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金术士抹抹嘴,“有吃有喝有床睡,呆在安全区有什么不好?和敌人正面交锋是件危险的事,一不留神就会耍掉性命,它可没有传奇故事里描写得那么浪漫主义。”
莉莉安很难说清胸中愤怒的实质,因为组成它的部分实在太多。她的心脏仿佛变成一支万花筒,莉莉安想,乱糟糟的情绪拥堵其中,“恼怒”仅仅是它们被反射出的幻影。
“丽芙阁下也留在了地下城,”莉莉安盯着果汁里的冰块,“奥克米——实际上这种心情与可笑的英雄主义完全无关——她和外界的联系全部切断,难道你丝毫不担心吗?”
奥克米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担心?我当然担心妈妈,可是我在这里胡思乱想又有什么用?”她手势夸张:“拜托!那是地下城!”
炼金术士指向莉莉安又指回自己:“瞧瞧我们两个——你,你有些天赋,但你才学了多久?”
不要把越级打怪的爽文情节代入现实啊喂,莉莉安从她的表情里读出这句吐槽。
咔哧咔哧,奥克米嚼碎满嘴的冰块:“我呢?我有天赋也学得够久,可我只是个破炼金的——破炼金的你明白吗?”
辅助而已。
还得是苟在大后方的辅助。
“你也明白这一点不是吗?”炼金术士耸肩,“听说剧作家大多细腻敏锐,所以我猜测,你的愤懑里也包含力不从心的失望?换句话讲,你在对自己不满?”
放下刀叉,莉莉安深深呼吸:“不好用的队伍成员、阻挡发挥的拖油瓶、给白党送上门的把柄——如果我们留在地下城,这就是你我的定位。”
莉莉安没有继续交谈的想法,毕竟“清楚现状”和“接受现状”从来就不是能够替换的近义词。
“为了我们好好待着不出岔子,”奥克米蒋碧绿色的果汁一饮而尽,“cheers!”
干杯。
果汁表面翻起浮沫,漂亮的玻璃制品相撞出同样漂亮的声响。
“对了,”奥克米心满意足地打哈欠,“丽芙女士让我转告你,‘别忘了每日固定的魔法功课’。”
说着,炼金术士抽出一个眼熟的笔记本:“这是筛选过内容的复制品,里面的咒语你可以自由练习。”
翻开笔记,莉莉安看到一张香芋色的便签夹在其中。便签的纸质略硬,写下这张小纸片的狐狸心机十足——它将笔记自然地硌出分区,莉莉安的目光必然会先落在他的留言上。
[小狐莉,]文森特的口吻有些微妙地发虚,[分别不会很久,我发誓在你学会五个新咒语之前回来。]
哦?莉莉安挑眉,是这样吗?
她非得今天就学会五个,揉皱大狐狸的留言,莉莉安面无表情地想。
*
腕间标记的开发程度一直不高,摊平笔记,莉莉安摩挲着小小的金色印痕若有所思。“在世界球里创造世界”,莉莉安看着潦草的字迹在纸页上跳舞,这是一句很有意思的陈述,或许她可以认真钻研一番。
废寝忘食的新人巫师绝不为等待伤神。
说干就干。
自学咒语的第一天,磕磕绊绊地打磨许久,莉莉安在标记空间中变出整套闪闪发亮的银餐具。
自学咒语的第二天,像是在顽石里雕凿出美人的工匠,挖些空间中的泥土,她照着剧本《知更鸟》的描述捏出一对栩栩如生的泥偶。
自学咒语的第三天,小半袋树种被莉莉安洒入赤红的土壤,翠色的光芒催发出枝叶茂盛的森林,死寂的标记用哗然的叶片发出声音。
