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么想着,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未曾感同身受前,人的感动往往只有一刹,短暂地亮起,迅速地熄灭,继续过自己平凡又困扰的生活。
今后漫长的余生中,也许不会再记起,成为记忆中湮没的碎片。
但火种何以是火种呢?
那是因为在某一刻,在你深陷同样的困苦与挣扎之际,火光便会亮起。
先贤的人生,照亮了此时的困局,指引迷途。
在这走马灯闪过的弹指,程丹若记起了她们的故事。
此时此刻,她们已经不仅仅是书本上的文字。
她寻找到了与先贤的共鸣时刻——这些伟大的女性,都短暂地看见过外面的世界,清楚地知道故乡是什么情况,外面的世界又是怎样的繁荣。
相信她们只要愿意,一定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但即便是如此悬殊的对比,她们还是选择了留在了更艰难的地方。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大夏承平已久,隐患重重,清末民初千年之危局,民族危在旦夕。
不幸的时代,情况总是相似的,她和她们面临的都是混沌不清的未来,艰难的时局,受苦的百姓。
于是,这一刻的程丹若忽然感觉不孤单了。
她回望自己短暂的十几年,纵然一步步都走得艰难,可侥幸未辜负平生所学,也没有欺昧良心。
在不曾意识到的时候,她就在前人的指引下,模仿他们的脚步行走。
脚下的路,在时空上或许是孤独的,但在广袤的精神世界,又绝不孤单。
那么,回到此时、此地、此处。
在涌动的河流中,冰冷的河水淹过口鼻,充盈肺部,大脑的氧气渐渐断绝,马上就要耗尽能量。
在这一刻,扪心自问。
——你知道自己不能回去了。
——你愿意活着,留下来吗?
隔绝了所有的外界声音,在生与死亡的交叉口,程丹若发现,答案其实并不难选择。
人生总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候,降临一些苦难。
有的人从家财万贯变成负债累累,有人骤逢大病,永远不能健康生活,还有人失去了至亲,再也见不到家人。
每个人都在经历劫难,只不过生老病死常见,而穿越不常见罢了。
但日子还是一样要过的。
她曾经抗拒,“这不是真的,肯定是真人秀整蛊”,曾经怨恨,“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曾经迷茫,“我要怎么办,就此了断,还是为活着而活下去呢”。
今时今日,或许该接受现实了。
命运不能选择,既然降临在身上,唯有接受这一切,然后,好好活下去。
只要活出自己的价值,这也会是一段精彩的人生。
也许更精彩。
念头通达,心中便豁然开朗。
程丹若睁开眼,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了胸前的玉石。
一股力量凭空而起,托住了下沉的身躯。
-
下雨了,冰冷的春雨落在谢玄英脸上,冻僵了他的血液。他的四肢逐渐麻木,心跳却快如擂鼓,一下一下,催促着他在河上寻找。
被征用的竹筏顺流而下,雨珠打出一圈圈细小的涟漪,却没有她的踪迹。
“若若。”他想呼喊她的名字,可不过是嘴唇动了动,完全无法出声。
喉咙好像被扼住了。
没人说话,气氛死一样安静。
雨帘无边无际,白色的水珠像一串串垂落的丝线,变出一张朦朦丝网,覆盖在碧绿的河水桑,阻碍着竹筏前进。
谢玄英的的心越来越冷,巨大的恐惧感袭来。
他控制不住身体,僵硬地往水中走去。
就在重新入水的瞬间,有什么白色的东西跃入眼帘。他赶忙转过视线,仓皇地搜寻。
一块白色浮现,随着水浪沉浮,绰约地遮掩着红色的衣裳。
“是夫人?”屈毅诧异地问,“什么东西驮着她?”
“好像是一只龟?”
“白色的龟!”
“天啊。”
众人一面惊诧一面划动竹筏,渐渐靠近。
视野越来越清晰,能清楚地看见,确实有什么东西驮着程丹若。它表面光滑,颜色温润白皙,异常整齐的龟壳纹仿佛上好的白玉雕成。
期间,它与礁石擦身而过,却没有留下任何伤口。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行李箱是程丹若出国的时候买的,花了她五千多块,32寸,采用的材质轻便坚固,被扔上传送带数次也没凹过小坑,漆都没掉。
靠着这大箱子,她为亲朋好友代购过无数东西,立下汗马功劳。
后来,她将这个箱子腾出来装了药品,扛上了大巴车。
河流转弯,途径浅滩。
水速明显变缓,一不小心,万向轮被浅水处的水草缠住,搁浅在了河滩。
“白龟把夫人送上岸了!”
“白龟不见了!”
