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山栀子

作者:山栀子  录入:04-28

  一名亲从官试探了床上那女子的鼻息,见他们进来,便回过头来,指着地上昏迷的男人:“认识他吗?”
  “认,认识,钱三儿嘛……”
  一名狱卒结结巴巴地答。
  那亲从官面无表情,与其他几人道:“咱们快将此女带回夤夜司。”
  随即,他又对那牢头与几名狱卒说:“此狱卒有害人之嫌,我等一并带回夤夜司,之后自有文书送到光宁府尹正大人手中。”
  牢头吓得不轻,哪敢说个不字,只管点头。
  倪素在睡梦中只觉自己喉咙好似火烧,又干又痛,她神思混沌,梦里全是清源山上的那座泥菩萨庙。
  她梦见那尊泥菩萨后背残破,露出来空空的内里,犹如萤虫般的魂火密密麻麻地附着其中,慢慢地在她眼前拼凑成兄长的模样。
  倪素猛地睁眼,剧烈喘息。
  此时她方才发现自己好像又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零星几盏灯嵌在平整的砖墙之上,精铁所制的牢门之外便是一个四方的水池,其中支着木架与铁索,池壁有不少陈旧斑驳的红痕,空气中似乎还隐约弥漫血腥的味道。
  一碗水忽然递到她的面前,倪素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抬头却对上一双空洞无神的眼。
  徐鹤雪没听见她说话,也感觉不到她触碰瓷碗,他便开口道:“喝一些,会好受许多。”
  在她昏迷的这几个时辰,他就捧着这一碗水一直坐着。
  倪素口中还有铁锈似的血味,是她咬住那个男人的手指时沾的,她不说话,顺从地抵着碗沿喝了一口,又吐掉。
  血味冲淡许多,她才又抿了几口水,这已然很费力气,待徐鹤雪将碗挪开,她又将脸颊抵在床上,哑着声音问:“这是哪儿?”
  “夤夜司。”
  徐鹤雪摸索着将碗搁到一旁,垂着眼,“比起光宁府的司录司,夤夜司于你要安全许多。”
  夤夜司受命于天子,掌宫城管钥、木契,督察百官,刺探情报,不受其他管束,担得“人间阴司”之称。
  “你做了什么?”倪素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低弱。
  “我请人代写了一道手书,将你的事告知给夤夜司的使尊韩清,官家再推新政,冬试便是他的第一道诏令,你兄长是参与冬试的举子,夤夜司闻风便动,绝不会轻放此事。”
  其中还有些隐情,譬如夤夜司使尊韩清旧时曾受当朝宰执孟云献恩惠,此人应是心向于孟,而孟云献这番拜相,第一把火还不曾烧。
  既还不曾烧,那么不如便从冬试开始。
  “只是不料,这么快便有人对你下手。”
  徐鹤雪之所以冒险送手书给夤夜司,便是担心藏尸之人一旦得知事情败露,会对倪素痛下杀手以绝后患。
  比起光宁府司录司,夤夜司才是铁桶一般,外面人的手轻易伸不进来。
  “能这样快收到消息的,一定不是普通人。”光宁府推官田启忠带人将兄长的尸体与她带回城内时天色尚早,也只有靠近光宁府的少数人看见,能在官府里听到消息并且知道她在司录司中,又如此迅速地买通狱卒来杀她,怎么看,也不是普通人能够有的手段。
  她沙哑的嗓音透露几分颓丧哀恸,“徐子凌,若按他们所说的时间推算,我兄长被害时,我与你正在半途。”
  徐鹤雪静默半晌,才道:“一旦夤夜司插手此事,自会有人让其水落石出。”
  “会吗?”
  倪素恍惚。
  “那你可要放弃?”徐鹤雪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循着她的方向,“倪素,你若真要放弃,在光宁府司录司狱中,你就不会花钱请狱卒去太尉府送信了。”
  倪素没说话。
  她让狱卒送去太尉府的那封信其实是岑氏亲手所写,当年南边流寇作乱,倪素的祖父救过泽州知州的命,那位知州姓蔡,他的孙女蔡氏如今正是太尉府二公子的正妻。
  岑氏写这封信提及这段旧事,也不过是想让倪素在云京有个投奔之处。
  “你哪里有钱请人代写手书?”
