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份温暖,转瞬即逝。
到了赫家,季深并未见到任何人,便被推进了柴房。
在季家,他虽不受待见,房子至少干净宽敞。
季深看向柴堆黑暗深处,体型大到像只猫的老鼠,他握紧尖锐的小石子,对方发出吱吱的尖声警告。
房门被紧锁,他出不去。
仅剩的一扇窗户,高度与他而言,也遥不可及。
来赫家的第一夜,季深被关在柴房。
他意识到不对劲,打开包裹,将凝神珠揣在身上,目光时刻盯着房门。
夜里过得格外漫长,他抱着小老虎,后半夜,倦意不断涌来时,窗外传来窸窣动静。
季深瞬间警觉,不一会儿,窗前探出个女孩的脑袋。
四目相对。
女孩眼尾一颗小红痣,让顾赦心情变得愉悦。
悠悠透过窗户,看向蜷缩在室内角落的小孩,望着与顾赦相像的面容,眨了眨眼。
是师弟没错。
赫灵爻来此,全是白日瞧见一位长老鬼鬼祟祟,带了个包裹严实的东西进入柴房的缘故。
她特意在深夜来察看。
发现原来是个小两三岁的弟弟,赫灵爻做的几乎与悠悠想做的一样。
悠悠从善如流地手臂一撑,纤瘦的身体,从窗间灵动地翻了柴房。
嘿,师姐来了。
第77章
悠悠迫不及待翻窗进屋, 她能感受到赫灵爻此刻心中的疑惑。
事实上,她也满是不解,化身鬼王的师弟, 为何被关在柴房了。
赫家是名门正派,此时的季深,还不是鬼王,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
没有任何威胁之处,赫家为何要把他从季家要来,锁在柴房。
赫灵爻随月光一起从窗外入屋。
她穿着一身白衣,衣上绣着别致的花纹, 腰间束着细长的红色系带,随她翻窗动作, 在皎洁的月色中飘舞。
顾赦视线随着鬼王移动,看到熟悉的面容, 虽想弯起嘴角, 可化作鬼王,无法轻易动作。
面对突然翻进屋的女孩, 季深睁大了眼睛。
他愣了愣后,小手握紧石块,浑身绷紧,一双眼眸紧紧盯着来人。
赫灵爻打量着, 见他像只警觉的小狼一般,不由莞尔。
“我叫赫灵爻,你是谁。”
听到她的名字, 季深顿了顿。
意识到是赫家三小姐, 心弦放松了些。
他握小石块的力道,逐渐松开, 甚少与人交谈的他,说话都是磕磕绊绊的。
“季、季深,我我叫季深。”
没听过这名字,赫灵爻眨了眨眼,想起不久前说去季家的爹爹。
“你是林城季家的吗。”
季深默了瞬,摇摇头。
季道鸿告诉过他,既然离开,以后不许再说他是林城季家的人。
“我是被赫家主收、收来做养养子的。”
赫灵爻讶然,心中疑惑更盛。
爹爹收养子,为何要让长老将人关在柴房。
季深突然想到什么,将架在柴房上的包裹取了下来。
他拿出准备好的礼物,但手摸到花环,嘴角微抿。
方才他察觉不对劲,着急找出唯一的法宝醒神珠,把花环弄扁了,枝叶间的花朵落了个七七八八。
季深默默将花环塞了回去,赫灵爻却眼尖地瞧见他指间的海棠花,凑近道:“这是什么?”
