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英好不容易忍到正事办完,哪肯放她,张开手臂就要搂人入怀。
程丹若一巴掌拍开他:“我还没洗澡呢,脏兮兮的,碰到伤口感染怎么办?”
卫生健康问题素来没得商量,谢玄英只好松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口中却轻轻责备:“你过来也太危险了。”
“听说你回了永宁,我才来的,何况我有事。”程丹若重新叫人打热水,她为了来永宁,没少爬上爬下,蹭一身的土。
柏木送水过来,识趣地放下就走,谢玄英挽起袖口,帮她倒进水盆:“有什么事非要你亲自出马?”
程丹若道:“我收了赤硕的堂妹当女儿。”
谢玄英:“?”
他震惊地看着她,脑海中飞快捋清了脉络:“你的意思是……”
“对,恭喜你,当爹了。”程丹若故意玩笑,“开不开心?”
谢玄英好气又好笑:“若若。”
“漂亮健康的一个小姑娘。”她慢条斯理地说,“天真了点,闹不清楚状况,但问题不大,这孩子一看就能活很久。”
他沾水调试水温,思索道:“扶得起来吗?”
“无所谓,夕显贵派了小儿子跟着,两人就差一岁。”程丹若解开衣带,脱衣服洗澡,“今天我带了五千多人,三千是他们家的,两千是新兵。”
谢玄英心底立即踏实:“好极了。”
他忍不住望向她,“你什么时候想好的?我走的时候,你可一句都没露。”
“到安顺想的。”程丹若推他出去,“给我看门。”
谢玄英返身把门栓插上,道:“我给你舀水吧,你自己弄怪累的。”
战争期间条件有限,这儿没浴桶,就木盆和水瓢。程丹若试了试分量,确实怪沉的,但口中道:“弄湿你衣服怎么办?”
“这有什么,一会儿就干了。”他接过水瓢,舀了热水,徐徐往她身上淋。
刚开始,程丹若还有点不自在,可谢玄英认认真真当工具人,毫无绮思,反倒让她一下放开了。
“背上多冲点。”她放开抱住自己的手臂,拨开颈后碎发,“有点痒,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被蚊子叮了。”
谢玄英摸摸她肩胛骨的红点:“这个吗?是被咬了。”
“香皂呢,给我抹点。”
“好。”
茉莉的香气溢散,淡淡的、家常的香味,悠悠冲散了阴霾。
第332章 相守时
洗去一身风尘, 程丹若和谢玄英面对面吃馄饨。
行军都是吃干粮,哪怕是主将也不例外, 谢玄英啃了好几天的炒面——就是把面粉炒熟, 加上肉泥酱块,就着水吃。有时候攻下寨子,倒是能吃顿热乎的, 热水泡干米饭, 加上一些肉脯酱料,就是一顿热饭。
但这都比不上馄饨的柔软和熨帖。
热乎乎的柔软的皮, 鲜香弹滑的肉馅, 清水煮都好吃。
就是馄饨皮有点散开了, 他只吃了两只, 后面的就皮馅分离, 活像是肉丸子煮面皮汤。
谢玄英皱眉:“散了。”
“呃。”程丹若有点尴尬,“早上太忙,我有点手忙脚乱了, 和你换。”
她一面说, 一面去舀那几个破掉的馄饨。
谢玄英却吃了惊,立马盖住碗:“你亲自包的?”他仔细瞅她, “怎么需要你动手,安顺的人不听话吗?”
“不是,我就顺手做的。”她别过头, “不吃算了。”
“吃。”他一勺一个,风卷残云似的尽数吃光,然后, 坐着瞧她。
她身穿道袍,做书生打扮, 脂粉不施,眉眼素净,有种无言的温情。谢玄英久久凝视,忽然提起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记不记得我们成亲的那天?”
程丹若咬下半只馄饨,含混道:“记得啊,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成亲的晚上,她坐在他面前吃馄饨鸡,红色的喜烛照亮她的面孔。这是谢玄英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他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坐在她身边,照顾她的一切。
而随着时间流逝,两人形影不离,朝夕相处,这种幸福感就好像冲饮的花露,融化在日常的每一个细节,不再有冲煞人的香气。
但分开一月,朝暮不得见,此时此刻,他又有了相似的感觉。
“有点想你了。”谢玄英说。
程丹若愣住,视线自他脸上挪开,转回馄饨上,可又不在馄饨上:“啊。”
她不知道“啊”什么,就莫名其妙这么说了,也不是疑问,也不是惊讶,就是一种纯粹的、无意义的回应。
谢玄英弯起唇角:“你低什么头,我又不问你想不想我。”
她说:“我没有想你。”
“没有想我,你为什么找我?”他才不信。
“给你送点药啊人啊什么的。”程丹若清清嗓子,“这次损失不小吧?”
谢玄英点头,脸色渐渐凝重:“损失近半了。”
“你也太冒险了。”她说,“把自己陷进去怎么办?”
“我不能和三家一块儿耗,赤江入伙最晚,根基不稳,最适合下手。”谢玄英解释道,“也是打他们个出其不意,韦自行太想立功,反被他们利用。”
程丹若琢磨了会儿,大致明白了。
韦自行在战事上十分稳健,兵力充足,以多打少,在战略上却十分冒进,明摆着就是要收复驿道边的安顺、永宁、普安三州。
叛军在安顺撤得最快,永宁也很快放弃,给了韦自行莫大的信心,所以他在最后一站时疏漏了。
谢玄英却正好相反。
他不着急收服,以瓦解敌军为重,赤江就是头一个软柿子。
谢玄英给她倒杯热茶,说:“等叛军听说夕照的举动,一定会向赤江下手,那就是我收安南的时机。”
“等他们两败俱伤?”
