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供奉的不是神明,是逝去的凡人之躯,前辈们的亡灵。
村长沉默的时间更久了些。过了一会儿,他说:“一开始,我们村子没有这么小的。那时候人很多,真的很多。我小时候打群架,都能拉帮结派,闹一闹天下三分三足鼎立的架势。一群人呼啦呼啦从村头跑到村尾,打个小型的游击战。但是现在,村子里的孩子越来越少,年轻人越来越少,像我这样没什么用的老年人,却越来越多了。笑声和哭声,都逐渐少了。”
村长眯着眼睛,往下望去。
那里传来一片片“铛铛铛”的打铁声,有火花四溅的火星子,还有燃起的灯、升起的烟、等待归家的人。
“在考虑要不要出世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商量过一遍又一遍,否决了一遍又一遍。可最终让青壮年们自己选择去或不去的时候,大半的人都站出来了。”
“帮助部门,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我们也不会后悔。”
村长看向他们,“可是孩子,能不能让我们安稳过完现世?给我们一点喘息的时间,就一点时间,让我们好好地繁衍传承下去?我们真的……真的已经经不起一点折腾了。”
说到后面,村长眼睛都红了。
他身体后仰,脊背不堪重负般弯曲着,像一张即将断裂的弓:“是我没用啊!是我没用……我无能,我保护不了大家。我既不能像先辈那样,铸出绝世名剑力挽狂澜,也不能……也不能让大家活下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村长看着他们,痛苦不堪地说道,“我们不夜天,世代铸剑,祖祖辈辈都在铸剑。铸剑,是我们一生的修行,是割舍不掉的血脉。可是……可是我们继承的不仅仅是来自祖先的荣光,还有灾难。”
“因为剑,我们承受了太多!部门找我们,十一方也找我们!求求你们,晚点再来吧。”
“盛世则隐,逢乱必出,这是我们的祖训,我知道。是我懦弱,是我没有觉悟,是我背弃了祖训。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怕了,我是懦夫,都是我的错。”
说着他身形一矮。
竟然直接跪了下来。
嘴唇紧抿但颤抖,像是极力压抑着哭声。
谢青灵连忙弯腰去扶。
发现扶不起来,于是只能相对跪着,谁也不起来。
重新燃起的篝火发出噼叭的声音,更旺了一些。
热,热得人心头焦灼,有些难受。
沉默了大概有一两分钟之久,谢青灵终于开口了。
她说:“村长,我知道再继续要求下去会显得我很冷酷无情,但有些话我还是要说。”
“抗争从来都是要流血的,以前是,现在也是。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想要和平,就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部门是遇到了困难,需要你们的支援。可是十一方也快要撑不住了。我请您,请您再次帮助我们,像之前那样。不要再让孩子们躲躲藏藏,龟缩在这窄小的一方天地里,终日生活在恐惧当中。”
“孩子们难道从来不向往外面的世界吗?”她轻声问。
老村长神色微动,眉宇间的坚持似乎松动不少,却依然没有完全散去。谢青灵偏过头去,看着身边空掉的地方,说道:“沈怀州,把干将拿来。”
沈怀州解下背后用黑布包裹的干将,放在地上。
第173章
“这是——”村长眼眸不禁睁大, 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哆嗦着手去摸干将,把外面包裹着的黑布拆下来。
黑布底下,是通体漆黑的剑鞘。
“是干将, ”村长怎么会不认得这把剑, 他看着剑鞘上那低调反着光的黑漆, 这明显被人反复擦拭过后呈现出的包浆般柔和的触感, 他勉力咬住牙,才控制住因为喉头发紧而显得怪异的声音,“这是干将, 它怎么会在你们手上?那个孩子呢?”
那个孩子说的自然就是青如海。
谢青灵犹豫片刻后, 决定如实说来。
虽然第一次见面,就杀了人家的养子, 背着人家的宝剑,骗了不夜天的小孩……但谢青灵觉得,村长还算明事理,人也温和,应该能心平气和地听她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但凡村长是个脾气爆的,她都不敢说这些听上去就要挨打的话。
“青如海死了, 可以算是我杀的。”
村长沉默下去。
他深深看了眼谢青灵,没有发怒的征兆,但也没有任何表示, 就只是安静看着。
沉默的时间有点久,谢青灵就继续说道:“我们部门为了寻找不夜天,一路找来,找到了三王墓。在三王墓里, 遇见青如海,他……他和十一方的人一起行动, 应该也是来找不夜天的。”
“我们两队人马分别被青如海和十一方的神使攻击,为了自保,我们只能……”谢青灵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略过了这一段,转而说起十一方。
“十一方虎视眈眈,也在找你们。十一方一日不除,不夜天就依旧处于危险当中。”
“村长,您现在还觉得不夜天可以独善其身吗?这次青如海是死了,可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你说得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夜天只要还在铸剑,只要还守着剑冢,就一日不得安宁。”
“一味的逃避退让隐居,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
“如果……”谢青灵眼神冷了冷,“如果这次,不是我们杀了青如海,那么找到这儿的人,就将变成十一方的人。恐怕届时,他们不会像我们这样,坐在这儿好好说着话了。”
谢青灵的话说完了。
村长的神色越来越沉默。
他抚摸着干将,状若沉思,神色依旧十分痛苦。
谢青灵说的话自然不错。
如果这次来的是十一方的人,恐怕宁静的村庄已经浴血,陷入混战当中。
说到底,他们躲的不是特殊事件处理部门,而是十一方。
实际上,不夜天传承的几千年来,遇见的危机也不只有十一方一个,心怀鬼胎的人和势力很多。然而先辈们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困难和威胁,从来没有屈服,始终保持着一种坚决的态度,决然向善,得以存活至今,实属不易。
村长是被谢青灵说动了,只是心中依旧犹疑不定。
“可是……不夜天如今人丁稀薄,真的没有人了。”村长的面色中浮现出纠结与无奈。
还没等谢青灵说什么,忽然一道声音插进来,高声道:“怎么没有人?我不是人吗?”
