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说了些社交场的废话,这才端茶送客。
程丹若没起身送,慢慢啜茶梳理思绪,片刻后,道:“叫爱娘来。”
玛瑙忙去叫人。
金爱很快就到了,有模有样地施礼:“夫人万福。”
程丹若笑了,搂她坐到身边:“学得不错。”
“都是蕊姑姑教得好。”金爱规矩地并拢膝盖,一副小家碧玉的乖巧,“不知夫人找我,有什么吩咐吗?”
程丹若问:“我收了赤硕的堂妹赤韶做干女儿,你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金爱不假思索,“您想分化赤江,捧一个新的土酋上位代替。”
又有点兴奋,“是个女人啊?”
“是个女孩,比你大两岁。”程丹若说,“她长在山里,为人单纯,这次是跟姑姑来的。”
她看着机灵的金爱,笑盈盈道,“你们岁数差不多,以后不妨多接触接触,一块儿读书。”
金爱眨眨眼:她爹是新上任的西席,赤韶是干女儿,她爹给上课……单纯、多接触接触……懂了!
“爱娘明白了。”金爱说,“我会找赤韶,嗯,赤韶姐姐玩的。”
“夕安抚使家的小儿子也要留下,他比你大一岁。”程丹若说,“我也答应了。”
金爱又眨巴眼睛:她爹说过,夕安抚使家的太太是赤江的女儿,就是表兄,哦,表姐弟咯?
“夫人是要撮合他们吗?”她问。
程丹若道:“你懂得这么多,怎么不一块儿猜了。”
“走街串巷多了,不就是那回事儿嘛。”金爱严肃地说,“但这事非同小可,没有夫人发话,爱娘不敢妄动。”
程丹若颔首,叮嘱道:“多余的不必做,赤韶初来乍到,必然心怀忐忑,你们安心读书才最要紧,明白吗?”
金爱大力点头:“明白。”
“下去吧。”程丹若松开她,“事情办得好,奖你两套新衣裳。”
金爱脆生生道:“欸!”
她步履轻快地离开了正厅,心如飞燕:爹啊爹,你生不逢时,想做荀彧孔明都没戏了,但我做个辛宪英还有希望。
金家还得靠我光宗耀祖啊。
第331章 至永宁
程丹若收了赤韶为义女的消息, 很快传到了许多人耳中。再一打听,不止是赤韶一个, 夕照安抚使的幼子也在这儿, 就住在府衙。
这消息好比石子投湖,引发一连串的涟漪。
初始,四大寨子难免疑惑, 不是说打赤江吗?怎么反倒收了个义女?
再仔细一想, 夕照出兵了啊,赤江有个女儿嫁到那边去了, 这不就是吞并么!
懂了, 夕照投向了大夏, 表忠心呢。
夕显贵是出了名的贼, 啧, 姜还是老的辣啊。
只有赤韶懵懵懂懂,不大乐意地被留下了。幸亏还有金爱作伴,两个女孩子都是活泼的性格, 一块挨训几次, 立马结下了友谊。
夜里,赤韶不肯去后宅, 和金爱挤一张床睡觉。
待了几天,她慢慢熟悉了环境,总算搞明白程丹若是贵州最大的官的老婆, 她丈夫还在打赤江!
这种滋味真是复杂莫名,夜里怎么都睡不着觉。
“爱娘,我听夫人的话, 是不是就不用打我们寨子了?”她惴惴不安地问。
“不是这么回事儿。”金爱麻溜地铺好被子,和小姐妹钻一个被窝, “我和你这么说,你堂哥他杀了你叔叔,自己当头领,这事儿做得不对,他心虚,怕大夏追究他的责任,不让他当,所以才造反的。”
她理直气壮地说,“他造反,朝廷肯定要打他啊。”
可赤韶说:“二叔死了活该,他可坏了,阿公都不喜欢他。”
金爱卡了卡,但很快反应过来,复述父亲的讲解:“坏也不能就这么杀了,不合规矩,万一以后人家都这么做怎么办?你们寨子里有人犯了错,也是随随便便就能杀了的吗?”
“那不行。”赤韶说,“阿公和长老们商量过才能杀。”
“这就对了,不管你二叔多坏,他都是朝廷封的官,你们觉得他不好,可以告状啊,比如巡抚,他是贵州最大的官,朝廷知道了他犯错,就会让他走人,换一个好官。”
金爱滔滔不绝,“杀了就不对,若他当时醒悟,也就罢了,偏偏造反,你说这不是带累赤江其他寨子吗?”
