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家没掺和当初的事,可辛家掺和了,他们俩家刚做了亲家,还有别的同乡故旧牵扯其中,总得掂量掂量。
是以,不出意外,今日的阎尚书倒戈了。
同样反对的还有张文华。
“宁国夫人冒死救下太子殿下,又细心抚育皇次子,德行兼备,朝野皆知。”张文华不动声色地定论,“再说了,陛下慧眼如炬,怎会错识忠臣呢?”
这话一出,大家都偃旗息鼓了。
杨首辅是托孤之臣,程丹若也是,抨击谁都是对先帝的指责和怀疑。
尸骨未寒,岂能这般大逆不道?
当然是合力糊弄过去。
“误会,都是误会。”
“圣人英明。”
“先帝慧眼,从未出错。”
群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带过了这一场风波。
无人注意那卑微的内侍,伏在地上轻轻出了口气。
他叫永年,是直殿监的小火者,十岁净身入宫,在宫里已经十多年了,因为银钱全都送回家抚养弟妹,无钱打点,一直都是最低等的内侍。
那年,也是这样的一个冬天,他在御花园扫雪,不小心跌了跤,摔进雪堆里,没一会儿人就麻了。
相熟的宦官把他拖回屋里,却不知怎么办,这时候,一个叫李有义的小太监找了过来,说程姑姑让他转告一个治疗冻伤的法子。
见他正好冻得脸色发青,立马就说烧热水兑温,把他抬进去泡一会儿。
他就是这么捡回了一条命。
“这钱是程姑姑赏我的,她是个善心人,我也不图她银子,你拿去喝药。”李有义是李太监的干儿子,不缺钱,随手就丢给了他。
他千恩万谢,心里下定决心要报答,可没想到紧接着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
也是巧,有个同乡姐姐是宫人,听说他病了,帮他去安乐堂讨了药,一连喝了两三天,竟慢慢好了。
永年记住了他们的恩典,可同乡姐姐得罪贵人,早早死了,李有义又不记得他这小人物,不需要报答,程姑姑更是出宫嫁人,了无音讯。
一晃十多年过去,程姑姑变成了宁国夫人。
他终于报答了她的恩情,虽然她不知道。
但永年很满足。
好人应该有好报,假如她能留在宫里,今后应该就有更多像他一样的人,能侥幸活下来。
第557章 楼中人
程丹若完全不记得吩咐过李有义, 让他去直殿监教怎么救冻伤的事了。
乍然听闻此事,她意外至极, 忙问满太监:“他人呢?没事吧?”
“受了点伤, 旁的没什么。”满太监察言观色,“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他得罪了首辅,以后日子怕是难过。”程丹若想了想, 客气道, “能不能劳驾公公,将此人安排到承华宫?”
承华宫死过不少人, 岗位一直有空缺, 塞个人不起眼。
满太监笑道:“夫人开了口, 就算是乾阳宫也不成问题。”
“乾阳宫是天子居所, 伺候的人当然要再三甄选, 岂能为我一己私心破例。”她笑笑,“承华宫就挺好的。”
齐王没了,可养老, 齐王长大, 安稳地养老。
“夫人清正持己,奴婢佩服。”满太监一口答应, 保证让永年活着到承华宫。
程丹若暂且放心,思忖道:“不知朝臣可商量妥当,几时举行登基大典?”
“正在商量, 估摸着也要十来日。”满太监问,“夫人有何吩咐?”
“殿下年幼,总要人提前教一教才好。”她思索片时, 说道,“我去寻皇贵妃娘娘, 这里就劳烦公公看护了。”
满太监迫切地想和太子混个脸熟,满口答应:“夫人放心,殿下掉一根头发,你唯老奴是问。”
程丹若笑了:“我自然相信公公的忠心。”
她打开怀表看了眼,时候不早,遂不再耽搁,尽快赶去了永安宫。
恭妃刚从坤月宫哭临回来,嗓音沙哑,容色疲倦,强打起精神见她:“姐姐。”
“娘娘怎么了?”
荣儿道:“道是头疼。”
“娘娘身体原就没好,这两日事务繁杂,千万保重才好。”程丹若叮嘱,“宫务都可交给尚宫做,无论如何,娘娘都不能在殿下继位前倒下。”
恭妃勉强点了点头:“我知道,姐姐怎么来了?”
“殿下离登基没几日了,得教他一些事才好,他如今怕是连首辅、内阁都弄不清楚,届时有个什么事,答不上来可怎么办?”程丹若道,“也不能总叫薛尚书进宫,礼部事多着呢。”
恭妃问:“那该怎么办?”
程丹若道:“娘娘知道王厚文吗?”
恭妃揉揉太阳穴,仔细回忆:“王阁老?”后妃对朝臣很陌生,但归宗大议波及内外,支持派的王阁老没少被人提及,她在深宫亦有耳闻。
“不错,王阁老曾任礼部尚书,他有个孙女与我同一年入宫,少有才名,如今位任尚仪局典籍,您看,请她到殿下身边教导礼仪,如何?”程丹若问。
恭妃对王咏絮有点印象:“是很擅长诗文的那位女官?”
“应该没错,同我这样愚笨的人不同,从前陛下曾多次赞誉过王典籍的诗作,说她有咏絮之才。”程丹若笑笑,似不经意道,“彼时,我心里不知多么羡慕,可惜才疏学浅,一首诗都没写成过。”
其实,无论她怎么说,恭妃最终都会答应。
因为她没有更好的办法。
但程丹若多添了后面的一句话,恭妃心里就蓦地舒服了许多:原来,你也有不擅长的事,你也有羡慕的人,你也是一个凡人。
感觉反而亲近了。
“是吗?”恭妃笑了,“那可再好不过,尚书的孙女,一定不差。”
程丹若道:“娘娘既然首肯,我便亲自去请,她毕竟是名门之后,不可怠慢。”
“应该的。”恭妃点点头,主动道,“荣儿,你去库房找找,寻件合适的赏赐送去。”
荣儿道:“王典籍既然擅长诗文,就送些笔墨如何?”
