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鹤雪一抬手,魂火飞扬,刹那犹如绳索一般在耶律真的颈间收紧,耶律真面色涨得通红,难以顺畅地呼吸,一双眼睛大睁着,连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你知道我的死,却不知道苗天宁已死。”
徐鹤雪身上的剐伤皲裂更甚,他指节稍松,魂火便给了耶律真喘息的机会,“告诉我,当年苗天宁与你在城外血战,你果真没有杀他?”
耶律真双手触摸自己的颈项,却怎么也驱散不了魂火灼刺皮肉的尖锐疼痛,他猛烈地咳嗽,咳出血沫子,却迟迟不肯说话。
徐鹤雪一挥手,魂火叫嚣,发出尖锐的声响,几乎要刺破耶律真的耳膜,他重重地摔下来,在尘土里翻滚,却怎么也驱散不了那些死人哭嚎,散碎的魂火更是钻入他的衣襟,灼烧他的血肉。
玛瑙湖畔,耶律真的惨叫声声凄厉。
魂火灼烧他的皮肉,使得他衣衫底下一片鲜血淋漓,他的肩背几乎已经是血肉模糊。
耶律真滚进了玛瑙湖里,试图用冰冷的湖水来浇熄身上的魂火,但这显然并没有用,此时荻花丛中已有露水凝结。
荻花露水,即是幽都恨水。
反而使得耶律真的痛苦加剧,他在湖水里挣扎叫喊,而徐鹤雪手提灯盏,迈着缓慢的步履,走到湖畔。
血水滴答,他的身形越发淡薄。
他冷眼旁观着耶律真在水中被魂火灼烧得浑身是血,半晌,他俯身,手中长剑抵住耶律真的颈项,迫使背对着他在湖中的耶律真不得不仰起头。
“不说吗?”
“我如何杀他,我那时已身受重伤!我如何杀他!”耶律真所承受的痛,是比他在战场上与人厮杀所受过的伤还要折磨百倍的痛,痛得他神思恍惚,几乎崩溃。
他的确不知苗天宁已死,他更不知道齐人将此人的死,算在了他的头上,当年苗天宁将他逼退至雍州城门外,与他缠斗几十回合,被苗天宁一刀刺在后背,他的部下护送他离开之时,苗天宁分明还活着!
“我听说蒙脱在牧神山,便想绕过齐人援军,”耶律真被剑身狠狠抵住喉咙,琉璃灯盏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去,去与他汇合,谁知,我去时,蒙脱……蒙脱已经死了……”
整个牧神山,几乎是尸山血海。
五万丹丘胡兵,三万大齐靖安军,死了个干净。
耶律真看着他的脸,苍白而年轻,“我亲眼看见一路齐人军,他们,是从居涵关的方向来的,将你从尸山里带走了……”
玉节大将军是丹丘的劲敌,他究竟有没有背叛大齐转投丹丘的意思,其实丹丘也没有什么人知道,因为最清楚这件事的将领蒙脱,已经死在了牧神山。
他原以为那些齐军带走徐鹤雪时,他就已经死了。
后来回到丹丘,他才知徐鹤雪被带回雍州处以凌迟之刑,再之后,丹丘与大齐订盟,两国交好,耶律真等一干武将被卸权幽禁。
“你可认得他们?”
徐鹤雪冷声逼问。
那时,徐鹤雪重伤昏迷,并不知道是谁将他带回了雍州。
“不认得……”
耶律真口齿浸血,“但,他们像是你们齐人亲兵才有的穿着,还有,那个领头的人,我率部悄悄离开前,听见他们唤那人作‘窦指挥使’……”
亲兵是官员的随侍护卫。
居涵关来的亲兵。
窦指挥使。
寒风呼啸,水波泠泠。
窦英章。
徐鹤雪脑中浮出这个名字,他满耳轰鸣,握剑的手倏尔一颤,耶律真察觉到颈间的力道松懈,他立即作势挣扎。
徐鹤雪拨开裹附在耶律真身上的魂火,霎时,魂火随风而散,满天浮光,他指节紧绷,青筋鼓起,撤去所有的术法,以剑刃一寸一寸地抵入耶律真的喉咙。
他周身的莹尘变得棱角锋利,四散出去,席卷整片荻花丛。
“将军,张相公于我有知遇之恩,值此非常时期,朝中意欲扳倒张相公与孟相公的人不在少数,以南康王为首的宗室,还有吴岱之流,他们都反对二位相公整顿吏治……你虽居庙堂之远,却也不得不深陷其中,所以我才来此,为张相公,也为你,少一些掣肘。”
记忆中,有个人接过他手中的酒碗,笑吟吟地向他介绍身边的人,“这是我的亲兵指挥使,英章,快来见过徐小将军!”