  倪素忽然出声。
  徐鹤雪不防她这么一问,他先是一怔,随即垂下眼睫,“用了你的,等你从夤夜司出去,我会还给你。”
  “你离世十几年,在云京还有可用的银钱吗?”
  倪素咳嗽了几声,嗓子像被刀子割过似的。
  “我也有位兄长,他年长我许多,在家中受嫂嫂管束,常有身上不得银钱用的时候,”徐鹤雪主动提及自己的生前事,本是为安抚她此时的难受,但好些记忆盘旋而来,他清冷的面容上也难掩一丝感怀,“我那时年幼,生怕将来与兄长一般娶一个泼辣夫人,不许我买糖糕吃,我便藏了一些钱埋在一棵歪脖子树下。”
  倪素身上疼得厉害,神思有些迟缓,却也能察觉得到,这道孤魂正以这样的方式安抚她的不堪,她眼眶里还有些因疼痛而湿润的泪意,扯了扯唇:“你喜欢糖糕啊?”
  徐鹤雪想了想,说:“我已经不记得它的滋味了。”
  倪素“嗯”了一声,这狱中灯烛暗淡,她望着他:“你是为我去请人写手书的,我怎么可能让你还我。”
  “徐子凌,等我出去了,我请你吃糖糕。”
 
 
第15章 菩萨蛮(三)
  “诸位辛苦,加禄这一项还需再议,加多少,如何加,咱们这里明日就得拿出个章程,后日奏对,也好教官家知道。”
  政事堂内,眉浓目清的紫袍相公在上首端坐,“今日便到这儿吧。”
  堂候官赶紧收拣案上的策论,到一旁去整理摆放。
  天不亮赶着早朝进宫,又在政事堂里议事到天黑,听见孟相公这一声,数名官员如释重负,起身打揖。
  坐在孟云献身边的张敬很沉默,一手撑着拐,将余下的一篇财策看了,抬起头见堂内的官员走得差不多了,他也不说话,拄拐起身。
  “崇之,到我家去,今晚上我夫人要弄锅子,咱们一块儿吃。”
  孟云献与身边人说了两句话,回头见翰林学士贺童要扶着他老师出去,孟云献便笑着走过去。
  “我吃惯了粗茶淡饭,就不麻烦你孟大人了。”
  张敬随口扔下一句便要走,岂料孟云献也几步跟到了门口,丝毫不管自己是不是热脸贴冷屁股,“那我到你家吃去?粗茶淡饭我也惯。”
  张敬一顿,他转头,对上孟云献那张笑脸,片刻,他冷声,“你孟相公当初不是最喜欢整顿吏治么?怎么这回反倒开始梳理财政了?”
  说罢,张敬便由学生贺童扶着,目不斜视地走出去。
  檐外烟雨朦胧,孟云献站在门槛处,看着贺童给张敬撑开伞,又扶着步履蹒跚的他朝阶下去。
  “您这是何必。”
  中书舍人裴知远走到孟云献身旁,双手交握,“张相公如今哪还肯给您好脸色,您怎么还喜笑颜开的。”
  “当初是我三顾茅庐,日日去他家里头吃饭,才说服他与我共推新政,我与他分别这十四年,我还想他心中是否万分后悔当初与我一道做的事。”
  “可你方才也看见了,他是嫌我这趟回来,弄得不痛不痒,没从前痛快,觉得我折了骨头,开始讨好逢迎。”
  孟云献仰望雨雾。
  “您没有吗?”
  裴知远拂去衣袖上沾惹的雨珠。
  孟云献闻声,转头对上裴知远的目光,随即与其相视一笑,他伸手示意不远处的宦官拿伞来,慢悠悠道:“当然有。”
  时隔十四年再回云京,无数双眼睛都紧盯着孟云献,跟乌眼鸡似的,警惕极了,生怕此人再像十四年前那般锋芒太露,一朝拜相便亟不可待地触碰他们的利益。
  可谁也没料到,他这一回来,最先提的,竟是“厚禄养廉”的新策。
  这哪里是整顿,分明是迎合。
  “那当初反对您反对得最厉害的谏官李大人,近来看您也眉清目秀的。”裴知远这个碎嘴不着四六,就差手里握把瓜子了。
  “多好,显得咱们朝中同僚亲近,官家也能少听些他们骂我的话。”
  孟云献取来宦官手中的伞,自个儿撑了,往雨幕里去。
  回到家中,孟云献接来女婢递的茶,见夫人姜氏还在朝庭外张望,便笑着摇头:“夫人,张崇之不肯来,只能咱们自个儿吃锅子了。”
  姜氏细眉微蹙,回过头来用帕子擦了擦他身上的雨水,“你也是活该,当初在那谢春亭中你就说了他不爱听的话,生生地让他放跑了自个儿的好学生,好好一个进士及第的少年英才,非要跑到边关沙场里头去做武夫……”
  “夫人忘了,我原也出身行伍。”
  姜氏轻哼一声,睇他,“是了,你也原是个武夫,可咱大齐的武夫要是得用,你怎么一门心思扎到文官海里了?”