自学咒语的第四天,载着交替点亮的异色烛火,折好的纸船飞到森林的头顶。充当昼夜轮转的信使,莹白的小船漂浮着映下柔软的影子。
自学咒语的第五天,受她启灵的泥偶、树木和银器依次睁开眼睛,慢吞吞地追着小船行走,它们把地上的脚印称作是云朵留下的证明。
自学咒语的第六天,莉莉安尝试着剥离出标记的一角。
据说传奇时代的厉害人物能够把现实的碎片收入囊中,莉莉安擦擦腕间小了一圈的印痕,兼职做巫师的斜杠剧作家没有太多期待,莉莉安只希望那圈消失的金色能在她和某只狐狸之间多添一条羁绊。
“继承诺福克公爵的全部遗产、然后挥金如土地在思念中度过余生”——
虽然这种未来听起来有些快活,莉莉安和围着树叶裙子的泥偶坐成一圈,但她并不是很急切地想要在杂志上回忆两人相识相恋的种种波折。
自学咒语的第七、八、九天,杳无音信,杳无音信,杳无音信。
自学咒语的第十天,莉莉安习惯性地进入空间。
在她不怀期待的时候,她毫无预料地捡到一只毛色格外鲜艳的大红狐狸。
他的尾巴根有着一枚黑色的桃心胎痕,莉莉安翻来覆去地jsg看,而他的左爪——他的左爪有着一块金色的、细致到可以看见小船和烛光的世界球标记。
这是场值得庆贺的重逢。
假如莉莉安的皮肤没有沾上他的血迹。
*
文森特做了一个清醒梦。梦中,他看到“自己”走进海面之下的魔法集市。
其实他并没有见到集市的样子:灯光都熄灭了,只有无尽的台阶延伸进看不清底部的深水。但他对潜藏的浑浊视而不见。
任由黑油油的海水淹没他的身体,文森特平静地注视着滚动的漩涡。
新奇的体验,文森特想,他明明是只狐狸——眼前的水墙节节攀升,辽阔的夜空只在井口般的地方射下微弱的光亮——他该恐惧的,不是吗?
漆黑的海水在轰鸣的噪音中裹着他下沉,苦涩腥咸的浪花呛进他的口鼻。盘踞的水浪卷起数百米深的墓场,高速旋转的湍流胁迫他一圈圈地靠近昏黑的归处。
可他感受不到恐惧,文森特甚至有闲心思考这是为什么。
“哪条鱼会畏惧水下?”像只悄无声息的幽灵,名叫塞壬的银发人鱼立在浪尖上同他对话。
“我说过你是被海洋眷顾的狐狸,”人鱼拎着一顶丑陋的鱼人头套,“能在水中呼吸,足够让别人吐血的水压不会弄垮你的身体。”
塞壬抛来一管敞口的药水,黄绿色的恶心气味很快在文森特身边绕出阴魂不散的轨迹。
“喝了它,”人鱼游远,“除非你想在这里困上一辈子。”
文森特看向周身的黄绿色海水。
……
现实中的大狐狸剧烈地咳嗽起来。接连不断的呛咳声中,文森特慢慢地翻开他的眼皮。
米黄色的天花板,长短错落的圆弧灯罩,印着浅色羽毛花纹的墙布,还有——
还有出现在他面前的莉莉安。
“你醒了?”衣服上沾了许多药液的莉莉安神色平平。“药剂都被吐了出来,等下重喝。”
大狐狸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是塞雷洪把我带回来的吗?”他感受一下口中残留药剂的味道,“雪枭也在这儿?”
不是塞壬开药,文森特真是谢天谢地。
莉莉安点头:“他们两个确实在这里,但你——按照目前接受度最广的流言,诺福克公爵已经为了查清恶魔城的叛党势力英勇就义。”
一下愣住,文森特卖萌似的眨了眨眼。
“有人以为我死了?”大狐狸的脑袋嗡嗡地转起来,“他们两个也没什么反应……莉莉安,我究竟是怎么回到这里的?”
