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来救师兄的,不知道他在业障塔内。
“对了。”已是一脸感动的苍舒孑,想起什么,打断提醒道。
“慕天昭在第九层,你要不要顺道去救他。”
悠悠眨眨眼,到嘴边的话一转:“原来如此,那我就顺道救下师兄好了。”
苍舒孑以凡躯入塔,身上没有功德附体, 也没有业障束缚,他打量悠悠背后与众不同的金芒。
旁人功德金光, 以覆盖全身的形式。
悠悠的,是个在背后照耀的圆形, 小太阳似的。
鬼塔内漫天业障, 竟未能将其吞噬致暗。
这些金光源源不断的笼罩着悠悠,不生事端, 散出过于刺目的光芒,只安静的笼罩着她,保佑她不受业障所害。
苍舒孑暗自称奇。
悠悠扭头,悬在身后的金环随之转动:“我入塔后, 周身覆盖的功德光就灭了,然后冒出了这东西。”
她感叹道:“大概是我前世也行善积德……”
苍舒孑挑眉哼道:“我还经常扶老奶奶过马路呢,你这是祖上积德, 背靠大树好乘凉。”
他看出些端倪, 凑近算了算金团距悠悠的位置:“八卦六亲,此为乾卦, 乾卦为父,这是路宗主功德无量,在庇护你呢!”
悠悠一愣,抬起手。
四周阴冷昏暗,这方天地唯一的光芒从后方照来,落在她掌心,覆下一片金灿温暖。
原来是爹爹。
两人顺阶梯朝九层走去,快到出口的时候,迎面一朵业障花,直勾勾对着他们。
苍舒孑看得心脏骤停,惊慌失措的用袖子捂住脸。
鬼藤间的业障花都是君烬眼线,他摸清了那些花的位置,一路躲着逃走。
没曾想,还有会游走的。
苍舒孑正心道完了,身侧的悠悠,抬手摸了摸业障花的花瓣:“嘘,别告诉鬼王。”
苍舒孑:“你、你疯了?”对着朵花说话。
悠悠没解释,拽着人迅速到了第九层。
悠悠至今没想明白,慕天昭怎会被业障困住,她不信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一定有古怪。
到了地方,悠悠定睛一瞧,果然,困住师兄的东西与旁人不同。
慕天昭浅眸闭着,一袭青衣,处在昏睡之中,温润如玉的脸庞沉浸在暗光中,缠绕他周身的鬼藤呈茧状。
一朵与众不同的业障花,绯红到透着妖异,被慕天昭清瘦修长的手掌握着。
此花松开便能醒来。
是他不肯放下,自认这是他的业障,作茧自缚。
悠悠拧紧了眉,目光划过落在地面的古玉,上前抓了抓慕天昭冰冷的手,想要把人叫醒:“师兄。”
到底是什么,让他自认己罪,不肯松开……
慕天昭意识是清醒的,只不过,游离在另个过往的世界。
他望着那朵浮现出小师妹身影的业障花,终究没忍住,握住了对方。
他睁开眼,眼前的世界陌生,四周形形色色的人,穿着打扮十分古怪。
慕天昭抬手,发现是只毛爪子。
他用一秒消化了自己附身在狗身的事实。
天色渐暗,慕天昭寻了很久,终于找到唯一熟悉的身影。
小女孩瞧着五六岁,灰扑扑的脸蛋,遮住了原本粉雕玉琢的模样,察觉他的视线,警觉的退了退。
这狗子老是和她抢东西吃,凶神恶煞。
悠悠忍无可忍,昨晚抄起石头偷袭了狗子,打赢了,对方呜呜嗷嗷的把地盘让给她跑了,今天怎么又回来了。
察觉到她的害怕,流浪狗停在榕树下,只用黑润的眼睛,远远望着她。
即便是如此,小悠悠仍是充满警觉。
后来狗狗似乎察觉到,扭头走了,她这才松口气,
这里是座被遗弃的公园,有果树,饿了能爬上去摘,悠悠很喜欢这地方。她坐在树下,吃了些果子,晚上昏昏欲睡。
