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山栀子

作者:山栀子  录入:04-28

  “永安湖上,逼死董耀的,可是你?”
  莹尘化作一柄长剑,剑锋寒光凛冽,抵在丁进的侧脸,彻骨的寒意几乎令丁进浑身一颤,他嘴唇抖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站起来,帮我杀了他。”
  徐鹤雪手腕一转,抵在丁进脸上的剑锋撤下。
  丁进恍恍惚惚,那柄剑悬空,横在他的面前。
  若不是还有个吴岱在,徐鹤雪宁愿自己亲手杀潘有芳,他若此时自己动手杀潘有芳,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去吴岱的府邸。
  丁进以为这是个能活的机会,他一下抬起头,看向潘有芳,因为磕破了头,血淌了他满脸。
  “不敢?”
  徐鹤雪垂眼。
  “我,我……”丁进躲开潘有芳的目光,一下握住剑柄,他一手撑在地上,勉强站起身。
  潘有芳用力地挣扎,却始终挣不脱莹尘的束缚,甚至因为他的挣扎,他浑身的疼痛加剧,冷汗浸得破损的额头刺痛。
  “来人!来人!”
  潘有芳嘶声大喊,“快来人!”
  浮动的雾气隔绝了他惨声,内知的影子依旧映在门窗上,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内知在外头与家仆低声说话。
  他的护院们在商量着要不要喝一碗热酒。
  “将军……”
  潘有芳看着丁进双手举着那柄剑走近,他惊慌地望向站在一侧的徐鹤雪,“将军,我错了!我对不起您!求您放过我!”
  “求您放过我吧!”
  “我不想死,”
  他用力地摇头,“我不想死……”
  这大约才是他本来的面目,不再用吴岱做借口,不再有那么多的理由,他只是重复着一句“不想死”。
  “丁进,你不是很会以你的口舌,轻易剥夺人的性命吗?怎么真拿起剑,却反倒不敢杀人?”
  徐鹤雪抬起手,莹尘从他指间散出,化为几缕银丝,缠绕在丁进的脖颈,他收紧指节一个用力,殷红的血珠顺着他苍白的腕骨滴落。
  “我杀,我杀……”
  丁进一张脸涨得乌紫,他艰难地吐字,伸手不断地触摸自己的颈项,想要摆脱束缚,却什么也没触摸到。
  银丝骤然松懈,丁进立时猛烈地咳嗽。
  这一回,
  他握稳了手中的剑。
  “丁进!你敢!”
  潘有芳大喊,“你莫忘了你有今日,都是谁给你的造化!”
  丁进被他吼得又是一抖,脊背的阴寒仍在,丁进分毫不敢回头,“活人,才要这些造化,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对不住,潘三司。”
  丁进举起剑来,发了狠似的,朝潘有芳的胸口刺去。
  也是这一刹,外面杂声纷乱。
  门窗外的影子仓皇挪开,“砰”的一声,大门被人猛地从外面一脚踢开,与此同时,一支利箭擦着寒风,发出尖锐的声响,倏尔刺穿潘有芳的脊背。
  丁进往前的剑锋,正好抵在刺穿潘有芳血肉的箭矢上。
  剑刃破碎成光。
  寒雾浓浓,檐外的灯火照进来。
  束缚着潘有芳的莹尘顷刻消散,他重重地摔倒在地,嘴里吐出血来,人还没死,但徐鹤雪却看见散碎的魂火从他的身躯里浮出。
  门外身着甲胄的兵士簇拥着一个人。
  那个人手中持着一把长弓。
  徐鹤雪抬起眼,看见他的脸。
  “……永庚?”
  门外的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下一瞬,他亲眼看见那道淡薄的身影忽然化为雾气,消失不见。
  一盏琉璃灯坠落在地。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其中的焰光熄灭。
  “子凌!”
  嘉王猛地朝前几步,他扔了弓弦,满屋子地绕,“徐子凌!”
  方才所见,好似幻梦。
  “我是赵永庚,我是永庚……”
  嘉王回过头,看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潘有芳,他一脚蹬开丁进,抽来亲卫袁罡的剑,快步走上前去。
  他疯了似的,一剑又一剑地落在潘有芳身上,割破他的血肉,斩断他的指骨,血污几乎沾满他的衣袍。
  袁罡站在一旁,侧过脸,没有看。
  “你怎么敢那样害他?”
