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山栀子

作者:山栀子  录入:04-28

  她高声呼喊更扯得嗓子刀割似的疼。
  徐鹤雪不知她为何如此,却听值房那边有了动静,他便将碗放下,没有出声。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一名亲从官走近。
  “请给我几支蜡烛,一个火折子。”

  倪素轻轻地喘息,艰难说道。
  徐鹤雪听见“蜡烛”两字,他纤长的睫毛微颤,没有神采的眸子迎向她声音所在。
  几名亲从官不知她要蜡烛做什么,他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从值房里拿来几只没点的蜡烛,但基于他们夤夜司中的办事手段,他们给了火折子也没走,监视着那年轻女子从榻上起来,强撑着身体颤着双手,将灯烛一一点燃。
  亲从官们只当她是怕黑,但他们还是收走了火折子,又担心她此举万一存了不好的心思,便将她点燃的蜡烛放到深嵌墙壁的,高高的烛台上,确保她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碰不到,这才放心地回了值房。
  静谧的牢狱内灯影摇晃,那是倪素给徐鹤雪的光明。
  到此时,徐鹤雪方才看见受刑后的倪素是怎样一番狼狈的形容,她浑身都是血,被汗湿的浅发就粘在她的颊边,她脆弱得不像话,无力地趴在榻上,枕着手背和他说:“我这样,其实并不想被人看见。”
  徐鹤雪垂眸片刻,端起那碗粥,舀了一勺凑到她唇边:“我知道。”
  他曾经,也不想被人看见。
  “但是,我愿意为你点灯。”
  倪素吃下他喂的这口粥,轻声说。
 