换掉身上的衬衫,重新拿出一管药水,莉莉安啵地拔掉瓶口的橡胶塞。
“你在战场上失踪,”冒着苦味的药剂瞬间征服了两人之间的空气,“丽芙说看到你被利维坦的骨刺弄伤,但一转眼你就不见了。”
丽芙描述中的第九层是个随时可以由陆变海的地方。金属打造的廊道和房间一看就是矮人的手艺,不妙的是,精密的机械还和魔法融洽地结合。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谁也不能相信坚固的墙壁能主动裂开漫长的豁口,平滑的分割线表明,这是地下城特意做出的设计。
刺鼻的苦味让莉莉安躲到床尾:“战场被海水粗略地分成了三个部分,深水区、浅水区,岸上。”
回忆起当时的情况,大狐狸一口闷掉药水。“塞雷洪闯入深水区拦截逃跑的白党领袖,丽芙带人把关在笼子里的实验体救了出来。”
他按了按包着白纱布的胸腔:“你知道的,祖母留给我一点海洋血统,因此我负责在塞雷洪和丽芙得手前拖住鱼人。”
格林的资料封存在灰塔,行动前文森特专门阅读过她的私人日记。格林清楚地记录下利维坦的方方面面,凭借她的描述,戳鱼人的痛脚成了相对容易的事。
而精通讥讽的狐狸公爵硬是把鱼人的火气挑拨到最高。
“格林大约是忘了给他的智商加点数,”文森特辛辣地评价,“追兵分为三股,这种情形下我的意图昭然若揭。”
但利维坦仍然真情实感地投入骂战,反驳任何一句针对格林的差评,情绪激动而嘴上又吵不过的时候,他索性回敬给文森特三根戳穿身体的骨刺。
“岸上传来惊叫,”文森特隔着纱布触摸伤处,“丽芙回返,同时我还看到塞雷洪提着被捉回来的白党领导人。”
暴怒的利维坦迅速发动攻击,他带起的巨大浪潮翻滚着吞掉鱼人和狐狸的身影。
“在战场上失踪,”文森特陷入思索,“外面又传言说我死了。”
没印象了,没印象了:文森特发现他的记忆截止在鱼人掀起的滔天涡旋。
高速旋转的水流一股脑地压在他身上,大量的血液撕裂伤口,成片的红色转瞬把海水染上更浓重的腥味。
像是变成了一张被划破的床单,海水卷起的泥沙碎屑逮住机会就穿过文森特的身体。
疼痛、麻木和晕眩来的太快,文森特能想起来的、最近的回忆是一团水母似的东西蒙住了他的眼睛。
想到从他伤口挑出来的长藻,莉莉安别过眼睛:“我在道具空间里捡到了你。”
红色的狐狸湿漉漉地昏迷在地上,穿着树叶裙子的泥偶被他这个庞然大物吓得躲进树林发抖。
道具空间?
拉过莉莉安的手,文森特却看到自己也多了枚金色印痕。
*
对于文森特死里逃生的经历,泰坦蟒和雪枭啧啧称奇。
麦迪逊推推他镶上金边的单片眼镜:“这都没死,有老婆的狐狸就是不一般。”
“镜片不错,”文森特看穿麦迪逊造作的炫耀,“在哪儿买的?”
泰坦蟒大笑。
“这个态度可不行,”他拍拍雪枭,“文森特,让我重新向你介绍一次,这位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一跃而上的新星、用医术折服了王宫上下的麦迪逊阁下!”
塞雷洪简直损到家了:“今时不同往日,文森特,我们得称他阁下。”
阁下的镜片是女王请来能工巧匠用水晶磨的。
“去去去,”雪枭一阵恶寒,“那我叫你什么?巴普将军的小心肝?”
灰塔直属于女王,而巴普将军是塔内说话第二好使的人。塞雷洪资历尚浅,但他是被巴普关注提携的后辈。
文森特被这肉麻的说法雷得直摆手:“还有事吗?没事赶紧走。”
“‘狩猎计划’需要你参加,”塞雷洪正经下来,“行动提前,这是女王的意思。”
*
夜里。
以为文森特睡着了,抱着枕头翻身,莉莉安幽幽叹气。
“在烦心什么?”文森特突然开口,“要谈谈吗小狐莉,自从我醒了你就没怎么和我说过话。”