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照烧不误,也没有奇怪的气味,遂派一队人深入探索。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们走出洞穴,看见了一条河,以及若隐若现的火光。在附近搜寻了片刻,发现灌木丛中的几个竹筏。
谢玄英知道,找对地方了。
他按捺住心中的担忧,令部下分队入洞,刚集合好人马,苗人就出现了。
没看见程丹若,他自然担忧不已,可现在渡河只会暴露行踪,只好耐心等待。
一刻钟后,他就见到了被挟持的妻子。
谢玄英看了旗手一眼,示意他展开旌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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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丹若看见了旗帜上的“谢”字,立即掐掉针头的封蜡,往钳制住自己双臂的黑永胳膊上,重重一扎。
黑永感觉到了针尖刺入的疼痛,可这点痛对他这样皮糙肉厚的人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手都没松一下。
“老实点。”他以为是簪子剪刀之类的东西,不耐烦地呵斥。
程丹若安静下来。
黑劳低声道:“告诉他们,敢放箭就杀了她。”
黑永点点头,忽而觉得有些晕眩,但他顾不得多想,刀架在程丹若脖颈处:“不许放箭,否则杀了——”
他眼前顿时一黑。
砷起效了。
程丹若趁着他手臂僵硬,二话不说,推开他往河里一跳。
冰凉的河水淹没了她的身躯,寒意窜上天灵盖,四肢都变得麻木。
她屏住呼吸,全力游动。
“噗通”“噗通”,背后传来巨大的落水声。
苗人也跳了下来,他们来自黑水寨,从小就在湖里泅水捉鱼,水性极佳,没几下就赶上了她。
程丹若拔出怀中的匕首,朝着自己扑来的人就是一顿乱扎。
换在岸上,以对方的敏捷和她的虚弱,是决计刺不中的,可水中浮力强,人的力量被大幅度削弱,她胡乱一顿扎,对方避不过。
刀尖传来扎进肉里的钝感。
对方吃痛,竟然怎么都拉不起她的分量。
水面上。
箭矢纷然而至。
谢玄英立在岸边,冷静地松开了弓弦。
他射箭的速度极快,且准头奇准,一箭既出,必定带走一个苗人的性命。他们本又都受了伤,在这一连波的箭矢下,再敏捷的身手也躲无可躲。
“下水。”不知谁喊了一声,所有人都往河里跳。
除了丁桃,她不会水。
黑劳推她下去,让她扶着竹筏,勉强漂浮在水面上,自己则跪倒在竹筏上,手牢牢握住她的肩膀。
“劳!”丁桃慌乱不已,伸手碰他的脸孔。
黏稠的血液滴落在她美丽的面孔上。
一滴,又一滴,淌过她的睫毛,淌过她的鼻梁,最后落进嘴角,咸咸的腥味。
黑劳低头注视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你说话啊!”丁桃拽了他一下。
黑劳的身形轰然倒塌,重重摔下竹筏,背上几支羽箭摇晃,徐徐没入水面。
他已经死了。
“黑劳!”丁桃划动四肢,笨拙地去找他,“你别吓我!出来啊!”
她撕心裂肺的声音引起了其他苗人的注意,他们围拢过来,在水下捞住下沉的尸身,一时失措。
“永?”他们下意识地去找二把手。
可黑永倒在竹筏上,早就已经没了气,直到死,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下水!”岸边的屈毅率先脱掉了铠甲,拿起佩刀含在口中,涉水入河。
也是多亏了谢家水师出身,亲卫个个会水,毫不犹豫地跟着下去了。
谢玄英也割断了甲胄的系带。
“公子!”其他人吓得赶紧去拦他,“您有伤在身,不能下水。”
“滚开。”谢玄英看也不看他们,大步入河。
程丹若刚落水时,还挣扎着冒了个头,这会儿却有三四个呼吸见不着了。她生死不知,谢玄英怎么可能在岸上空等。
他要去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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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丹若感觉自己要死了。
苗人屏气的功夫好得不可思议,她感觉肺要爆炸,他们还毫无上浮的意思。幸亏下水前,她抖了抖袖子,在宽大的袍袖中装了一袖的空气扎进,才跳得河。
凭借这口的空气,才勉强缓和了窒息感,挣扎着上浮换气。
可她一露头,苗人就看见了她,好几个人朝她扑了过来,还有人拿出了弩机。
迫不得已,她只能再次下潜。
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她听见丁桃尖利的声音,但听不清楚,周围的河水被不速之客搅浑,视野也变得极其糟糕。
无法分辨方向,身体被水流冲着走。
好冷。
程丹若实在憋不住气,想浮上去再换口气,可四肢渐渐不听使唤,怎么用力划水都动弹不了。
小腿传来剧烈的抽搐感,强烈的痛楚直接击溃了她的动作。
抽筋了。
没有热身动作,就下到十度以下的河水里,不抽筋才怪。
缺氧导致大脑产生了晕眩感,程丹若必须克制本能,不去挣扎,尽量放松,舒展身体,让水的浮力把自己托举上去。
放轻松、放轻松,不要紧张,不、不要……她感觉自己还是在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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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英在水下游了三遍,也没找到程丹若。
他确信这就是她上浮的地方,照理说,以她的体力,除非被苗人挟持带走,否则游不了多远。
怎么会不在这里呢?
他抹了把脸,抬头看向下游。
折断的羽箭盘旋,飞速向下游流走。
谢玄英顿了顿,蓦然色变。不对,之前水的流速没这么快,怎么回事,明明不曾下雨……是洞穴的水?