声音浑厚,中气十足。
众人抬头看去,发现是一个蓄了胡子的男人走来。
他年龄并不太大,只是络腮胡给他增加了几分沧桑的年龄感,让他乍一眼看上去像个中年人。脚下生风,走得虎虎生威。
“我们村的青壮年人口数量,大概有两百来人,留下赡养父母,养育孩童的,大概有百来人可以跟你们走。”不等谢青灵说话,男人就先自报家门,“这是我爸,我是他儿,这个村子有半数都是我在做主。”
村长他儿子。
王孙花花激动地站起来,问道:“真的吗?你们还愿意帮我们?”
“当然。”
“卫江河,你住口!”村长立即慌乱地站起来,训斥道:“你怎么来了?”
“你在外头大半天不回家吃饭,我不得出来找你?”
“你——你快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什么叫我不该来的地方啊?我都听了老久了,你才是不该来这里吧?我妈叫你快点回家吃饭,你快回去吃饭吧,客人我帮你招待了。”
“你、你——”村长气道,“反正你住嘴,这件事你说了不算。”
“行,我住嘴可以,但你也别把人堵在村口不让人进村啊。你把大家伙都召集起来,问问他们的意见,看他们去还是不去,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大伙说了才算。”卫江河说起话来,有股不顾他爸死活的果决和棒槌之感。
而这,正是谢青灵他们想要的。
村长无力阻止他这个棒槌儿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卫江河把谢青灵他们三人邀请进村。
五人走在一处,分外招人眼。
不过片刻,村子里有外人进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每个角落。
家家户户都来看热闹。
个个呼朋引伴,好像过节似的。还没吃完晚饭的,端着碗就来了,也不嫌寒碜。
整个村庄热闹的,连鸡窝里的鸡都比平时躁动几分。
老村长看着自家门口乌泱泱挤着的这些人,一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难道孩子们就没有向往过外面的世界吗?
他想起谢青灵刚刚说的话。
是啊,村子平静太久,已经没有什么新鲜事了。
来了客人,可不就和过年一样了吗?
退居此处,安全是安全了,可是很多快乐也没有了。
他们本不该如此的。
手里抚摸着干将,想起青如海那孩子的脸,想起他大声的质问,想起那些年纷争混战的场景,村长心潮久久不能平静。
终于,他狠狠叹了口气。
想了想,干脆直接敲起铜锣,大声道:“都听好了!各家各户,各出一人!十分钟后,祠堂开会。”
卫江河听得一呆,心中暗喜起来,心想准备好的说辞还什么都没有说,就先开会了,看来不用多费唇舌了。
“爸,你还不是那么老糊涂嘛。”卫江河摸了摸鼻子。
卫江河虽然面露喜色,但还是没敢往村长身边挨。
怕挨打。
“你快闭嘴!”
村民们很快聚集起来,前往祠堂开会。
不夜天内部的会议,谢青灵他们自然是没资格参与的,只能留在村长家里等。
村长和他儿子都去开会了,留下来招待的是村长他老婆。
那是一个头发也已经半白的老奶奶了。
老奶奶一双眼落在桌子上没有被带走的干将上,就再也没有移开过了。
半晌后,老奶奶问他们:“青如海那孩子,怎么样了?”
谢青灵只得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
奶奶听罢,狠狠叹了口气,说:“原来是这样……他死在三王墓里了,也好,也好。”
“就算没有人去给他殓尸,不至于暴尸荒野,也算是个好归宿了。”
她的反应倒是很平静。
“干将选中了青如海,那时候我和孩子他爸就知道,青如海这孩子心性不太好。但没想到……他最终会加入十一方,直接到了我们的对立面。”
“干将是很强的,但我们都不希望它出世,一直保存在剑冢里。谁知青如海贼心不死,竟偷出干将,跑了。”
“就是可怜了我的沅沅,诶。”奶奶说,“青如海死也好、活也好,都还算来去自在。可是殉剑人,可是要永世不得超生的。”
沅沅?
青如海殉剑的师姐吗?
“沅沅是谁?”
奶奶应该也很寂寞,听见谢青灵搭话,便回道:“沅沅啊,她是我的女儿,是大概三十年前,孩子他爸从外面带回来的。”
“一男一女,很乖巧伶俐。我从小把他们带在身边养大,就和我的亲孩子一样。”
想起青如海临终之言,谢青灵心念一动,有了一种想要探寻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