快到除夕了,悠悠餐餐能吃饱,就是很冷,尤其是夜间,即便她捡了些厚衣裳裹着,仍难抵御寒风。
半夜下起了雪,蹲坐在树下的女孩蜷了蜷小身影,被风吹的东倒西歪,乌发堆起了雪花。
悠悠冷的厉害,半梦半醒之际,身体突然暖和了些。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脸颊边毛绒绒的。
是那条跟她斗了很久的流浪狗。
它凑近悠悠,用身躯挡住了朝她吹来的冷风,浑身散着热乎乎的气息。
悠悠愣了愣,伸出细瘦的小胳膊抱住了它:“你也冷吗。”
记忆一片空白的悠悠,自从有了狗狗相伴,整个人精神了起来,她对这世界没有那么害怕了,发现人的身影,不会像往常逃也似的跑掉。
除夕夜,街上店面都关门了,路上不见几个人。
但悠悠捡到好多好东西,收获满满,她拎着包裹,往公园的方向走,路上捡到半截烟花,好奇的在手中晃了晃,迎面撞上个人。
那人东倒西歪,醉醺醺的,低头一瞧,借着路灯看清撞到的是个小女孩,眼睛雪亮,灰头土脸都难掩盖那份精致白皙。
“长得这么乖,哪来的。”男人笑嘻嘻的弯腰,抓住悠悠肩膀,伸手想摸她脸。
悠悠看着高大的身影,在瞬间涌现无边恐惧,拼命挣扎起来,但她如今不过是个普通小孩,哪里是成年男子的对手。
对方的手掐了掐她脸蛋,似乎觉得好玩,还想动手,不远处传来一声凶戾的:“汪——”
男人一抬头,看到只凶神恶煞的狗跑来,眼神里的凶恶想要把他撕碎。
担心是条疯狗,男人心头发怵,松开悠悠跌跌撞撞的跑了。
悠悠浑身颤抖地捡起包裹,带着狗狗跑回了公园,来了熟悉的地方,她才觉得安全,终于忍不住掉泪,
“我……”豆大泪珠从眼眶落下,她哽咽着,“我好想害怕呀。”
悠悠无助的抱住唯一能说话的狗朋友,整个人抖如筛糠。
她滚烫的泪珠,润湿了流浪狗的绒毛,也像把尖刀,在慕天昭心头划了条口子,带来痛楚。
“我好害怕呀师兄。”
他记得一个除夕夜,宗门上下最热闹的时候,他独自打坐修行,门外传来急迫的敲门声。
“有人欺负我,我害怕……师兄,你开开门,我害怕。”
她是清筠少主,这里是清筠宗,谁敢欺负她。
这几日,师妹总用各种法子骗他,就为了粘着他。
慕天昭才得以喘息不久,又在突破的关键时候,闭目感受到门外的女孩气息稳定,并无异样,便没有理会她的大喊大叫。
许久之后,他结束了修行。
开门一瞧,穿着绯红衣袍的小身影,竟然还没走,她蹲坐在他门边,脑袋微微歪着,直接等睡着了。
宗里正热闹,到处是喜庆的烟花,同龄小孩都在玩,慕天昭没想到她竟然没走,一直待在他这冷清之地。
外面天寒地冻,他急忙脱下外袍给她裹上。
廊间灯笼,在黑暗中洒下橘黄色的光芒,落在女孩粉雕玉琢的脸蛋上,她睫毛轻轻颤动。
许久没看到这么安静的师妹,慕天昭不忍心把人叫醒,但外面太冷了,他轻推了推她:“师妹,别在这睡。”
被叫醒的人,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他的瞬间,睁大了眼睛。
她用有些空洞的眼神望着他,愣了瞬,露出怨恨的表情,厉声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开门。”
慕天昭一愣:“对不起,我……”
“我问你为什么不理我!”路杳尖声打断。
她脸上不见睡觉时的恬静,充满了戾气,她显得有些不可理喻,不给人解释的机会,情绪愈来愈激动,只一个劲的问。
“我来找你,你为什么不开门!为什么不回应我!为什么!”