他不太了解洞穴的构造,可向导昨晚带路时,提过他见过的洞穴,有的洞中不止有湖泊,还有河流,甚至像会涨潮退潮,和海一样,和地下暗河有关。
不明情形的人不小心误入其中,很可能会被活活淹死。
这条河与洞穴相通,莫非也是如此?
糟了,谢玄英的心猛然收紧。
假如真是这样,丹娘的位置恐怕已经离此处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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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丹若竭尽所能,控制自己不乱动消耗体力,期待自己浮起。可肺部疼得都要爆炸,她都没能脱出水面。
相反,每次身体好像要上浮时,就有一股力量把她推下水。
她试图反抗,但又无法反抗。
这一切,像极了她在洪水中穿越的情形。
此念一起,程丹若自救的动作便为之一停,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极其荒诞又可怕的想法。
——是不是到了结束这趟旅程的时候?
——我上一次溺死,是不是也在22岁?
惊人的巧合。
像是感受到了内心的想法,气管倏地失去了控制,大量积水灌入鼻腔,顺着喉咙往下流。
程丹若下意识地挣扎:要死了吗?这次死,能回去吗?不,我不想死,不,让我死了吧,结束吧……不,我想回家,我不想死……
纷乱又矛盾的念头,彻底搅乱了她的思维。
她求生不求死,可死亡又在以彼岸诱惑。
——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不,穿越和死亡毫无关系,别忘了,你曾在浴桶中试图溺死自己,可在濒死的那一刻,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回不去了。
——或许这次不一样,我又到了死亡的年纪,又在一条冰冷的河中。
这只是个巧合,你甚至不在穿越的那条河,都是臆想罢了。
——那么,结束这一切有什么不好的呢?这十几年来,我经历了太多痛苦,为什么要留下呢?
你真的这么想吗?
你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痛苦吗?
你活的十几年,难道毫无意义吗?
不。
不是的。
第368章 见先贤
程丹若原以为, 濒死走马灯,回首细数这漫长的十余年, 必然都是晦涩的画面, 可事实却出乎她的预料。
这一刻,脑海中率先浮现出的,并不是泪与伤痛, 而是许多明亮的记忆碎片。
八岁, 曾经被她灌金水催吐的人,侥幸活了下来, 他依旧是家中的顶梁柱, 能照顾妻儿老幼。
十二岁, 滔天的洪水里, 她不止救下了陈老夫人, 也在避难的山上,喂一发热的小儿吃草药,让他顽强地活了下来。
十五岁, 她在倭寇的手中, 为钱明接上了断掉的残肢。
十六岁,入宫, 此后两年,为无数宫女太监看病。
十八岁,重返大同, 她在那里“发明”毛衣,治疗瘟疫,救下许多人的命。
二十一岁, 到达贵州,准备种植药材, 开辟驿道,让百姓有饭吃、有药治,过上更好的日子。
每一次,她都感受到莫大的愉悦。
他们需要我。
我可以改变他们的生活。
——可我想回家。
我也想回家。
她没有一日不思念曾经的生活,可老实说,现代的程丹若平凡又普通,最大的可能是做个普通的医生。
或许在日以继夜的工作中,磨练出高明的技术,成为有点名气的医生,每天手术排满,早晨查房,中午动手术,晚上写病历,忙碌一生后,达成挽救几万人的性命的光荣成就。
这已经是最了不起的结果了。
一个平凡的医生,一段平凡的生活。
但在这里,她能做更多。
别说青霉素了,仅仅是洗手消毒的举动,就能救下无数产妇,还有伤兵营的护理制度,不知多少士卒因此活命。
还有瘟疫,天花、霍乱、鼠疫、疟疾……疾病肆虐在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每天都有人哭喊着死去,她能做的不算多,可也不算少。
兴许生死之际,人更容易看清楚自己的一生。
程丹若为“穿越”痛苦了十几年,死到临头了,却发现自己没有那么不甘心。
在这个愚昧而落后的时代,她也获得了现代所没有的东西。
——改变世界的力量。
生死之间有大悟。
一直以来,程丹若总是执着于失去的东西,社会的平等,生活的便利,人格的尊严……她为此痛不欲生,折磨了自己十几年。
可仔细想想,生于锦绣而奉献一生的人,古往今来,何曾少过?
她小学就听过白求恩的故事,知道他是一个很伟大的医生,可后来才晓得,这人原来是加拿大人。
前往中国前,他已在医学界享有盛誉,但他先是去了西班牙,后又到了中国,在艰苦的环境下救治病人,直至死去。
这个名字流传了几十年,几乎人人都听过伟人对他的评价。
学生会在高考作文里,不厌其烦地举例他的人生,在列举伟大医生的时候,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后来,她上了医学院,慢慢了解到更多名字。
峨利生,丹麦人,中国红十字会医生,医学堂老师,辛亥革命时救助战士,累病逝世;贝熙业,法国人,医学博士,医治过众多达官贵人,40多岁到中国,抗日时期,曾秘密运输药品到根据地,做出众多贡献,80多岁才归国。
他们都是外国人,在清末民初那个特殊的年代,放弃了家乡优渥的生活,到贫困而战乱的地方,奉献了自己的人生。
还有一些更了不起的名字。
许金訇,留美女医生,回国后救人治病,培养了许多女医生,终身未婚无子;石美玉,年少便出国,毕业于密西根大学,婉拒了美国的挽留,回国创办医院和学校;康爱德,童养媳出生,被美国人收养带去美国,考入密西根大学,毕业后回国从医;林巧稚,协和毕业,美国芝加哥大学的研究生,回国后奉献一生。
曾几何时,程丹若听说她们的人生,固然感到崇敬,却也觉得十分遥远。
真是了不起的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