不敢相信这话是既醉说出来的。
既醉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良心,砸吧了一下狐狸嘴,可是大盗弟弟真的好可爱哦。
让既醉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遗憾的是,赵祯得到报信之后压根没有多问一句,就迅速地赶了过来,他甚至还穿着上朝时的龙袍,急匆匆赶来的清俊青年一身龙袍耀目,冠带飞扬,朝着她大步而来,仿佛眼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既醉顿时收起了那点狐狸肠子,整个狐狸都像是泡在汤里飘乎乎的,很有一点虚荣满足感。
被帝王男色惊艳过后,既醉收敛了一下快乐的心情,抿起嘴巴,几个小丫鬟先前已经把郭槐抬到了院子里,既醉抬脚踢了踢郭槐,委委屈屈地看着赵祯,眼睛里都带上了泪光。
“陛下平日来找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今日拿下这个无礼之徒,妾才发觉竟然求助无门!可以想见,日后陛下抛弃了妾,妾就是哭瞎了眼也再寻不见陛下的!”
她说着,倒是真觉得委屈起来,又踢了一脚郭槐。
赵祯被她哭得慌乱,连忙上前握住了既醉的手,“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刚才有个江湖人来报信,我立刻就来了!这郭槐是母后身边的太监,他怎敢对你无礼……”
既醉哭得更大声了,气得都蹦跳起来,“他进来就骂我,还对着我撒尿了!”
赵祯大惊失色,看向几个丫鬟,丫鬟又不是宫侍,还都是一群没嫁人的小姑娘,只是和既醉一起闻见了郭槐身上的尿骚气,这会儿纷纷点头,又急又怕地应声。
“是啊,这个公公确实撒尿了。”
“他身上这会儿还骚着,他对夫人很是无礼,夫人是为了自保才砸他的!”
“对对,夫人都说不要靠近了,他还要走过来,可吓人了。”
“他还骂夫人不守妇道!”
赵祯惊怒交加,郭槐在他面前只是一个低微老奴,虽然有小妃嫔抱怨过郭槐跋扈,但他也没有多想,不料今日这老奴竟然敢欺辱他的爱妃!
赵祯深吸一口气,探手向后,身后的护卫展昭略微犹豫,还是将佩剑拔出,双手递上。
赵祯提剑上前,先是一脚把郭槐踹得正面朝上,见他果然胫衣潮湿,更是怒不可遏,随后巨阙剑落,直接将这老奴一剑穿心。
第8章 天子贵妃(8)
郭槐死得无足轻重。
赵祯眼里只有哭得可怜的既醉,他万般怜爱地把人抱在怀里,安慰了好半天,连两个孩子都关心了一会儿,要不是年纪对不上,还真有几分慈父感。
展昭昨日宫里当值,按理是要到下了早朝才能轮班,赵祯刚接到消息就匆忙出宫,身为御前带刀护卫,展昭当然得跟去,只是他事前并不知道官家急忙离宫是为了养在宫外的美人,还是内侍胆敢调戏天子爱妾这样的私隐,饶是展昭历经江湖沧桑,也见惯官场龌龊,这会儿还是有些尴尬。
大部分人哭起来都是不好看的,梨花带雨多半是半表演性质,既醉哭起来是狐狸的那种嘤嘤声,整个人抽抽噎噎着,一看就是受了极大委屈,都不在意自己哭得好不好看,反正就是委屈得很。
赵祯又是心疼又是心软,他时常遇到宫妃哭泣,哪个宫妃有了对他哭诉的机会能把自己哭成这样的?本是揪着自己衣领哭的,把龙袍都哭得湿透,用他衣裳擦脸,还要怪纹绣擦得脸疼,又锤他胸口几下。
这对女人来说未免矫揉造作,对男人刚刚好,别提是赵祯这样温香软玉抱满怀的男人,就算是跟着他来的禁军护卫,也都觉得脸热,展昭更是一早别过了头,仔细观察天上有没有刺客。
哄了许久,既醉才不哭了,只是鼻子红红,嘴巴红红,先前化的妆容也都胡乱得很,粉黛都混成了一团,赵祯见了,忍不住笑,“这啼妆别具一格。”
既醉抽噎了几声,就要从赵祯怀里挣脱出来,赵祯忙道:“好了好了,不说了。郭槐贼子惯会蛊惑母后,待会儿朕把他尸首带回去让母后看,否则恐怕母后不信,等母后看过,定把这贼子尸身处以凌迟,替娘子出气。”
既醉哭着,又有些好奇地问,“什么是凌迟?”