“差不多。”谢玄英说,“我总觉得,他们的目的一直就是普安。”
“你是说,他们想自立为王?”程丹若思忖道:“这倒是说得通了,怪不得之前一直拉人入伙,人不够啊。”
普安临近云南,地形复杂,到处是山和寨,人烟稀少。白山、黑水二寨已经是个中最强大的两家了。
但大夏治理贵州,其中一项举措就是大量移民,汉人的人口每年都在涨。
要想自立为王,占住普安,苗人怎么都得有十万人口吧。
他们没人。
所以,叛乱初始,他们就不断派人沿途游说,希望其他苗寨的人加入。恐怕他们也清楚,如果多地响应,大夏就会调派更多的人手,十万大军难是难了点,可贵州真要是集体叛乱,朝廷也不吝决心。
到时候一样完蛋。可如果他们的目的是边战边退,将收拢的人手全部归到麾下,割据普安州呢?
一州之地,还是又穷又难走的地方,朝廷是否会默许他们自立?
“收回安南,永宁就稳了。”谢玄英道,“之后慢慢打。”
程丹若同意,云贵高原的地形摆在这儿,普安的人总不能到云南去搬救兵。
“好了,不早了。”谢玄英看看天色,“你快歇息,明儿一大早走?”
程丹若白他:“赶人呢?”
“这儿不安全。”谢玄英握着她的手,一根根手指摸过去,在腕骨处慢慢摸索揉捏,“你还是尽快回安顺。”
程丹若不理他,自顾自喝茶。
过了会儿,说他:“你该睡觉了。”
谢玄英道:“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有什么好说的,睡觉去。”她拽他到床边,用力摁下。
谢玄英顺着她的力道坐下来,却不松手:“你也歇一会儿。”
程丹若睇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歇不了,我明儿走,今晚得看看病人。”
谢玄英犹豫了。
外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实在不忍心她冒雨外出,便道:“明儿再说,歇吧。”
程丹若这才脱鞋上床。
雨声很近,人声很近,习惯了深宅大院的幽闭,街道的声音反而让她陌生,曲曲折折的,忽远忽近。
谢玄英出去吩咐了两句守夜的事,没忘记把蜡烛吹灭。
阴天的傍晚,天色已经黑得像深夜。
床板硬得要死,程丹若仰卧五分钟就自觉放弃,趴到他身上。
熟悉的气息瞬时包裹全身,随着胸膛的每一次起伏,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挤压的疲倦如潮水涌来。
她强撑不睡,怕他有事要说,可没一会儿,耳畔就传来均匀的呼吸。
他比她更早一步放松,被疲累打败了。
程丹若抚摸着他的脸孔,反而没了睡意。去年在大同,他们分离得时间更长,但她很少想他,神思都被工作占据。
然而,这次在安顺同样的忙碌,她却总是在零星的间隙想起他。
兴许是他在前线,时时刻刻面临危险,兴许……确实不一样了。
她没有特别抗拒这样的变化。
程丹若收回手,平静地合拢了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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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寨。
鲁郎中借夕照同知的面子,有惊无险地进入寨中。
他正和寨主密谈。
“官兵已连破七寨,势如破竹,你们纵然反抗,又能抵挡几时?”
寨主抚摸刀柄:“如果你想说的就是这些,我可以送你上路了。”
“何必自欺欺人。”鲁郎中淡淡道,“各寨的主要兵力至少被抽调一半,在赤江寨保护赤硕,你们能有多少人?纵然各家合力,又能聚合几时?马上就是秋收,你们耽误得起吗?”
寨主冷冷瞪着他。
鲁郎中道:“你们起兵,原是为杀赤留(上任土司),人既死,按照规矩就该上报,由朝廷裁度下任土酋之选,赤硕忤逆犯上,缘何助纣为虐?”
寨主反问:“不然呢?像你们说的,捧个丫头当首领?”
“昔年贵州宣慰使身死,不是也由顺德夫人执掌?没记错的话,她也是在永宁出生。”鲁郎中笑了,“你们担心赤韶管不了事,这有何难?”
夕照同知接口:“我们夕照与赤江本是姻亲,韶姑娘岁数小怕什么,我们自可派人辅佐。”
寨主也不傻,不阴不阳地说:“这样一来,到时候赤江还不一定姓赤呢。”
“当然姓赤了,别忘了,大夏是按谱系选的土司。”夕照同知哈哈大笑,“不过两家更亲密一点而已,于你又有什么妨碍?”
这倒是正理。
赤江十六寨,一个安抚使,一个同知,一个副使,一个佥事,一个小吏,大夏的编制就五个位置。其他的都只是“寨主”,混不到官做。
这家寨主就是如此。
“阁下也要为寨子上下着想。”鲁郎中慢条斯理地说,“尽早弃暗投明啊。”
寨主犹疑不定。
夕照同知敲边鼓:“佐官大人,让韶姑娘做首领,就算既往不咎了?”
“赤硕篡位,赤韶是正统,拨乱反正何罪之有?”鲁郎中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寨主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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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镇。
黑劳走进了黑漆漆的房间,一把推开了窗户,驱散了里头的香味。
“阿嚏。”他揉揉鼻子,问她,“你又‘走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