 
第16章 菩萨蛮(四)
  倪素吃了小半碗粥又睡过去,只是身上疼得厉害,她睡得也并不安稳,听见值房那边铁栅栏开合的声音,她立即睁开眼睛。
  “周挺,将人提出来。”
  倪素只听见这样一道声音,随即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几名亲从官出现在牢门处,正要解开那铜锁。
  灯烛烧了半夜,徐鹤雪已然好受许多,他的魂体也不像之前那样淡,看着那几名亲从官开锁进来扶起倪素,他也没有现身,只是触及倪素看过来的目光,他轻轻摇头,对她道:“不要怕。”
  他不现身,就只有倪素能听见他的声音,那几名亲从官是半点也察觉不到,将倪素带出牢门,趟着刑池里的水,将她绑到了刑架上。
  冰冷的铁链缠住她的双手与腰身,更束缚着她的脖颈,使她不得低头,更无法动弹,只能望着那位坐在刑池对面,作宦官打扮的大人。
  “倪姑娘初来云京,究竟是如何发现你兄长尸体在清源山的?”
  韩清接来身边人递的茶碗,审视她。
  “兄长托梦,引我去的。”
  倪素气音低弱。
  韩清才要饮茶的动作一顿,他眼皮一挑,“倪姑娘不会以为,咱家的夤夜司比他光宁府衙还要好糊弄吧?”
  立在刑架身后的亲从官一手收紧锁链,迫使倪素后背紧贴刑架,挤压着她受过仗刑的伤处,同时她颈间的铁链也一道收紧,如此屈辱的桎梏,迫使她不得不仰头。
  “我不信您没问过光宁府的田大人,”
  倪素痛得浑身发抖,嘴唇毫无血色,“我初到云京本没有什么人脉手段,我若还有其他解释,又何必在光宁府司录司中自讨苦吃?还是说,大人您有比我更好的解释?”
  韩清见此女孱弱狼狈,言语却还算条理清晰,他不由再将其打量一番,却道:“姑娘如何没有人脉?一个时辰前,太尉府的人都跑到我夤夜司来问过你了。”
  “我的信是何时送到太尉府的,大人不知么?”
  倪素被锁链缠紧了脖颈,只得勉强垂眼看向他,“若非身陷牢狱,我也轻易不会求人。”
  立在夤夜司使尊韩清身边的汲火营指挥周挺闻言,眼底稍露诧色,区区弱质女流,在男人都少不得害怕的夤夜司刑架上,言辞竟也不见忧惧。
  “倪姑娘有骨气,可仅凭那推官田启忠的一个黄符,就要我等相信你这番荒诞言辞,你是否太过天真了些?”
  韩清将茶碗扔给周挺,起身接来一根长鞭,那长鞭随着他走入刑池而拖在水中,其上密密麻麻的铁刺闪烁寒光。
  与夤夜司的刑罚相比,光宁府的那些便只能算作小打小闹。
  长鞭的手柄抵上倪素的脸颊,那种彻骨的冷意令她麻木,她对上韩清那双眼,听他道:“这鞭子是男人也熬不住的,倪姑娘,你猜这一鞭下去,会撕破你多少皮肉?”
  他说得过于森冷血腥,倪素佯装的镇定被击溃,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却听韩清一挥鞭,重重击打水声的同时厉声质问:“还不肯说实话么!”
  “我所言句句是真!”
  激荡起来的水花打在倪素的脸颊。
  “好,”
  韩清扬鞭,水声滴答,“姑且当你所言是真,那你既知道自己很有可能无法解释,你为何不逃?”
  “我为何要逃!”
  倪素失控,眼眶红透。
  这一刹,刑房内寂静到只剩淅沥水声。
  徐鹤雪立在刑池旁,“倪素,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吗?”
  倪素方才听清他的话,便见韩清忽然举鞭,作势朝她狠狠打来,倪素紧闭起眼:“大人如何明白!”
  预想的疼痛没有来,倪素睫毛一动,睁开眼,正看清近在咫尺的鞭身上,尖锐细密的铁刺犹带没洗净的血渍。
  “至亲之重,重我残生。”
  她喃喃似的。
  韩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他过分肃正的面容上显露一丝错愕,“你……说什么?”
  “我不逃,是要为我兄长讨一个公道,我的兄长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倪素的气力都快用尽了,“哪怕我解释不清自己的缘故,我也要这么做。”
  韩清近乎失神般,凝视她。
  “使尊?”
  周挺见韩清久无反应,便出声唤。
  韩清回神,手中的铁刺鞭却再不能握紧,他盯着那刑架上的年轻女子,半晌,他转身走出刑池。
  水珠在袍角滴答不断,韩清背对她:“倪姑娘真是个聪慧的女子,你那番冤者托梦的说辞我一个字都不信,但正如你心里所想的那样,不论是光宁府还是我夤夜司,都不能凭你言辞荒诞便定你的罪,大齐律没有这一条。”
  韩清转过身,扔了手中的铁刺鞭,“太尉府二公子如今也是个朝奉郎的官身,他来问,我自然也不能不理会。”
  这般心平气和,仿佛方才执鞭逼问的人不是他。
  夤夜司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色也愈发有泛白之势,晨间的清风迎面,倪素被人扶出夤夜司还有些恍惚,从光宁府的牢狱到夤夜司的牢狱,这一天一夜,好似格外冗长。
  “倪姑娘放心,你兄长的案子咱们使尊已经上了心,事关冬试,他必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周挺命人将倪素扶到太尉府派来的马车上,掀着帘子在外头对她说道。
  倪素点头,看他放下帘子。
  “小周大人何时这般体贴人?还让人家放心……”一名亲从官看那马夫赶着马车朝冷清的街上去,不由凑到周挺身边,用手肘捅了捅他。
  “少贫嘴,人虽从这儿出去了,可还是要盯着的。”
  周挺一脸正色。
  那亲从官张望了一下渐远的马车,“不过我还真挺佩服那小娘子,看起来弱质纤纤,却颇有几分骨气。”
  多的是各色人犯在夤夜司里丑态毕露,这倪小娘子,实在难得。
  马车辘辘声响,街巷寂静。
  倪素蜷缩在车中,双眼一闭就是那夤夜司使尊韩清朝她打来的铁刺鞭,她整张脸埋在臂弯里,后背都是冷汗。
  “韩清没有必要动你,”
  清冷的声音落来,“他方才所为,无非攻心。”
  倪素没有抬头,隔了好一会儿,才出声:“为什么他听了你教给我的那句话,就变了脸色?”
  “因为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自己。”
  倪素闻声,抬起头,竹帘遮蔽的马车内光线昏暗,年轻男人坐在她的身边,眸子不甚明亮。
  “什么意思?”
  “他当年也有过与你相似的境遇,那句话,便是那时的他说与人听的。”
  “那你怎么会知道?”
  倪素望着他,“你生前也是官场中人吗?”
  徐鹤雪没有否认。
  “韩清幼年受刑入宫,他唯一的牵挂便是至亲的姐姐,那时他姐姐为人所骗,婚后受尽屈辱打骂,他姐姐一时失手,刺伤其夫,深陷牢狱将获死罪。我教你的那句,便是他跪在一位相公面前所说的第一句话,那时,我正好在侧。”
  “那后来,他姐姐如何了?”
  “那相公使人为其辩罪,官家开恩,免除死罪,许其和离。”
  徐鹤雪所说的那位相公,便是孟云献,但当年孟云献并未亲自出手,而是借了旁人的力促成此事。
  所以至今,除他以外,几乎无人知道韩清与孟云献之间这段恩义。
  “难怪你让我不要怕。”
  倪素终于知道,那句“至亲之重,重我残生”为何是残生了,“可是我看见他手里的铁刺鞭,还是很害怕。”
  怕那一鞭挥下来,上面的铁刺就要撕破她的血肉。
  “你已经足够勇敢了。”
  遮蔽光线的马车内,徐鹤雪并不能将她看得清楚。
  倪素摇头,“那是因为我知道你在。”
  “你在看着我,我会觉得我至少还有一些底气在,”她的声音很轻,“我只能尽力抓住你给我的那一分胜算。”
  徐鹤雪垂着眼睫,没有说话。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他出神之际,却听倪素忽然问。
  徐鹤雪下意识地抬眼,也看不清她的神情,他有点茫然,“嗯?”
  “老伯。”
  倪素尽力提高了些声音。
  外头的马夫听见了,回头应了一声,“小娘子您怎么了?要到咱们太尉府还要过几条街呢!”
  “请帮我买两块糖糕。”
  倪素说。
  街边的食摊总是天不亮就摆好,食物的香气飘了满街。
  马夫停了车,买了两块糖糕掀开帘子递给趴在车中的倪素,又瞧见她身上都是血,吓人得紧,便道:“我这就赶紧送您回府里,二少夫人一定给您请医工。”
  帘子重新放下,徐鹤雪的眼前从清明到模糊,忽然有只手将油纸包裹的糕饼塞到他手中。
  “我答应过你,要给你买糖糕吃。”
  徐鹤雪垂眼,看着手中的糖糕,他有片刻的怔愣。
  热雾微拂,
  好似融化了些许他眉眼处的冷意。
  再抬起眼,徐鹤雪捧着那块热腾腾的糖糕,轻声道:“谢谢。”
 
