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境况不大好了。
梁神福也是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
苗景贞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听见梁神福这话也并不算太过意外,他复而开口,“那我再问您,官家的病,是否不能服用金丹?”
此话既出,梁神福的神情大变,“你……”
张简用的药与金丹相冲,这是官家早就知道的事,但他还是宁愿要一个自己的亲生骨肉,也要服下那虎狼之药。
服用过张简的药,就再也不能碰一粒金丹。
“我听官家已有些口齿不清,我不妨告诉您,我苗景贞今夜就将这条命系在我这把刀上,我已然做了我的选择,您的干儿子韩清也早就做了选择,还有如今跪在你面前,叫您干爷爷的这个人,那么您呢?”
苗景贞用刀架在他的脖子,将他推到隔扇上,透过隔扇的雕花缝隙,梁神福与苗景贞都看见殿内有数名医正,贵妃正坐在床沿。
苗景贞冷声道:
“梁内侍,您知道自己该如何选吗?”
堆砌的冰雪被冻得更硬,附着在檐瓦之上,被嶙峋灯火照得晶莹,孟府里,姜芍披着外衣,内知在侧为她提灯,两人匆匆穿过连廊。
书房里的灯还亮着,姜芍推门进去,才发觉孟云献竟伏在书案上,已经熟睡,她走上前,语气里透着焦急:“孟琢,你快醒醒!出事了!”
孟云献被姜芍推醒,他的眼眶还是湿润的,恍惚地盯着面前的姜芍看了片刻,才喃喃了声,“阿芍?”
接着,他猛地站起身,环视四周。
屋中除却他面前的夫人,与在旁提灯的内知,就再也没有旁人。
“孟相公,先保重您自己,暂时放下我的案子吧。”
他忽然想起,那道淡薄的身影,伴随着这样一句话,逐渐化为雾气消散在他的眼前,而他也在未散尽的迷雾中,失去意识。
“孟琢,殿下出事了!”
姜芍不知他在找什么,也没工夫问,只将葛让命人送来的书信,递给他。
孟云献立时清醒许多,他将书信接过,展开来一行行扫过,他的脸色一变,“他们怎么能如此胡来……”
葛让,苗天照。
原来搜捕张信恩是假,借此强杀潘有芳、吴岱才是真。
他们竟将他,瞒得严严实实。
“他们……真是不要命了。”
孟云献握着信纸的手一颤,无力地垂下去。
“这信上说,殿下以性命相要挟,逼迫葛大人手底下虎啸营的林指挥使,让他亲手杀了潘有芳,如今,殿下要为他们一力承担重罪,让他们咬死一句话,说殿下假传圣旨。”
姜芍喉咙动了动,“葛让葛大人说让你劝劝殿下,这罪,他与苗天照来认,让你保住殿下的性命。”
孟云献一言不发。
他忽然想起嘉王抗旨回京那日,天还没有亮透,他们两个就在这书房中坐。
“我昨夜遇见一个人,他戴着帷帽,我虽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孟相公,我也不知为什么,我看见他,就总是会想起子凌。”
嘉王满脸是泪,“他救了我,劝我珍重,可是那个时候,我听他说这些话,心里像是被一刀刀地割过。”
“我不敢走,我再也不敢走了。”
嘉王哽咽地说,“孟相公,我已经想过了,尊严我不要,什么我都可以不要,反正我如今孤身一人,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云京。”
就是那日,
嘉王三拜九叩,高呼着“万方有罪,在臣一人”,从御街到皇城。
孟云献到此刻才猛然惊觉,他的那句“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云京”究竟是什么意思。
嘉王回京,原本就存了死志,为徐鹤雪,为靖安军。
既不能以王法还给他们应有的公道,那他就自己去讨。
“不能再晚了,再晚个几十载,这天下间,就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会在乎他的清白。”
这是那日嘉王离开前,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此刻,孟云献深刻领受了这句话的深意。
“主君!宫里来人了!”
一名家仆匆匆领着一位宫中的宦官冒雪而来。
“孟相公,还请快些入宫去吧!”那宦官进了门,便焦急地说道。
“可是官家的病情?”