季深抬头,借着月色,看到赫灵爻白皙漂亮的小脸,乌长发丝,他又低头看向只剩三朵小花的扁环。
她那么好看,破破烂烂的花环完全配不上。
季深小手握紧,磕绊道:“没、没什么。”
话落,他垂眸要将花环塞进去,一只手却伸了来。
“这是你自己编的吗。”赫灵爻指尖轻拨枝叶,眼眸清澈。
“好厉害呀。”
季深脸颊发烫。
从未被人夸奖过,他羞涩地红了脸,借此生出了些勇气,慢吞吞地递给赫灵爻:“嗯,想送,送给你。”
赫灵爻愣住,反应过来后,小心地将花环接过,一边瞅与四弟弟差不多的小男孩,一边戴在头上。
“好看吗?”她眉眼弯笑。
“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的。”
季深黑眸倒映出如花笑靥,从未如此满足与喜悦过。
他不自觉跟着笑。
赫灵爻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他:“这个送给你,季深,我明日再来看你。”
她是偷溜出来的,不便久留,现在天色已晚,只有明日向爹爹问清此事。
天边一轮明月被浮云遮住,赫灵爻翻窗离开,就在她走后不久,一行人出现在柴房外。
赫家主面色凝重,身旁夫人紧张地捏着手绢,两人身后跟着几个心腹。
“荆儿真的有救了吗。”赵夫人泪眼朦胧。
“立山,明夜可就是万鬼咒发作的时候。”
夜里风凉,赫立山一手环住女子,温声道:“这孩子与荆儿同年同月同日,还都是子时生,让他代替荆儿,不会被任何恶鬼发现。”
他神情复杂地看向落锁的木门:“只不过此举,有违正道……”
“我不管!”女子一下激动起来,抓紧赫家主衣襟。
“若非你为了救那些人,荆儿怎会被恶鬼诅咒!那些人的命是命,我儿的难道不是!他不足六岁,哪受得了万鬼的残害!他会死的!!!”
赵夫人浑身颤抖,越说越激动,眼见她情绪失控,赫立山赶忙抱住她。
“好好好,我一定救荆儿!他不过是季家弃子,季兄厌足了他,答应了任我们处理,别担心。”
话落,他朝心腹使眼色。
立即有人上前,拿出早备好的灵符红线等,开始布置起来。
明夜,赫立山要施展换魂之术。
他的四子赫无荆中了万鬼术,好在命不该绝,被他寻到了季深这个替代人。
最初得知季深是林城季家子弟,赫立山本绝望了,好在调查后,发现季家主对季深的态度称得上厌恶,这让赫立山燃起些许希望。
他向季道鸿开出了极好的条件。
起初,季道鸿或念及父子之情,有所犹豫,但不知怎么,昨夜突然改了主意,传信前来。
赫立山立马派人将季深接来。
一门之隔。
昏暗潮湿的房间里,对此一无所知的季深,蹲坐在角落,垂眸看向手中的短笛,嘴角往上弯起。
*
次日,木门没有半点响动。
没人来看望季深,也没人给他送饭,他像被遗忘了般。
按下不安,季深靠近窗户。
他小手握紧短笛,从天亮等到天黑,没能等到说要来的赫灵爻。
临近子时,他还定定站在窗前,脚底像被粘住了般,终于在某刻,外界传来动静。
季深正露出惊喜之色,以为是赫灵爻,门锁被打开,一群人鱼贯而入。
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季深侧退两步,试图逃走,但小胳膊小腿完全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他被轻易抓住制服,挂上了一串串铜钱。
短笛落在地面,季深剧烈挣扎之际,听到一声清脆的铃铛声。
他不自觉停下反抗动作,魂魄被一缕红线指引,渐渐脱离了身体。
夜色如墨,滚滚乌云席卷涌来。
季深不知道自己已经魂魄离体,只觉全身轻飘飘的,不受控制地出了门,在有节奏的铃铛声中,随着红线走动。
不知不觉,他来到一间别致的厢房。
顾赦目光随着季深望去,看到床榻上的男孩,瞧着与季深差不多大。
他若有所思,而季深已经躺了上去,变成了对方。
赫立山摇动着招魂铃,见换魂成功,一招手,示意所有人离开。
季深意识处于混沌中,对于室内众人的离开,却有所察觉。
房门被关上,四周变得阴冷,他想离开,手脚却被束缚了,动弹不得。
烛台上的灯火熄灭,急促的铜铃声响起。
子时到了。
“你就是赫立山之子?”猝不及防的阴冷嗓音响起。
一个滲人的银勾,勾住季深的魂魄,将他从万鬼咒发作的赫无荆体内勾住。
季深脖颈被勾住,疼得惨叫。
一扇冷雾环绕的大门打开。
站在门口的青年男子,面色惨白,手中银钩将季深魂魄拖入门内。
门后,无数恶鬼兴奋起来。
“我被赫立山所灭,苍天有眼,他的子嗣竟落入我手中!”
“父债子偿!”
“是鲜活年轻的魂魄啊,好香!”