面前的一幕充满了神话般的离奇,可谢玄英却看都不想看,跳下竹筏,竭力朝她游了过去。
这一次,他终于在水流冲走她之前,抓住了她的手。
湿漉漉的手心滑极了,谢玄英使出全身力气,又使劲拽了两下,才终于抱住她的身躯。
温热的触感让他狠狠松了口气。
“若若,醒醒。”他一边叫她的名字,一边将她拖上岸。
程丹若没有任何回应。
她已经无法呼吸了。
谢玄英立即擦去她鼻腔的积水,翻过她的身体,让她俯卧在膝盖上,一手托起她的腰部,让她的头肩朝下。
她吐出了一些水。
谢玄英拍了拍她的后背,又去摸她的脉,脉象微弱,但还算明显,便低头往她口中吹气。
程丹若整理的急救图册里,有人工呼吸这一项,不过,不是嘴对嘴,而是使用人工呼吸面罩。
她设计了一款简易的人工呼吸罩,和现代的面罩不同,没有单向阀门,就是竹管做的,一头大一头小,中间蒙上纱布。
没什么实际用处,但有巨大的心理效用。
有了这东西,如果施救者和被救者恰好是异性,他们就会少一重顾忌,兴许就能救下人命。
当然了,在呼吸面罩后面,她又说,假如情况紧急,可以直接口对口,以防当事人少了面罩,反倒耽误了急救。
谢玄英看着她写,她也解释过个中缘由,是以毫不犹豫地直接往她口中吹气。
氧气输送到了肺部,如旱季遇甘霖。
程丹若感觉到压在胸口的巨石抬起了一丝缝隙,她又能呼吸了。
“咳咳。”她剧烈咳嗽起来,本能地想要吸取新鲜空气,肺却使不出力气,怎么都做不到。
她不可抑止地惊惧起来,更用力地喘息。
空气被渡进口中,她努力喘气,努力上浮,努力抓住能抓到的一切。
谢玄英握住了她微微动弹的手指。
第369章 春来到
程丹若是在马背上醒来的。
睁开眼, 尘土飞扬,满脸灰尘, 草根与石块飞快闪过, 居然是俯卧在马上,胃部翻江倒海,直接就呕了出来。
“吁”, 谢玄英勒马, 立即扶起她,“你醒了?”
程丹若头晕眼花, 胸口疼得要命, 根本说不出话来, 但肺部虽然难受, 时不时想咳嗽, 窒息感却消失了。
多半是马奔跑的时候,挤压胸肺排出了积水。
活过来了。
但还没有结束,她感觉自己四肢冰冷, 瑟瑟发抖。
“冷。”她翕动嘴唇。
谢玄英听懂了, 他把她抱过来,解开衣襟, 紧紧贴着自己的皮肤。她醒来前,他短暂地在寨子里修正过,自己换了田北的衣裳, 也给她换了行李里的衣服。
原以为这样会好些,没想到她还是冷。
“公子。”田北忙递上斗篷。
谢玄英将斗篷裹在她身上,系带扎进, 挡住寒风:“很快就到永宁了,别睡。”
依靠的胸膛传来炽热的温度, 程丹若汲取他的体温,慢慢眨了眨眼。她想抱住他的腰,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肌肉疼痛不已。
我发烧了。她想,现在是风寒感冒,可在水下待了这么久,不知道会不会转变为肺炎。
好冷啊,好困,想睡觉。
“若若。”他伸过手,掐了她一把,“别睡。”
程丹若吃痛,瞪着他,你掐谁呢。
“乖,别睡。”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马上就到了。”
程丹若只好强忍着倦意,伏在他胸口调整呼吸。
喉咙一阵阵痒意。
“咳咳。”她忍不住咳嗽。
谢玄英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拍她的背,不轻不重,传递着他的关切和忧虑。
程丹若窝在斗篷遮掩下的角落里,凝望着他的脸孔。
雨丝纷纷,从他的额角眼睫滴落,滑入衣领。她伸出手,轻轻替他擦掉了下颌的水珠。
他吃惊地看着她。
“别怕。”程丹若说,“我不会死的。”
人总是这样,真要死了,才知道自己不想死。
她不是走到山穷水尽,绝望地发现自己看不见出路,只好以死叩问,而是路途太过艰险,光明太过遥远,走不动了才想一了百了。
其实,累了的话,休息一下也没关系,人生不是为了到达终点才存在的。
以前,她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活着就要有意义,没有意义地活着,她便只能感受到痛苦。
但生命本身怎么会是痛苦的呢?
清凉的春雨,爱人的怀抱,奔驰的骏马,炊烟的香气……世界其实一直存在美好的一面,只是她拒绝去看。
因为害怕。
害怕遗忘来路,害怕与世沉沦。
她总是把一切想得太坏,觉得什么事都无法掌控,必然滑下最糟糕的深渊。
可事实果真如此吗?
程丹若看向紧紧搂住自己的人。她一度认为,没有人会不顾生死去救她,但在很早之前,他就救过她了。
白明月的山寨里,他骑马穿过人墙,把失去行动能力的她救上了马。
人不都那么坏,世界也没那么坏。
“怎么了?”谢玄英注意到她的目光,心下一紧,“可是哪里不舒服?”
程丹若道:“想起了、一些事,有一点……”她想了想,说,“遗憾。”
谢玄英就怕她昏睡过去,忙问:“什么事?”
“以后再告诉你吧。”她说,“我好累。”
“快到了。”谢玄英道,“我已经看到永宁了。”
她又振奋起来,抬头往前面看。
蒙蒙细雨,什么都看不见。
“真的,我看见了。”谢玄英夹紧马腹,驱策它跑得更快一点,“马上到了。”
程丹若努力睁着眼皮。
他没骗人,永宁县真的到了。
她半睡半醒地被抱进屋,过了会儿,又被浸入热水,冻僵的四肢终于暖和,但咳嗽却愈发厉害。
大夫来了,说了些什么,她被灌了热热的盐糖水,加了姜末,辣得冲鼻。
“阿嚏。”打出喷嚏,后面就有无数个等着,“阿嚏、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