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山栀子

作者:山栀子  录入:04-28

  徐鹤雪仍旧裹着长巾,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启唇,“倪。”
  倪素喝鱼汤的动作一顿,火堆中噼啪的火星子迸溅几声,她偏过头,他的脸被长巾遮掩,浓密的眼睫轻垂,迎着这片火光,他的眼睑底下有一片极淡的影子。
  “原来是倪公子,那这位小娘子呢?”
  秦继勋又将视线挪向倪素。
  倪素捏着汤匙,轻声道:“小女倪素。”
  秦继勋闻言一怔,转头与身后的段嵘对视一眼。
  竟都姓倪?
  段嵘好奇地问道,“二位莫不是兄妹?”
  “不是。”
  倪素出声,见段嵘与秦继勋的视线都落来她身上,她抿了一下唇,说,“只是巧合。”
  “原来如此。”
  秦继勋点点头,他又不由审视起徐鹤雪,“恕我冒昧,不知公子因何一直遮掩面容?”
  “幼年时曾遇见一场大火,”徐鹤雪语气冷淡无波,“面容有疾不得治,亦因此,我仕途不顺,报国无门。”
  他当年在雍州时,秦继勋正在苗太尉的护宁军中,并不在此地,因而秦继勋也从未见过他,他也并不担心秦继勋会将他认出。
  “我有一个表叔,也是生得貌丑,明明学问极好,可年近四十,亦未被录用。”段嵘听见他这番话,心下立时有了些感触,“要我说,做官如何还要看这张脸皮?只要学问好,有本事,不就行了么?”
  他嘴快,说罢见秦继勋在瞥他,他才发觉自己失言,不由讪讪,“对不住啊倪公子,我不是说你天生貌丑……”
  越说越乱,段嵘索性闭嘴。
  “即使仕途不顺,公子亦不愿碌碌一生,故而才来雍州,以全报国之志,虽死而生……”
  秦继勋并不知倪素口中的“虽死而生”其实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他只以为这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决心与志向。
  他沉吟片刻,“既如此,不若倪公子便做我的幕僚,如何?”
  徐鹤雪闻言,眼睫轻抬,他依旧看不见任何事物。
  “荣幸之至。”
  “好,”
  秦继勋一拍大腿,“既如此,那么我有话也就直说了,劝说沈同川的事,我想还是我亲自去,唯有我与他面对面的化解从前的不愉快,他才会信我。”
  “可沈知州记仇得很……心眼可小了。”段嵘在后面小声嘟囔。
  “我从前不清楚云京官场上的事,也不知道他是孟相公的门生,但孟相公我却是知道的,我想,他大抵也不是孟相公随意收的门生,他若真知大义,我即便是学廉颇负荆请罪也使得。”
  国事当头,秦继勋什么都能放得下,甚至是所谓的脸面。
  “秦将军只需与他说清楚,宋嵩在雍州监军时,孟相公还未回朝,但若宋嵩不在,孟相公便将有安插自己人的机会,而他沈同川亦不会再处处受人掣肘。”
  徐鹤雪当年还在京时,与沈同川有过几面之缘,如今秦继勋愿意亲自前去,倒也免了他一些麻烦。
  “我知道了,二位好好休息。”
  秦继勋说罢,起身大步朝自己的军帐走去。
  “二位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找我就是。”段嵘匆匆与他们说了句话,便忙跟了上去。
  倪素手中的瓷碗已经空了,她将其放到一旁,燃烧的火堆烤得脸有些烫,她往后挪了一下,冗长的寂静中,她偷偷地看向徐鹤雪。
  “困了吗?”
  徐鹤雪忽然开口。
  倪素想摇头,又忽然意识到他看不见,她立即说:“不困。”
  “你……”
  紧接着,她又忍不住问,“为什么要说你姓……倪?”
  徐鹤雪闻声,他稍稍侧脸,一双眼睛垂着,却循着她的方向,问:“可以吗?”