“就这么办。”
于是,程丹若又等了会儿,荣儿翻找出一个象牙笔洗,算是恭妃的库藏中最名贵又清雅的了,遂带上作为礼物。
王咏絮在宫中的藏书楼。
小楼建在东北角,离景阳宫很近,平日除了好读书的妃嫔,只有女官会来,属于冷衙门中的冷衙门。
王尚书致仕后,她就一直在这里管经籍图书,不问外事。
程丹若进宫数月,一次都没见过她,可见她闭门隐居的决心。
雪落纷纷。
她推开藏书楼的门,被里头的冷气冻得一哆嗦。
书楼是木质,里头都是纸张,不能点火,这大冷天的没有炉子取暖,有多冷可想而知。
“絮娘。”程丹若裹紧了斗篷,直接喊人,“我来寻你了。”
“谁大呼小叫的,没规矩。”王咏絮自楼上探出头,眯眼往下看,没认出来,又掏出一副水晶眼镜戴上,这才看真切了,“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程丹若道,“你下来,我们出去说话,这太冷了。”
“你等等。”楼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不多时,楼梯咯吱作响,王咏絮小心翼翼地爬下了楼,哆哆嗦嗦道,“快,我们去茶炉房坐着。”
程丹若:“……我还以为你不怕冷呢。”
“我在楼上铺了被褥,两个汤婆子。”王咏絮裹紧观音兜,带她到楼外的茶炉房小坐。
茶炉房点着炉子,暖和许多,还有两三样糕点吊在梁下的竹篮,被炉子的水蒸气持续温着,不止是热的,还软乎。
“你怎么记起我来了?”王咏絮看看她,“这时候来看我,总不是一时兴起。”
程丹若道:“我想请你到太子身边,教他些礼仪常识。”
王咏絮一口回绝:“我不去。”
“为何?”
“如今我的日子很清净,不想再惹麻烦上身。”她道,“你另请高明吧。”
“你要是真想隐居,我不会为难你,可机会难得——我不是说在太子身边机会难得。”程丹若耐心解释,“你六哥为文华殿中书舍人,去了乾阳宫,你们兄妹就能见见面。”
这果然戳中了王咏絮。
她已许久不见家人,十分挂念母亲和祖父,犹豫道:“要待多久?”
“你若想久留,多教些日子也可,不想久留,待太子登基就罢。”程丹若允诺。
王咏絮看向她的脸孔,这位少女时相识的故交麻衣孝髻,同记忆中一般无二,仿佛未曾受到时光的摧残……不,准确地说,坎坷的经历叫她过早成熟了,她只是十年没有变化。
与之相反的是她,天真的闺阁少女,终究长大了。
“为什么帮我?”王咏絮问,“你想我替你做什么呢?”
程丹若道:“昔年承蒙大宗伯青眼,我很感激,不过报答一二,不需要你替我做什么,你尽管放心。”
王咏絮奇怪:“你胡说什么,分明是你先救了我。”
程丹若早忘了,笑笑道:“总是有些人情在的,你也可以当我是在提前拉拢你六哥。”
王六还很年轻,又才华横溢,假如他来年高中,他们再走动起来,朝中许能多一盟友,何乐而不为。
“去吗?”她问王咏絮,“你读了万卷书,总不能埋于故纸堆,该有用武之地才是。”
王咏絮咬住嘴唇。
她真的甘心“隐居”在藏书楼吗?当然不,王三娘最爱出风头了,最喜欢旁人夸赞她,一直都想做出番成绩。她想闲言碎语的亲戚闭嘴,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王家的耻辱,她也能光耀王家门楣。
——可这都是少女时的幻想。
十年深宫,早已忘记初心,她无法遗忘故人濒死的痛哭,也忘不掉杖杀后拖曳的血迹。
“我……”她迟疑了。
程丹若看了她眼,倏而道:“絮娘,你觉得今日的天气如何?”
“天气?”王咏絮望向窗外,铅灰色的云层笼罩宫廷,细碎的雪花绵延,“今天好像格外冷。”
“这是难得的好天气。”程丹若道,“出来走走吧,快出太阳了。”
好天气?王咏絮又探头瞅了眼,不能理解此言何意,可莫名有些相信。
或许,是该出去走走了。
读了万卷书,该行万里路。她鼓励自己,只为见见六哥也好。
“好吧。”她清清嗓,扶住滑落的玳瑁眼镜,“我答应你。”
程丹若忍俊不禁:“这眼镜还挺适合你的。”
“挂得耳朵可疼了,还容易掉,想换个架耳朵的,宫里又寻不着。”王咏絮摸摸勒红的耳朵,干脆摘下来不戴了,“走吧,这儿太冷,乾阳宫烧暖阁没有?”
“烧了。”程丹若也待不住,起身道,“不过,先去永安宫。”
“好,听你的。”王咏絮呵口气,嘴边白雾缭绕,“今年真冷啊,你不冷吗?”
程丹若拢住袖子:“还好。”
从昨天开始,她的世界就是晴空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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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丹若带王咏絮去了永安宫,就把她留在那里了。她让恭妃把人介绍给太子:“这是娘娘的心意,总该让殿下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