 
第17章 菩萨蛮(五)
  事实上,徐鹤雪早忘了糖糕是什么样的。
  为人时的习惯,好恶,他游离幽都近百年,早已记不清了,只是有些东西,恰好关联着他某些勉强没忘的记忆。
  就譬如这块与兄嫂相关的糖糕。
  它散着热气,贴着他的掌心,此时此刻,徐鹤雪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掌冷如冰雪堆砌,而它便显得滚烫非常。
  外面的天色还不算明亮,竹帘压下,车内更加昏暗,徐鹤雪隐约看见身边趴在车座上的姑娘一侧脸颊抵着手背,张嘴咬了一口糖糕。
  他垂下眼睫,又看自己手中的糖糕。
  试探般,
  他慢吞吞地咬下一口。
  甜是什么滋味?
  他忘了。
  但一定不是此刻入口的,干涩的,嚼蜡般麻木的感觉。
  它好像没有一点味道。
  “里面的红糖还是热热的,你小心不要被烫到,”倪素一咬开金黄松脆的外皮,便吃到了里面的糖浆,“真的好甜。”
  徐鹤雪看不太清里面的糖浆,只见模糊的白糯里有一团黑红的颜色,听见她说甜,他不由抬头朝她看去。
  “好吃吗?”
  倪素撞上他的目光,问。
  “好吃。”
  他答。
  倪素勉强吃了几口糖糕,没一会儿又在马车的摇摇晃晃中陷入浑噩,马车在太尉府门口停稳她也不知。
  只是鼻息间再没有血腥潮湿的气味,她梦到自己在一间干净舒适的居室里,很像是她在雀县的家。
  “好威风的朝奉郎,咱们家的文士苗子只你一个,那眼睛都长头顶上了!”
  倪素半睡半醒听见些说话声,陡然一道明亮的女声拔高,惊得她立即清醒过来。
  一道青纱帘后,隐约可见一身形丰腴的妇人躲开那高瘦男子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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