  “……可以。”
  倪素低声回应。
  可是天底下的姓氏那么多,他明明可以随意说出一个姓氏,却偏偏脱口而出一个“倪”字。
  蓦地,
  倪素忽然想起他曾说过的那句——我依附于你。
  她的手倏尔攥住袖子边。
  徐鹤雪已经死了,依附着她的这道残魂,将自己在人前归于她的姓氏之下。
  “那就好。”
  长巾遮掩了徐鹤雪的面容,但他的那双眼睛却有了轻微的弧度。
  倪素看着他,忽而从一旁拾捡起一块干柴来,抛入火堆的刹那,激起火星万千,点映他的眼瞳。
  他神光暗淡的眼,一刹清亮剔透。
  火焰张扬乱舞,徐鹤雪猝不及防地看清她的脸,他眼底的迷茫未褪,却听她忽然说:“你很高兴,对不对?”
  她觉得自己已经能够从他不多的情绪里发现他的变化,他这样一个浑身都浸透雪意的人,处处透着严冬的凋敝,然而,他今日却有了一些细微的,生动的情绪。
  端着一碗鱼汤一个人坐在这儿的时候,他会伸出一只手试图感受火堆的温度,听见她说“可以”的时候,他的眼睛会弯。
  他在月辉之下,周身浮动的莹尘似乎都显露了一分无声的雀跃。
  徐鹤雪稍稍有些发怔,但片刻,他“嗯”了一声。
  “为什么?”
  倪素追问道。
  为什么?徐鹤雪想起那句“虽死而生”,想起她站在他的身边,扶着他的手臂,对秦继勋说出的那番完整的话。
  “你是第二次走到我的身边,请人信我。”
  在云京,蒋先明遇袭的雨夜,她也是如此站在他的身边,请蒋先明信他。
  倪素立时想起蒋先明,她不由心中一紧,开口时嗓音都有些涩,“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当初将你……”
  蒋先明,就是那个在雍州将徐鹤雪处以凌迟之刑的人。
  碑文上的一百三十六刀,是由蒋先明亲自监刑。
  她至今,不敢去看他受过刑的刑台。
  倪素禁不住鼻尖的酸涩,“他那样待你,你那时为何还要救他?我若早知道,我……”
  “‘铁证’在前,民怨沸腾,他是令我受刑之人,却并非是杀我之人。”
  徐鹤雪看着她,“他是个刚直的好官,我的死,罪不在他,而是有人利用了他的刚直,使好官杀我。”
  “我知道,”
  倪素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衣摆,“可我还是……”
  她心中裹覆阴寒,即便身在火堆旁,她亦觉得那股阴寒嵌入了骨缝,隐藏在真相之下的人太狠,太毒。
  徐鹤雪完全可以憎恨蒋先明,可他没有,他理智地面对自己的死亡,承受剐去血肉的剧痛,甚至为了大局,他亦能摒弃前嫌,救蒋先明的命,与其一同追查代州粮草案。
  “可能,是我狭隘了。”
  焰光在倪素眼底跳跃,她只要一想到身边这个人生前所受的屈辱与痛苦,她便没有办法冷静地看待蒋先明。
  可他说的没错,蒋先明是令他受刑的那个人,却并非是真正杀他的人。
  “这不是狭隘。”
  夜风吹拂徐鹤雪的长巾,他那样一双冷清的眼盯住她,“你从来不狭隘。”
  她从不是一个狭隘的女子,她心胸宽仁,装着世人的病痛,亦会为他,心中不平。
  上一个为他不平的,是他的老师张敬。
  老师已经死了。
  而眼前的她,
  他想要好好保护。
  火堆烧得塌陷下去,又是一阵火星铺散开来,倪素倏尔回神,一只冰冷的手已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身边带了一下,躲开溅来衣摆的碎光。
  他很快松开她的手。
  但倪素却觉得那种被冰雪包裹的触感仍在,她抬起眼与他相视,不远处巡夜的兵士步伐整齐,撞得甲胄声声作响。
  “倪素,苏契勒的军营我一个人去,”
  倪素又听见他的声音,她看见他侧过脸,而月华朗照,他的周身莹尘浮动,整个人便如幻象一般令人着迷,“你听我的话,就在这里等我。”
  迟了整整十六年,
  他以鬼魅之躯,遇见这个女子。
  在识得他的污名之前,她先在流言之外,生死之外,识得他这个人,给他信任,为他辩白。
  这世上,
  无人如她。
 
 
第74章 破阵子(一)
  “我知道我不应该随你去, 倘若你身上没有那道禁制的话。”
  倪素沉默许久,伸出手指轻点一粒浮动的莹尘,它颤颤的, 一下子躲回他的衣袖底下,“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 但有时,我于你而言,亦是一柄刺向你的利刃。”
  她不懂战事, 亦不会武,她理应留在这里等, 但偏偏她是困住他的禁制。
  徐鹤雪一怔, 立时道, “我在幽都百年, 再回阳世必定要借助于你才能维持自身,你从来不是刑罚。”
  倪素笑了一下,“那是什么?”