赵祯哑然,一时不好向既醉解释这种血腥的刑罚,倒是展昭若有所思,今日官家在早朝时提出来的凌迟刑罚,第一刀竟然是要用在内侍身上吗?
赵祯没有糊弄既醉,只是试探性地说了些鞭尸分尸之类的话,见既醉脸上只有好奇没有惊惧,才松了一口气,把凌迟之刑讲解给既醉听。
凌迟之刑虽然早有记载,却是从未入过朝廷处罚犯人的常刑,赵祯少时读书便对这种将人百千刀活剐的私刑有些猎奇的印象深刻,那时从未想过有用上的一天,直到这些日子听闻了各地人祭之事,昨日从既醉这儿得了灵感,考虑了很久,今天早朝时便对文武百官提出了此事。
将活人杀死用于祭拜鬼神,此等暴行各地屡禁不止,量刑太轻,代价太低。赵祯决定新立法案,举凡行人祭者,自主事者以下全部处凌迟酷刑,也就是俗称的活剐,分别以十刀剐死,百刀剐死,千刀剐死,为刑罚轻重,以暴行制止暴行,此为赵祯对百姓的“仁”。
当时早朝上一片寂静无声,连包拯这个一贯主张重刑的人都久久不言。
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指的就是官府处刑以斩首为极刑,就像前些日子斩首的陈世美,虽然死前遭遇了极大的震惊和惶恐,叫嚷得声嘶力竭,可刀子落下,眼睛一闭,人也就没了。所谓凌迟便是千刀万剐,这令单纯的死刑本身附加了极大的痛苦,也远比斩首示众更具威慑性。
既醉听着,不时点点头,但想了想,还是说道:“陛下既然想用凌迟来震慑人祭之事,就不要用在其他的事上,否则后世滥用酷刑,岂不是要把陛下的名声带累了。”
赵祯很是遗憾,又觉得娘子贴心为他考虑,有些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决定事后把郭槐烧掉,骨灰扬掉,也就罢了。
今日的事给赵祯提了个醒,他给既醉留了一块可以直入宫禁的令牌,令牌可以通过巡逻的禁军守卫送到他面前,有话可以带给他,下次再遇到事情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求助无门,既醉等了许久也没等到赵祯询问那个替她带话的大盗少年,不由有些纳闷,赵祯完全不在意这个?
赵祯确实没注意到,他只见到一道极快的残影,报信的是一块写了字的飞蝗石,也就是江湖人用来偷袭砸人的暗器,没有亲眼见到那少年不输与展昭的俊美容颜,又被既醉哭得乱了心神,压根想不起来这事了。他倒是还记得展昭,不过展昭非常懂事,全程安静,想来娘子并没有注意他。
两人各怀心思,既醉顶着个花狐狸脸一直送赵祯到门口,先前躲在门房里的两个小内侍不得不抬着郭槐的尸体跟上,三人来时耀武扬威,走得凄凄惨惨。
既醉哪里能不注意到展昭那等惊艳俊容,她靠在赵祯怀里哭的时候就用余光打量展昭许久了,只是可惜她受伤太重,要靠着赵祯的龙气过活,红杏出墙这事一旦做了,没有不透风的墙,为了一两个优质的男人放弃一整片江山,她又不是傻狐狸。
美男子嘛,看看就成了,夜里蜡烛一吹,蹭着龙气,那都一样的。
既醉悻悻地想着,擦了擦从嘴角流下的泪水,吩咐小丫鬟再去买一份八珍鸡,要汴京白矾楼最好的厨子现做的,美食美色,总要吃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