孟云献估摸着,此时似乎还没有到寅时,这宦官出宫,定有大事。
“官家有中风之兆,梁内侍令奴婢们出宫请您与黄相公入宫!”宦官躬着身子,气喘吁吁地说道。
中风?
孟云献心头一凛,他立时道:“你先去喝一碗热茶,我换好官服,咱们就走。”
“是。”
宦官垂首,转身被人领着出去。
“眼下咱们怎么办?”姜芍见人走远,一边去拿了衣裳,一边问道。
“阿芍。”
孟云献却不抬手任她穿衣。
姜芍抬起头,发现他眼中有泪意。
“我……”
孟云献声音发紧,“我见到子凌了。”
“你……说什么胡话?”
姜芍惊愕地望着他,却见孟云献眼中的泪意很快汹涌,淌下来,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他,他是徐景安,他是倪公子。”
“一个死去的人,时隔十六年返还阳世,这个阳世却还在唾骂他,侮辱他,可他……却又在边关,为我大齐的国土,为我大齐的百姓,又死了一回。”
孟云献颤声,“阿芍,十六年,无人还他清白,无人为他收殓,可他,却还劝我,暂时放下这桩案子,他要我,好好地活着。”
“在他心中,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远比他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要重要,可是我们,我们愧对他啊……”
“我们为什么要等?为什么还要等?”
孟云献泣不成声。
“若我再等,我耻于为人!”
孟云献立时将守在外面的内知唤来,“你去,让夤夜司的周副使从葛让那里将嘉王殿下接回。”
内知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孟云献将手中的信纸攥成一团,“如今,我只有将黄宗玉拉下水,尽力一搏了。”
第122章 万里春(一)
孟云献换了官服才出府, 还不及上马车,便有人踩着厚重的积雪,一声声地唤:“孟公!”
那人穿着常服, 腰间佩刀,孟云献回身, 借着檐下灯笼的光打量他,“你是何人?”
“我有话要说。”
青年似乎顾忌着那名来孟府传话的宦官,他走近孟云献的内知, 凑上前去,耳语一番。
内知倒吸一口凉气, “啊”了一声, 勉强稳住心神, 赶紧走到孟云献身边来, 躲着那宦官,压低声音道:“主君,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令他来传话, 鲁国公找的那名医张简给官家所用之药与金丹相冲,贵妃强闯庆和殿,趁梁神福等人不注意, 将金丹弄碎在官家的汤药里……如今, 苗大人已将贵妃拿住。”
短短一番话,其中所透露出的深意却令人心惊, 孟云献几乎是立时便想明白,苗景贞应该是知道他父亲苗太尉所做之事, 又不愿意“大义灭亲”, 才出此下策,赌上满门性命, 来保嘉王。
他立时改了主意,“去,让周副使先将黄宗玉困住,不要让黄宗玉在我之前入宫。”
内知立即去叫人。
“你先回宫去吧,我随后就到。”孟云献扬声,对那宦官道。
宦官自不敢过问孟云献的事,他躬身应了一声,随即便上了马车。
天色黑沉沉的,寒雾在昏黄的灯影里浮动,孟云献的马车停在道路中间,宵禁还在,侍卫马军司的兵士们立在路中央冷冷地审视着那架马车。
葛让身披甲胄,拨开人群往前走,正逢孟云献被内知扶着从马车上下来,他唤了声,“孟公,我这就随您入宫。”
孟云献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声音,抬起头就见葛让展开双臂,由身边的兵士卸甲,摘刀。
“你在苦寒之地待了多少年才被黄宗玉提携回京,如今又好不容易坐上枢密副使的位子,”孟云献一边朝他走近,一边说道,“可你今夜做下这桩事,你是不要你这条老命了啊葛将军。”
“我知道,您动刘廷之,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取代他坐上这个位置,我也知道您这么做,是为了玉节将军的案子能多几分胜算,”
葛让自己摘下护腕,“嘉王殿下与贵妃最初合谋之时,我们之间便已经在来往,只是我尚对官家存有几分期望,所以我一直没有轻举妄动,您谋算的每一步都精妙,若是一般人,早该死了,可为什么偏他潘有芳和鲁国公次次都能躲得过?次次都能毁尸灭迹?”