  孟云献正欲说些什么,却听下人来报:“老爷,有客来了。”
  老管家不提名姓,但孟云献却已知来人是谁,他脱了官服交给姜氏,披上一件外衫,道:“在书房?”
  “是。”
  老管家垂首。
  孟云献才到书房,便见一身常服打扮的韩清捧着茶碗坐在折背椅上正出神,他走进去:“韩使尊怎么得空来我这儿?”
  “孟相公。”
  韩清立即搁下茶碗起身相迎,“相公回京不久,韩清本不该在此时来这一趟,但咱家私以为,孟相公等的机会到了。”
  “哦?”
  孟云献坐到韩清旁边,示意他也坐下,“这话儿是怎么说的?”
  韩清依言坐下,随即将怀中的那道手书取出,递给他:“相公请看。”
  孟云献伸手接来,靠近烛火逐字逐句地瞧。
  “这倪素既是死者的亲妹,怎会被关去光宁府司录司中?”
  “她给光宁府的说辞是冤者托梦,所以她才找到清源山上去,光宁府的尹正大人以为此女言行荒诞,故押解至司录司,受杀威棒。”
  韩清如实说道。
  “冤者托梦?”孟云献不由失笑,“此女如今可在你夤夜司?”
  “是。”
  韩清点头。
  孟云献沉吟片刻,将那封手书收起,神清气爽:“韩使尊所言不错,这冬试举子倪青岚正是我等的机会。”
  ——
  夤夜司听不见外头的雨露霏霏,夜里上值的亲从官在刑池对面的值房里用饭说笑,也有人给昏睡的倪素送了饭来,就放在桌上。
  可她起不来,也没有应。
  “那小娘子起不了身,只怕也不好用饭啊……”送饭的亲从官回到值房内,与同僚说话。
  “怎么?你小子想去喂给她吃?”
  有人打趣,“或是给她请个什么仆妇女使的?”
  “咱们使尊可还没审过她,我这不是怕她死了么?”那亲从官捧起来花生壳朝贫嘴的同僚打去。
  “等使尊过来,咱们再请示一下,给她找个医工瞧瞧。”
  值房里毫不收敛的说话声隐约传来,倪素迟缓地睁开眼,看见阴暗牢狱内,那个年轻男人正在桌边耐心摸索。
  倪素看着他双手触碰到放在桌上的瓷碗,他顿了一下,又摸到碗上的汤匙,随即慢吞吞地,一步步凭着感觉往她这边走过来。
  “倪素。”
  徐鹤雪不知道她已经醒了,在床沿坐下,轻声唤她。
  “嗯。”
  倪素应了一声。
  徐鹤雪听见她这样快应声,他怔了怔,随即道:“你这一日都没用过饭。”
  他捏着汤匙,舀了一勺粥,慢慢往前。
  “左一点。”
  倪素看着他偏离方向的手,嗓音虚弱又沙哑。
  徐鹤雪依言往左了一些。
  “再往前一点。”
  徐鹤雪又试探着往前了些。
  倪素的唇碰到汤匙里的热粥,她堪堪张嘴吃下去,可是看着徐鹤雪,她总觉得他的身形淡了许多。
  细微的莹尘浮动。
  她没有多少力气的手勉强拉拽他的衣袖。
  徐鹤雪看不见,不防她忽然的举动,衣袖后褪了些,湿润的血迹,狰狞皲裂的伤口,纵横交错。
  此时此刻,倪素方才想起,他如果擅自离开她的身边,应该也是会受苦的。
  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去请人写了手书。
  倪素看着他拢起衣袖,她望了一眼灯火明亮的值房口,忍着剧痛直起身,乌黑的鬓发早已被冷汗湿透,她的脸色十分惨白,一手抵在铁栏杆上,重重地敲击牢门的铜锁:“来人,快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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