慕天昭见状想安抚她,却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
两人都愣了。
悠悠呆呆望着手,又看了看师兄,他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孩,面容稚气。
被打了一巴掌的脸颊,红红的,看起来很疼。
悠悠冷静了下来,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推开他跑了。
慕天昭呆愣在原地,半边脸火辣辣的疼,他没想到,师妹如此生气。
他更没想到,多年后,他才明白为何她情绪当时那般崩溃。
是主魂在害怕,残魂才如此急迫的找他……
慕天昭面色雪白,死死攥紧了业障花,越陷越深。
绯红花瓣溢出像血一般的颜色,染红他如玉长指,逐渐形成业障枷锁,
悠悠抓住他的手,泛红的业障枷锁碰到她指尖时,如冰雪消融。
意识到与自己有关,悠悠惊愕,她没有迟疑,另手落在慕天昭眉心,设法进入识海。
每个人识海内景不一样。
慕天昭的识海,向下清澈如洗的水面,向上是蔚蓝色的苍穹,水天一色,透着宁静祥和的气息,没有半点藏污纳垢。
悠悠闯入的神识,在水边一片业障形成花丛里,找到人。
是孩童时候的师兄,蹲身躲在一块石头后,低埋着头,情绪看起来尤为低落。
悠悠上前,轻拍小师兄肩膀:“怎么了。”
慕天昭抬过头,露出稚气的面容。
与悠悠记忆中的一样,慕天昭小时候,面容就十分清俊,万里挑一,可惜眉宇总萦绕着淡淡的沉郁。
不过因他总会勾唇露出温和笑容,这份沉郁并不扎眼伤人,只在不经意的垂眸时,才会显露些许忧伤。
悠悠见人第一眼就发现了,彼时她不明白,对方在难过什么。
后来,她发现这新来的师兄衣袖下,细瘦的手腕和胳膊,时常会出现新旧不一的伤痕。
师父不在,旭日峰只有他们,她是不可能欺负师兄的。
所以,这伤痕只可能来源他自己。
悠悠年幼,不知该如何是好。
初入宗,长老们就对慕天昭给予厚望,直觉告诉悠悠,对方不想被任何人知晓此事,
悠悠没法告诉其他人,只有揣着药,深夜趁人睡着的时候,偷偷翻窗进入,给师兄自伤的地方抹些药膏,再偷摸摸离去。
这样持续一段时间后,不知是不是药效很好,师兄那些藏在袖下的伤痕渐渐好了,也没有添新伤。
悠悠很欢喜,可惜她主魂对师兄幼时的记忆,只有那小段时间。
后来恶魂带着这些年的记忆回归,她发现记忆中,师兄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宽容温和,即便面对她濒临疯魔的死缠烂打,不可言喻的做派,也未曾抛下过她,一直尽师兄之责照顾她。
悠悠不明白。
怎么想都是她欠师兄的,为何师兄反而对她心有愧歉,自认业障被困住了。
她要带慕天昭神识离开,否则他会被一直困在此处。
见对方抬起头不答,悠悠耐着性子,温声细语道:“你在难过什么啊。”
没吭声的小师兄,好半晌,抿紧微微发颤的嘴角,清澈稚气的眼睛染了层红意。
他微耸鼻尖,眼框盈着闪烁的泪珠,哽咽道:“师妹,师妹走丢了。”
悠悠一愣。
躲在业障花里的小孩,低埋着头,身躯细细颤抖着,带着压抑沉闷的稚气哭腔,自责道:
“她等了我好久,可是,我没把她带回来……”
悠悠喉咙微动,一股浓郁的酸涩涌上心头。
她伸出手,抚了抚他发顶:“不怪你的。”
慕天昭当时也不过六七岁,即便心智比其他小孩成熟些,也不可能想到她被人夺走命格,主魂扔到另个世界的荒谬之事。
即便早早发现她的异样,又能做什么。
何况她被霓罗夺取命格时,若不是师兄赶到,她连一缕恶魂都不会存留在这世界,这世界的她,已经死了。
悠悠嗓音微哑:“师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回归的恶魂记忆里,爹爹和师父时常不在,她在这个世界的真身,几乎是这个只比她年长一两岁的师兄带大的。
生病卧床,彻夜守在床边照顾她的是师兄,逢年过节,生辰华诞,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形形色色,只有师兄一直在,永远在,还会带她出去玩。
即便她留在这世界的恶魂小疯子,变本加厉,愈发不可理喻。
即便两人渐渐长大,男女有别,比以往生疏了些,慕天昭对她仍是尽心尽责。
她甚至怀疑,慕天昭性情这般温润和善,脾气这般好,是不是被她恶魂磨出来的,换个人,估计早被逼疯了,要不早就避而远之了。
“你特别好的。”悠悠轻笑,用袖子将小孩脸蛋泪珠擦了擦。
“世上不会有比你更好的师兄了。”
慕天昭愣愣看着她,似乎知道她是谁了,悠悠握住他的手,他没挣脱。
被困的神识苏醒,慕天昭睁开眼,看到悠悠蹲在他身侧。
女孩精致熟悉的面容,被镀了层柔和光泽,朝他眉开眼笑,比背后悬着金团还明亮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