“那个叫董耀的后生让我明白,玉节将军的这桩案子,对我们这些想要翻案的人来说,是催命符,对他们那些做下这等恶事,却十六年逍遥法外的人来说,那却是护身符。”
“您看,他们甚至能以此案,来杀更多的人,甚至诛您的心。”
葛让呼出白气,“您说,这世上怎么有这样荒唐的事,为恶者,偏偏能以恶而安身,玉节将军已经死了,可他们做下的每一件事,都还在侮辱他!”
“老子这条命若没有玉节将军,早十几年就死了,死在战场上,被胡人的马蹄践踏,被他们养的猎隼啄成一团烂肉……”
葛让咬着牙,“我只恨当初没有收到那军令,若我知道玉节将军的打算,即便是没有军令,不必他谭广闻,老子一个人,也要带着我定乾军去将那蒙脱活剐了!”
“在泰安殿上,我就什么都想明白了,官家不想重审,此案就没有重审的可能,何况官家本就不喜嘉王,一旦贵妃生子,嘉王一定会被再打发到彤州去,到时就更没有为玉节将军翻案的可能了。”
“只是,我没想将嘉王殿下搅进今晚的这桩事里来,可他执意如此,还拿着匕首威胁我的部下……”
葛让有些愧疚,“孟公,您看,如今该如何是好?”
“张信恩你们抓到了吗?”
孟云献问道。
“抓到了。”
“活的?”
“活的。”
孟云献点了点头,“好,你令人将他带上来。”
葛让虽不知孟云献的用意,却还是回头,令虎啸营的林指挥使去将那张信恩提来。
张信恩穿着单薄的阑衫,被人五花大绑,看着竟不像是个造反的,而像是个斯文俊秀的书生,葛让狠踹他腿弯,迫使他在孟云献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去。
“是我错信了你们这些朝廷的走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张信恩仰起头,满脸愤恨。
“先生看起来是一位读书人,怎么就做了莲华教的副教主?”
孟云献走上前。
“若不是朝廷逼得人没法活,谁又会寄希望于一个教派来拯救自己?”
张信恩怒视着他,冷声笑道,“你们这些人高官厚禄,绫罗绸缎,却不知百姓疾苦,多少人被你们这些做官的大人,有钱的乡绅,变着法儿的夺走田地,多少人吃不上饱饭,又是天灾,又是人祸……人嘛,求不到你们这些官老爷来救救他们,他们自然就要求神拜佛,以期老天爷来救。”
孟云献俯身,逼视他,“那你,怎么坐到了副教主的位置,却还要我们来救?”
张信恩忽然闭口不言。
“若能高官厚禄,谁又想与朝廷为敌,是不是啊张副教主?你恨我们这些人,可你,也想成为我们这些人。”
孟云献言辞犀利,撕破了张信恩这副言辞底下真正的,属于人的,私欲。
“这本也无可厚非,”
孟云献接着道,“可是张副教主,你想要的东西太多,但你却不见得有得到它们那个能力,你若没有能力,我为刀俎,你便是鱼肉。”
张信恩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要你认下一桩死罪。”
“什么?”
张信恩愣住。
“引诱你来云京的人其实是潘三司,他与你说好,只要你能投诚,与他里应外合,除掉莲华教所有参与造反的教众,他便能使你摆脱反贼的身份,甚至举荐你入朝为官。”
孟云献站直身体,徐徐说道,“你为此意动,冒险入云京城,岂知这根本就是圈套,潘三司将此事告知了黄宗玉黄相公,约定今夜子时于城中捉拿你,你心知上当,气急败坏,率领乔装的教众潜入潘府,正逢潘三司与殿中侍御史丁进在正堂内争吵,你听见丁进在与潘三司争吵,你也没听清具体的事,只知道丁进末了大喊了声,若潘三司不答应他,他便干脆将手里已经写好的罪书送到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