  火堆久无人添柴, 焰光渐弱,徐鹤雪沉思片刻,眉眼依旧浸透清冷的雪意, 却答:“是眷顾。”
  “既然你这么说,”
  倪素站起身,她身上朱红的衣袍宽大, 衣摆近乎拖地,随着夜风微摆, 露出底下那一双沾着污泥的绣鞋, 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焰光暗淡下去的火堆令徐鹤雪仰起头也看不太清她的脸, 只听见她又说,“那我们就同进同退。”
  “徐子凌,我不愿意做杀你的刀。”
  世间以污名毁他者千万,而她不在其中。
  夜愈深,徐鹤雪躺在营帐中的竹床上,外面的兵士巡夜的声响时而传来,而他还在出神。
  帐中燃烛,明光灿灿,倏尔荜拨一声,烛焰闪烁一下,徐鹤雪轻抬眼帘,视线落在帐帘上。
  她的营帐就在旁边,今日几番波折,又在玛瑙湖弄湿了衣裳,徐鹤雪请人给她煮了驱寒的药,又为她点了一柱安神的香,此时她应该已经沉沉睡去。
  徐鹤雪闭起眼,满耳是风沙吹帐,步履声繁。
  翌日天还没亮透,魏家军的统领魏德昌便风尘仆仆地赶来秦家军的军营中,岂料他扑了个空,他的义兄秦继勋根本不在军营。
  “什么?义兄他去见沈知州了?”
  魏德昌不敢置信地瞪着段嵘,“那个泥鳅知州,义兄如何敢寄希望于他?!何况咱们与他之间本就不合,他如何会冒着得罪宋监军的风险来与咱们一块儿谋事?到底是哪个奸妄小人在义兄面前浑说?!”
  “什么奸妄小人……”
  段嵘擦了擦额头的汗意,“魏统领,那是咱们将军的幕僚。”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幕僚!”
  魏德昌说着话,一个转身,刀柄拂开帐帘骂骂咧咧地大步出去,段嵘心道不好,连忙紧跟出去,岂料正见对面不远处的帐帘被一只手掀开。

  那身着朱红衣袍,身姿颀长而挺拔的年轻人面上依旧裹着长巾,段嵘一见他,便在魏德昌身后朝他打手势,示意他赶紧躲远些。
  徐鹤雪瞥了他一眼,并不动。
  魏德昌很快盯住他,军中只有此人不着甲胄,且面上还裹了雪白的长巾,看起来有些怪异。
  “他是何人?”
  魏德昌回头。
  段嵘有些无奈,“他便是将军的幕僚。”
  魏德昌闻言,立即快步走到那年轻人的面前去,段嵘也跟在后头,喊了声:“倪公子。”
  徐鹤雪轻轻颔首,随即对上魏德昌不善的目光,淡声:“魏统领。”
  “便是你在我义兄面前进言,要他去找那沈泥鳅的?”魏德昌的语气十分不好。
  “嗯。”
  “你是个什么来头?如何骗得我义兄将你留在军中做幕僚?”
  “魏统领,若不是倪公子,将军也下不了决心让你回来,如今宋监军的命令,您与将军都已违背,咱们是没有退路了。”
  段嵘生怕魏德昌说不上两句便要动手,连忙说道。
  魏德昌愣了一下,也许是没料到义兄令他回来,竟是眼前这个人的功劳,他偏过头看向段嵘:“没退路就没退路!咱们这十几年受的气还少吗!可那沈泥鳅哪里是个好相与的!这不是让我义兄送上门去受辱么!”
  他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再度凝视徐鹤雪,瞧见他手中握了一柄剑,冷哼一声,“看着是个绣花枕头,手里握的剑想必也不怎么锋利!好教我来试它一试!”
  段嵘根本来不及劝阻,魏德昌抽刀,三两步便朝徐鹤雪劈去。
  徐鹤雪侧身躲过,顺势提剑与魏德昌的刀刃一擦,剑鞘落地,凛光一闪,借以巧力抵开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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