“窦英章,见过徐将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徐鹤雪一手握着剑柄,另一只手握住剑锋,剑刃切割喉咙的闷声不断,殷红温热的鲜血淌了他满手。
他后知后觉,
垂下眼帘,对上耶律真大睁的,涣散的双眼。
血珠滴答,落在湖水里。
徐鹤雪失了力道,痛得麻木,一道道的剐伤几乎令他浑身浴血,长剑入水,破碎成莹尘,涌入他的身躯。
湖面映照一盏又一盏孔明灯,纷繁如星。
天色微白,雍州城门外的丹丘胡兵已经被绞杀干净,谭广闻令兵士们轻扫战场,周挺日前趁耶律真还陷于内乱之时便突围出去,找到了谭广闻部,更与新任雍州监军韩清成功汇合。
谭广闻总领鉴池府与泽州两路兵马,在来的路上与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正面相遇,血战几日。
“谭将军。”
韩清一身宦官衣装,绕过死人堆,唤了一声。
谭广闻听见了,立即转身走到韩清身前,抱拳道,“韩大人,您不如先行入城?”
他对韩清的热络,周挺已习以为常。
“谭将军,你还是与咱家一块儿入城吧,听说秦将军魏统领他们都受了伤,咱们这些来迟的人,理应前去安抚。”
韩清轻抬下颌,淡声说道。
“韩大人有理。”
谭广闻将谄媚写在脸上。
一行人才要入城门,陡然间,周挺觉得自己衣领里冰凉一片,他抬起头,灰暗的天色里,清白的雪花纷纷扬扬。
“倪姑娘!”
不仅是周挺听见了这声喊,韩清等人也听了个清楚。
韩清蓦地一见从城门内跑出来的那个女子,风雪之间,她的面纱拂开,露出真容,韩清只看了一眼,便神情惊异。
青穹如何喊,也不见倪素停步,他行动迟缓,很难跟上她,便停了下来。
烽烟过后,死寂的战场上,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敲击着许多人的耳膜。
周挺看她跑过身边,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却见她在几步开外停住。
他随着她的视线看去,
段嵘率领着一众兵士回来了。
“倪小娘子,倪公子他……”段嵘一眼就看见了倪素,他拉拽缰绳,令马儿停下来,他翻身下马,神情沉重无比,他张张嘴,要将手中的琉璃灯递给倪素,却见她忽然绕开他,往前疾奔。
他回头,不远处有一匹白马归来。
它通体雪白,唯有鬃毛是银灰的,它不停地嘶叫,马蹄焦躁地踩踏地面,倪素跑过去,它就低头蹭她的发髻,急促地吐息。
那是倪公子的霜戈。
段嵘看向被他们的兵士拖行回来的那具尸体。
那是耶律真。
段嵘不知倪公子与耶律真去了哪里,他带领兵士们解决了耶律真的亲兵后,便四处搜寻,待他们找到玛瑙湖畔,却只见到耶律真的尸体。
他的头颅几乎要彻底与颈项分离,死状狰狞。
段嵘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倪公子。
唯有那盏琉璃灯在湖畔,其中的蜡烛已烧尽了。
其实,段嵘反复的在回想他彼时看过的倪公子的背影,那样淡薄,像冷雾一样,可他又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如今怎么也找不到倪公子,他心急如焚。
见倪素骑上霜戈,调转方向,他便立即骑上马背,紧随其后,“倪小娘子!”
冰冷的雪粒子伴随凛风擦着倪素的脸颊,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她只顾摸着霜戈的鬃毛,对它说:“我们去找他。”
天色越来越亮,风雪越来越大。
玛瑙湖畔,荻花蓊郁。
倪素踩着马镫下了马,跑到荻花丛中四处寻找,骑马跟上来的段嵘大声喊,“倪小娘子,耶律真的尸体,是在这里发现的!”