  嘉王声音颤抖,像陷入梦魇一般,他又是一剑刺下,潘有芳微弱的挣扎几乎无用,血液迸溅在嘉王的脸上,“你怎么敢辜负他的信任?你们怎么敢让一个清白的人,生生受了那一百多刀?”
  “我要杀了你们……”
  “我要杀了你们……”
  压抑了多少年的恨,多少年的痛,几乎都在此刻让他疯魔,嘉王满眼是泪,捏住潘玉芳的下颌,指节泛白,剑锋一寸一寸地抵入他的嘴里,一点,一点地割断他的舌头。
  血液淌了满地,丁进吓得连声惊叫。
  潘有芳已经没有声息了,浑身血肉模糊,也看不出原本的皮相,嘉王看着剑锋滴落的血珠,他回过头。
  昏暗的光线里,他苍白的面容上沾着血。
  “殿下!殿下臣是丁进,臣是殿中侍御史丁进!”丁进看着他走来,他吓得连忙往后挪,“殿下不要杀臣!那些事都跟臣没有关系!臣什么都不知道啊殿下……”

  嘉王一剑刺穿他的胸膛。
  刺耳求饶声戛然而止。
  院中所有的护院都已经被侍卫马军司的兵士杀光,鹅毛般的大雪扑簌而来,嘉王直愣愣地提着剑站在正堂内。
  他回头,檐下的灯火有些刺眼。
  “殿下抗旨回京,可知是什么后果?”
  驿站遇袭的那夜,嘉王逼着来救他的,孟云献的人,将他悄悄带回云京城中,在孟府,他见到了孟云献。
  “我知道,但我想见孟相公你,我想问您,您是否比我的老师,知道更多的事情?”
  那时,他这样问。
  “他的事?”
  “他的事。”
  孟云献沉默良久,才道,“是潘有芳,他与吴岱勾结,假传军令,使谭广闻增兵鉴池府,贻误牧神山战机。”
  “为了他们自己的性命与前程,他们葬送了子凌与三万靖安军的性命,让你的挚友,崇之的好学生,背负叛国骂名。”
  “那夜,潘有芳曾亲口对我说,”
  孟云献喉咙发哽,“为了不让子凌在蒋先明面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他……亲手给子凌,灌了哑药。”
  “他受凌迟时,连一声冤,一声痛……都喊不出啊。”
  眼泪淹没视线,浓重的血腥味道熏得嘉王俯身干呕,袁罡连忙上前去扶他,却被他挥开手,他扔了那柄沾着血肉的剑。
  步履蹒跚地走出门。
  寒风拂面,吹得他头疼欲裂。
  “葛大人还在搜查张信恩吗?”
  他哑着声音。
  “是。”
  姓林的指挥使恭谨地答。
  正是此时,有一队兵士匆匆赶来,有一人手中捧着一只木盒,他俯身,在嘉王面前将那只木盒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殿下,苗太尉让小的带着吴岱的人头,来见殿下!”
  “怎么死的?”
  “一百三十六刀,一刀不差!”
  嘉王忽然笑起来,风雪之间,这笑声凄凉,令在场的所有兵士心里头都有些发酸,只听得他忽然重声:“好!”
  “林指挥使,不要让葛大人过来,就让他继续搜查张信恩吧,”嘉王有些眩晕,勉强站直身体,“我知道你们这两个营都出自葛大人的定乾军,曾经也在玉节大将军麾下共抗胡虏,所以你们愿意拼却性命不要,与我一同为玉节大将军报仇雪恨。”
  “若不是再看不到希望,我们何至于走到这一步?可我却不能让你们因我而送命。”
  嘉王抬起头,“所以,今夜过后,你们就都咬死了一句话,说我趁侍卫马军司搜查莲华教张信恩之际,假传圣旨,称潘有芳、吴岱与造反的张信恩有私,令你们立即诛杀此二人。”
  “无论谁来审,你们都要如此说。法不责众,你们是为官家守护皇城的人,一定不会有事。”
  “是我,杀的他们。”
  “官家治死罪,我一个人来认。”
 
 
第121章 浪淘沙(六)
  近丑时,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在庆和殿外吹着冷风,遥望檐外纷扬大雪,心里像是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来气, 他满脑子都是是泰安殿祭天仪式结束后,父亲回到家中, 交代他的那句:“我若有事,你莫认我。”
  苗景贞立时跪在苗太尉的面前,仰头望着他, “父亲,您想做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 您难道也想学蒋先明吗?!”