赤韶咬住嘴唇,不知该如何反驳。
“夫人收你做女儿,就是给赤江一条出路。”金爱语重心长地说,“你看,你做了夫人的女儿,官兵肯定不会杀你们寨子的人了。”
“真的吗?”赤韶将信将疑。
“不然呢。”金爱说,“你也看到了,程夫人是个好人,还给别的寨子的人看病送药,她就是觉得你们太冤枉,才决定帮帮你们的。”
金爱能言善道,又受过父亲指点,更是歪打正着说对了程丹若的本意,是以每句话都格外有说服力。
而青春期的小姑娘最信同龄人的话,赤韶左思右想,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慢慢也就信了几分。
“那我该怎么办?”她问。
金爱踢踢被子,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听话肯定没错。”
赤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
程丹若招募一个军师,爹还没显出本事,闺女就立了一大功。她不吝奖赏,送了她两套新衣裳并一个金跳脱。
跳脱就是臂钏,又叫缠臂金,类似后世的多层手镯,可调节尺寸。
金爱毕竟是女孩子,当然爱漂亮,马上就给戴上。不过戴了两天,却拿剪子把金跳脱剪断,把六七层的镯子一分为二,每个三层左右。
另一只,她分给了赤韶。
“朋友之间,苟富贵,不相忘。”金爱说,“分你一半。”
赤韶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愣了半天,却很爽快地把镯子戴上了。
然后……两人都被镯子锋锐的边缘割了手。
梅蕊好气又好笑:“两位姑娘,这镯子还是交给我吧,我叫人重新打过。”
“多谢蕊姑姑。”金爱嘴甜,“麻烦蕊姑姑了。”
梅蕊笑笑:“这算什么,可别再把自己伤了。”
“嗯嗯,一定。”金爱做鹌鹑状。
梅蕊带着镯子走了,办事前,先向程丹若回禀一遍。
程丹若听完就笑,翻出一对红宝石耳坠:“改一改,做成两只手镯吧,光秃秃的镯子可不好看。”
“是。”梅蕊请示,“爱姑娘和韶姑娘……”
程丹若道:“我要出趟门,这段时间你看紧点,准她们在衙门里玩,但不许出门去。”
“是。”
眼见金爱和赤韶处得好,程丹若放心不少,准备开始招抚计划。
她找来鲁郎中,单刀直入:“陛下指派你来贵州,原是因为韦自行不善后勤,如今此处不缺人手,身为职方司郎中,阁下可甘心一直如此?”
鲁郎中当然不想。
在后方做后勤,安全是安全,功劳全看主将。打赢了分一点残羹冷炙,打输了自己就要被推出去当替罪羊,搁谁不憋屈?
他已经在职方司待得够久了,不想一辈子画舆图。
遂不多言,拱手道:“夫人有何吩咐?”
“我收赤韶为义女的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她言简意赅,“我要你带一队兵马,劝降各寨。只要他们能俯首投降,可戴罪立功。”
鲁郎中肃然道:“下官领命。”又问,“韶姑娘可会同去?”
“她还是留在安顺为好。”程丹若说,“我会安排夕照的人跟你去,赤香有几个陪嫁,都是赤江出来的人,再加上夕照的同知,应该够了。”
安抚使司的一把手是安抚使,也就是土司夕显贵,二把手就是同知,也是夕照的土著,多为世袭。
两家既是姻亲,必然认得双方的身份。
鲁郎中低头思忖,少顷,点点头:“下官明白了。”
“夕照的人有小心思,不用管。”程丹若道,“只要能尽快稳定下来就好。”
“是。”
程丹若想想,又道:“路上打听一下冯将军的下落。这么久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古怪得紧。”
鲁郎中依旧应承。
“去吧。”程丹若叮嘱,“万事小心。”
“是。”
鲁郎中躬身,以比过去更恭敬的姿态退出了大厅。
--
谢玄英又回到了永宁。
没办法,离得近的寨子都打完了,叛军撤到了安南附近。周边的防区形成,想再搞一次夜半偷袭,就没那么容易了。
至于赤江剩下的寨子,太深入,战线拉得太长,容易被堵,只能先丢着不管。
接下来就是等。
赤江被活生生剁掉臂膀,正是弱小的时候,他不信黑、白二氏不下手。
当然,等待的过程中也有很多事要做,比如重整队伍,治疗伤员,劝降俘虏。
是的,他把七个寨子的寨主和青壮充作俘虏带走了。不然也不放心撤离,剩下的老人孩子心有顾忌,不足为惧。
在林子里钻了大半个月,他回到永宁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洗个澡,睡个觉。
温水冲过头顶,霎时清爽。
他拿瓢浇了十来次,才觉得身上没那么黏糊了。
又拿了块香皂,头发连身体一块儿用了。这事搁在一个月前他都不会干,可荒山野岭露宿得久了,也就顾不得讲究,方便为要。
再浇半桶水清洗沫子。
水声中,隐约传来轻轻的步音。
他动作一顿,侧耳细听,外头的沉沉的脚步声,铠甲摩擦的金石声。
谢玄英微微扬起眉梢,疲惫消失无踪,继续冲澡。
水花四溅。
他舀起一瓢水,瞥了眼柜子,又倒在了自己头上。
水流过肌肉,顺着脊背滴落在地。
“出来。”他弯起唇角,“偷偷摸摸的干什么?”
“突击检查。”程丹若从柜子后头走出来,从头到脚扫了他两遍。一个多月说长不算长,说短不算短,他的脸型没改变多少,眼下却青黑,胡髭微青,居然添了几分成熟。
改变最多的还是躯体,红肿和伤口一丝丝、一道道,不严重,但触目惊心。
“你受伤了。”她蹙起眉梢。
她悄无声息地潜进来,谢玄英就猜到了,肯定怕他有所隐瞒:“小伤。”
“伤小,没养好,都泛红了。”程丹若检查伤口,“痒不痒?”
“还好。”怕她恼,他竭力解释,“一直穿甲没法子。”
“这个呢?”她抚摸他脖颈的红肿,“被虫咬了?”
“大概吧。”谢玄英感觉到她手指的温度,轻柔地抚摸过皮肤,整个人都因此而温暖,“这个不痒。”
程丹若又检查了会儿,确认都是小问题,才掏出药瓶:“别动,擦药。”
谢玄英左右看看,抄了个圆凳坐下,方便她上药。
程丹若首先处理了发炎的伤口,消毒的消毒,抹药膏的抹药膏,处理完才让他穿好衣服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