段嵘指向湖畔某一处。
那是被荻花丛遮掩的一处。
倪素闻声,她转过脸望去,只一瞬,便提起裙摆,跑过去。
荻花拂动,露水晶莹,沾湿她的衣袂。
倪素双足踩入浅水之中,冰凉彻骨,她看见湿润的岸边残留的血渍,她俯身在挨着水边的荻花丛里四处寻觅。
衣袖湿透了。
她双手冻得僵硬,积了满鬓的雪。
丰茂的荻花丛底下,一团莹白微弱的光藏在茎叶之间,倪素几乎是在看见它的那一刻,眼眶红透。
她伸出手,还没去捧它,它便好似感应到什么似的,自己先靠过来,像终于找到了依靠一般,毛茸茸的尾巴绕着她的手指,轻轻地晃动一下。
青穹在城门口等了好久,几乎到午时,他才看见倪素与跟在她身后的段嵘骑马归来。
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能看见她捧在手中的那团莹光。
青穹眼眶湿润,抿紧唇迎上去。
他扶着倪素回到城中的毡棚内,拿来厚厚的披风裹在她身上,却见她忽然有如簇的泪珠跌落眼眶。
“倪姑娘……”
青穹张了张嘴。
倪素忍了好久,还是忍不住,视线模糊起来,她有些无助地唤了一声:“青穹……”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不停。
“我,”
倪素哭得鼻尖发红,“我去找他的时候,因为身后跟着人,我甚至,甚至不能大声唤他的名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一个清白的人,为什么不能拥有清白的身后之名?”
她蜷缩着身体,发间融化的雪水滴入她的脖颈,“我不要这样,我要做他的人证,亦要做靖安军的人证,我要这世间的公理正义,还洁净之人洁净。”
第99章 鹊桥仙(二)
韩清与谭广闻朝知州府里去, 他思及在城门处见过的那个女子,便转过脸询问跟在后头的人:“倪素为何在此?”
“她说,她来此地寻人。”
周挺如实说道。
“寻什么人?”
周挺一顿, “大约,是那位倪公子吧。”
“韩大人, 我听说那倪公子是秦继勋身边的一个幕僚,此人厉害得很呐,”谭广闻插了句嘴, “但他好像失踪了,只怕凶多吉少, 不然, 我还真想见见他。”
韩清走上石阶, 扯唇, “谭将军,请。”
“韩大人先请。”
谭广闻笑道。
二人和和气气地走入知州府,立即便有内知迎上来, 领着他们去往正堂,路上都是狼藉一片,好好的假山造景全都被没了, 沈同川多年来存的好石料是一块都不剩, 全让自己的亲兵送出去堵路了。
大雪一下,院落更显凄清荒凉。
秦继勋, 魏德昌,杨天哲都受了伤, 医工们在正堂内为他们包扎诊治, 沈同川也被猛火油灼伤了手,此刻也才敷上厚厚的药膏。
“秦将军, 魏统领杨统领,还有沈大人,”韩清人还没有进门,便先唤了一声,随后衣摆在门槛拂过,他看向正堂内的四人,都是陌生的脸孔,这本是他们第一回见面,“是我们来迟,对不住诸位。”
“谭广闻!”
魏德昌死死盯住那身着甲胄,身形高大,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的将军,他挥开医工的手,沾血的细布从手臂上脱落,化脓的伤口看起来尤为狰狞,他大步上前便抓住谭广闻的衣领,“老子宰了你!”
“魏德昌!你做什么!”谭广闻脸色一沉,攥住他的手腕。
“魏统领何必如此?”
韩清在旁,慢声道。
“要不是他谭广闻!我们何至于苦守二十日!要不是他,倪公子怎么会……”魏德昌喉咙一哽。
秦继勋向来理智,此时也不禁因此而失神,他甚至忘了要规劝义弟德昌。
“魏统领这是说的什么话?”
谭广闻看向一旁的韩清,“我一接到官家敕令,便立即召集了鉴池府与泽州两路兵马朝雍州赶来,路上遇见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我也没办法!这些事,韩大人都是知道的,他是官家亲封的雍州监军,他可以为我作证!”
“是啊,”
韩清在堂内所有人的注视下颔首,“咱家是与谭将军一道来雍州的,他究竟有没有贻误军机,咱家最是清楚。”
魏德昌却仍不松手,“沈知州给你鉴池府发了那么多文书,你们何曾理会!你若是早来,雍州何至于沦为孤城一座,何至于我雍州军这般损失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