  “您让易扬辞官, 让他们夫妻两个带着母亲离开云京, 根本不是探亲, 而是避祸,是不是?”
  苗太尉看着他,半晌才道, “景贞,你弟弟他不适合做官,当初是我想岔了, 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官, 这官场,他都没法儿混, 他那个纯粹的性子,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得折在这里头。”
  “近些日, 嘉王与我的书信, 都是你递的,你应该也知道, 你亲叔叔到底是怎么死的,”苗太尉提起自己英年早逝的弟弟,他按捺不住,“什么私仇,他谭广闻哪里是因为私仇杀的天宁?”
  “天宁为大齐死守雍州,这么多年来,你我都以为他是死在耶律真的手里,谁能想到,胡人杀不死他,反倒是咱们大齐朝廷里的人,害死了他!”
  苗太尉眼眶湿润,笑得悲怆,“我做了几十年的武官,我为大齐打了多少仗,可是换来的是什么?君父的猜忌,弟弟的惨死。”
  “我一直以为,若不是玉节将军投敌,何至于居涵关失守,又何至于雍州城险些失陷,天宁惨死。”
  “可是景贞,他没有投敌。”
  这么多年来,苗太尉心中对于那个当年投身在他军中的少年一直存有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他曾真心欣赏过徐鹤雪。
  苗太尉永远记得,丹原一战,那时他领着护宁军在丹原与几万胡人大军僵持不下。
  他破不开挡在最前面的胡人精锐。
  十五岁的徐鹤雪三次闯入帐中,恳求给他几百骑兵,苗太尉并不准许,徐鹤雪便一直立在帐外。
  高原上昼夜温差大,少年从白日站到黑夜,没有挪动过一寸地方。
  “兄长,你就让他试试吧!我觉得这小子行!”苗天宁将他从大帐中拽出去,指着那少年,“你何妨让他一试?”
  “试?这是能让一个黄口小儿随便试的吗!”
  苗天照怒目圆睁,“这是打仗不是儿戏!老子是将军,就得爱惜我这些儿郎的性命!给他试,他能保证让咱们的兵都全须全尾地回来吗!”
  “能。”
  木架上的火盆烧得正旺,那少年清晰的嗓音落来,“苗将军,若您肯让我一试,我将他们带出去,一定能将他们带回来。”
  明明才十五岁啊。
  苗天照也不知道这个少年身上究竟哪里来的信心,但他想起徐宪,那是苗天照心中敬佩的人,而徐鹤雪,是徐宪的儿子。
  苗天照给了徐鹤雪七百骑兵。
  也就是这七百骑兵,绕后奔袭,如入无人之境,奇迹般地折损丹丘后方两千人,还活捉了泽冗。
  那一战,苗天照大破胡人军。
  那是他第一回 领略徐鹤雪身上与年纪不符的战争天赋,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我对不起天宁,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他真正的死因,我也对不起徐鹤雪,竟也如他人一般,信了他是叛国的罪臣。”
  苗太尉在泰安殿打了架,头发都是乱的,也没让人梳理,“他们就是仗着官家不愿意承认这桩错事,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如今,那个姓董的监生被他们害了,还有六十余个后生在夤夜司里等死,就连蒋先明和贺学士都被关在御史台的大狱里……这么多人,谁不是敢说真话的人?可是说真话,就得死。”
  “没有人,可以在官家的面前,在王法之上,为玉节将军徐鹤雪讨得一个公道,孟相公没有办法,蒋先明没有办法,就是再多,再热的血,也都没有办法……”
  “所有人都在逼着我们放下这桩案子,他们都在看着我们,觉得我们拿不起这桩案子!”
  “可是景贞,老子是上过战场的人,胡人老子杀了多少都数不清楚,还怕他们这些弯弯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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