待男子将季深魂魄勾进去,这些恶鬼迫不及待地涌来,张开森然牙齿。
季深一条手臂被咬住,被恶鬼硬生生拽了下来。
魂魄撕裂的痛楚,远在肉体之上,季深崩溃大叫起来。
他极度恐惧,还有恶鬼撕烂了他的耳朵、手指,季深隐约明白了什么,小魂魄挣扎着朝门口爬去,却又被无数只手拖拽回去。
密密麻麻的地狱恶鬼爬来,亮出森然的牙齿,撕下他的四肢,啃噬他的皮肉。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从地狱门传出,落入室内一群人耳中。
门外最前排,站着的皆是赫家心腹,赫家主与夫人站在后方。
赵夫人听到惨叫,心有余悸地看向手中的魂鼎。
鼎内一个小孩魂魄,安然地睡着。
赵夫人心惊胆战地流下泪来,还好,还好不是她儿!不然她可怎么活得下去,真真心疼死了!
庆幸过后,她又害怕极了。
被万鬼折磨后,季深不死也要变得痴傻,不知下次荆儿的万鬼咒发作,他还能不能替荆儿受过。
赵夫人紧张地盯着房门,心里祈求着神明,让季深撑过去。
不然,她儿下次该如何度过万鬼咒。
室内的惨叫声,持续了数个时辰,在黎明到来之前,终于偃旗息鼓。
赫立山撕下门口灵符,大步迈入其中,床榻上赫无荆的体内,已不见季深的魂魄。
他的魂魄四分五裂。
满屋都是季深破碎的魂魄,躲在床底,桌柜,鞋袜……各个角落。
每个碎魂都映出稚气的小脸,或在哭泣哀嚎,或在瑟缩怯弱,也有像痴傻了般,双眼空洞无神。
赫立山叹口气,露出悲悯之色。
他一生光明磊落,无愧天地,从恶鬼手下救下的黎民百姓无数,仅此一个私心,希望上天不会怪罪。
赫立山将所有碎裂的魂魄捡起来,施法粘在一起,送回季深在柴房的身体里。
顾赦意识始终是清醒的。
但季深再睁眼时,已经变得痴傻。
*
悠悠待在赫灵爻体内,在鬼王的轮回道里,像条咸鱼般,感受着赫灵爻的生平。
唯一让她精神抖擞的,就是去见师弟。
但悠悠没想到,再见师弟时,有着师弟皮囊的季深,已经变成疯傻之人。
那夜赫灵爻回房后,次日,本想找赫家主问此事,见不到人,只能向她娘赵夫人说起此事。
赵夫人脸色大变,让她莫再前往。
赫灵爻不解。
赵夫人强装镇定:“那孩子身世可怜,是你爹故人之子,你爹念他孤苦伶仃,接到府中抚养。但他从小患了疯病,时不时发作,你爹一直在寻名医救治,在他病好前,你莫再前往。”
赫灵爻皱眉:“阿娘,我见季深一切正常,不像有疯病。”
“那是因为他这病是好是坏!”赵夫人脸色难看,几乎动怒,“难道我还骗你不成。”
女子少见的发怒,让赫灵爻吓了跳。
以为是四弟弟赫无荆病了,母亲照顾得身心疲倦,赫灵爻不想再惹她生气,连忙道是。
随后,她与大哥等人被叫离府邸。
再回来,已是三天后,虽然赵夫人再三叮嘱,赫灵爻还是趁着黑夜去了柴房。
却没想到,那夜赠她花环的季深,变得目光呆滞,孤零零地抱着膝盖,蹲坐在柴房角落。
室内传来啃咬的声音,一只猫大的老鼠,正饥不择食地咬着他的手指。
赫灵爻瞳孔震动,看着硕大的老鼠,头皮发麻,又气得怒火中烧。
她学的法术都是对付恶鬼的,对待恶鼠还真没办法。
赫灵爻硬着头皮赶走老鼠,给季深被咬伤的手敷药包扎好后,从外捡来砖块,手持柴棒,用最朴实无华的方法,在房内上蹿下跳打老鼠。
追了一个时辰,终于打死老鼠后,赫灵爻小脸紧绷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继而哇哇大哭起来。
她最怕鼠虫了。
哭完后,赫灵爻凑到季深面前,捡起地面的短笛,试图与他说话。
可无论她说什么,季深都在不知道对着谁说:“不是、不是我。”
她拿出花环,季深也不认得了。
赫灵爻想起母亲说的疯病,长睫微颤了颤,看着与她四弟差不多大的季深,神情沮丧地掏出手帕,擦了擦季深灰扑扑的小脸蛋。
“别怕,爹爹一定会找人治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